可想法很完美,事实却很残酷。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决计带不走虚弱的商陆的,正犹豫间,他醒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要不要喝水?”

我方才出去看过了,有一处卵石凹陷形成的小湾,积蓄了前几日的雨水,可以饮用。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过头去,半晌淡道:“散了吧,小茴。”

我不——这话是我在心里说的,当着商陆的面,我不敢再惹怒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于是我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商陆,那什么,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去,我给你买鸡腿、牛肉,我们好好补一补。”

其实这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更不敢奢望商陆相信。没想到他倒是笑了,顺着我的话题说:“鸡腿,牛肉,那是你爱吃的吧。”

我简直大喜过望,绞尽脑汁想一些我平常绝对不告诉人的隐秘事,手舞足蹈讲给商陆听,逗他开心,他虽然没有被我逗笑,但听得很认真。

我倒是聒噪得有些累了,再加上今日连逢变故,无论精神还是,都很有些疲累。

我对商陆说:“多休息一会儿,再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出去了。”

他很顺从地点头。

石洞外有海风斜灌进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儿。我扒了几件衣裳,堵住缝隙,待一切妥当,方躺下来抱着商陆。

他的身体很冷。尽管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他身上,使劲用自己的手脚去揉搓暖和他的手脚,却始终不大有效果。

我不愿意去想这是为什么,也不愿意思考这代表了什么。对我来说,此刻我正真真切切拥有着商陆。

如果他死了,他的呼吸停留在肺里,他的痛苦囤积在身体里,他的思想凝固在脑子里,我还是拥有着完整的他,并且将永远拥有。

我大概是疯了。

我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然后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我梦见商陆活蹦乱跳地蹦起来,给了我一记手刀。奇怪的是我没有厥过去,于是问他是想做什么。

他朝我笑:“因为我要背你啊。”

这真是鬼斧神工的逻辑。

但是我还来不及问,他已经把我背上背去了,缓慢地走出洞穴,朝唯一的出口走去。

我梦里也记着不能往出口走,于是大喊:“停下停下!会碰到金需胜他们的!”

商陆说:“停不了了。我一辈子只能背一个人,等背了你,就不能停了。不信你看——”

我低头一看,他的背上长出绿油油的青苔和海藻来,中间还有小鱼和小虾米穿梭。

我愣住了:“商陆你是乌龟精?”

接着梦境又一转,我看见商陆漂浮在水中,海水慢慢浸过他的背。梦中的我想大概是乌龟精要回归海洋了。

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忧伤。既舍不得商陆回到海洋,却好像隐约又知道这是他最好的归途。

我便是这样惆怅地醒来的。

身边有人体贴地扶我起床:“公主,您醒了。”

我足足愣了三秒钟,经过了天亮了——商陆恢复了——这不是商陆的声音——我在哪里的思维过程后,心里大惊。

我从床上跳起来,慌张地四下扫视,这是一处宫殿。摆设熟悉,是白玉京我父皇的宫殿……

我大叫:“商陆呢!商陆呢!你们把商陆弄哪去了!”

我跳下床,赤着脚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商陆!我怎么在这里!商陆!”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直到一个声音出现。

“云小茴,恭喜你了。”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他的出现像是一种召唤,刹那间我所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我还记得昨夜我特意在睡前用衣服塞住了缝隙;我还记得商陆微凉的身体,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么!

我冲过去想抓他:“你见过商陆没!”

长歌海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气息,往旁一躲,随口说道:“死了,这回是真死了。”

“你他妈放屁!”我想冲过去打他,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

那人是金需胜,他说:“公主,昨夜涨潮。海水漫过滩涂大半,今日一早,我们在出口处找到了公主,万幸公主平安无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乃天定之人也。”

我没有听他那一长串的扯淡,我脑中反反复复只得那几句话:涨潮……漫过滩涂大半……

原来昨夜的梦并不完全是梦。

原来他说的只能背最后一次,并不是我的幻觉。

商陆他把我背出来了,他自己却留在了那里。

“你们……”我的泪水哽住喉咙,喘了气才能继续,“你们满意了吗。”

长歌海月拢袖立在一旁,神色淡然:“还行。”

包金刚担忧地看着我,我朝他摆摆手,漫无目的地择了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眼前一黑,闭上眼前,我只有一个念知:商陆死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是暗的。

旁边有人紧张地探我的额头:“公主,感觉如何?”

我眯着眼睛想看清这个人是谁,却觉得他或者她像是蒙了好几层黑纱,我的视野中皆是模糊不清的黑点,看不清楚。

我躺在床上想,这是怎么了。是商陆死了,所以他们开始穿丧服了么。可是商陆又怎么会死。

“公主,我喂您吃点儿粥吧。”那人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来,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黑乎乎的碗,里头大概煮了黑米粥。

我摇头:“我不吃黑米。”

那人动作一僵,然后忽然大叫起来,扔了碗往外冲去,一惊一乍很有些吓人。

此时却没有什么能再吓到我了。我疲倦地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懒怠想,我只愿我就此沉睡过去再也不醒。

可是还没等我安安静静地躺一刻,门外呼啦啦响起了很多脚步声,好像有一堆人涌了进来。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公主,请您睁开眼,看看老臣。”

我不愿搭理他,厌烦地转过身去。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云小茴,这里有商陆的遗物,你看是不看?”

我心脏收缩,猛地转过身去,睁开眼睛,却发现竟是一片黑暗。

如果刚才的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黑点,那么现在这些黑点互相交融,连绵形成了一片浓黑。

刚才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云小茴,你看得到我吗?”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想聚焦眼光,可入目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又何谈聚焦。

我瞎了。

几次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发现了端倪。我听到金需胜冷冰冰的声音:“不可能!公主不可能看不见!太医,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的手腕上有一个触碰,我下意识地缩手,本能地偏过头去看是什么,结果却什么也看不到。

这种感觉让我很茫然。

那太医诊了一会儿脉,把我的脑袋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阵子,末了说道:“臣……无能。公主脉象平稳,脑中也无甚肿块,臣……不知公主失明系何因。”

“废物!”那是金需胜的声音,他好像一脚踢翻了那个太医。

其实我挺能理解他。他这样一个激进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国,末了国复了,发现我这个主子却瞎了。真是讽刺。

相比起其他人的惊慌失措,我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许是商陆拿走了我的光明,他不愿我再看到他,不仅梦里不愿与我相见,甚至决绝到这个地步。

这样也好。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他们还在吵闹,有人叹息,有人低语,有人暴喝。

我听到包金刚的声音:“药!那个复明的药!把那个药给公主服下!”

接着很多人纷纷附和:“对,对,那个药治好了长歌公子的眼疾,说不定也能治好公主。”

乱纷纷一片。

我独自躺着,维持一种等死的姿态。

不知何时,那些声音渐渐淡去了,那些人好像一个个都出去了,屋里寂静无声。

我这才睁开眼睛,把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果然是徒劳无功的一片黑暗。

“别看了,瞎了就是瞎了。”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竖着耳朵听:“长歌海月?”

“嗯。我说让你别看了,你这个举动我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没用。”

“哦。”我现在没有和人交谈的,于是敷衍,“那现在恭喜你了,你看得到了。”

“还没有完全。只隐约有一些光感和很模糊的图像,再服几剂就好了。”

我心里想,与我何干。

商陆死了后,我的全部好像都随着他走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木偶,麻木地随着相应环境的变化做出一些简单的回应。

“想来真是可笑。我看见了,你却瞎了。”长歌海月自言自语,“不就是死了一个男人吗。”

我没理他。

接下去我们之间沉默了很久,直到那群人又呼啦啦地推门进来,有人把我扶起来:“公主,吃药。”

我麻木地张开嘴任他们摆弄,连药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这世上千般苦万般涩,又怎及我失去商陆时的那一种剜心的滋味。

这碗药灌下去后,金需胜关切地问我:“公主,如何?”

我不愿说话,只摇了摇头,复又躺下。

他开始狂躁了,又开始折腾那些可怜的太医:“怎么会没有原因!有谁会无缘无故看不见!庸医!你们这群庸医!”

也许是瞎了,我现在的听觉忽然敏锐了很多。我听到刚才那个给我诊脉的老头子巍巍颤颤的声音:“臣无能,但臣另有一事相报,公主……有喜了。”

我猛然一颤。原本死水一般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些情绪,又悲又喜。

商陆,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念想吗。

四十一

四十一

我现在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了,譬如自然给予人生命的形式,那真是一种奇迹。我经历了麻木到绝望到放任自流的过程,到了最终心如死灰的时候,上天却和我开了这么一个峰回路转的善意玩笑。

我站在窗口,虽然眼盲,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却觉得心里很亮堂。腹中的这个孩子给了我莫大的生活下去的勇气,我觉得是商陆冥冥之中仍在护佑我。他虽然离我而去,却终究不忍看我独自一人彷徨。

我现在心态很平和,金需胜曾经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过一次,大意是我从前没心没肺兼脑残傻逼就算了,如今是个当母亲的人,又要承担起整个云氏皇朝的重责,可不能再这样自甘堕落下去。

我惊讶地问:“我一个女瞎子也能当帝皇?”

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另谋合适的人选。

金需胜道:“古有吕氏主政,扶立太子,又有武氏当权,治下开平盛世,今我云氏皇朝有何不能?你是陛下嫡亲血脉,自然是要继承大统的。”

如果是放在从前,也许我会激烈地反抗,甚或寻法子逃离白玉京。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却渐渐有些懂得,人活一世,并不只能为自己而活。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经营自己的命运,金需胜与包金刚就是想匡复云氏,扪心自问,他们为了父皇打下的江山所做的一切,远比我这个公主要多。

所以我平静地接受了。

登基的大典定在初六吉时。这之前他们开始忙碌地准备事物,金需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丫头,贴身伺候我饮食起居。

这妹子叫顺遂,名字起得极好,立意十分崇高和谐。

但我觉得她的言行风格就是在演绎顺遂这个词的反义。

比如现在,她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了。

长歌海月现在已经恢复光明了,一个瞎了二十年的瞎子,忽然看得见东西,情绪定是狂喜的。

所以我很能理解长歌海月。

他现在就像一个新生儿一般,对什么事物都显出莫大的兴趣,并且逮着谁就和谁抒发一下自己惊喜的感受,身上总洋溢着一股亢奋的欢脱的莫名其妙的激情,大概是因为我看不见以后其他感官变得很灵敏,所以我大老远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顺遂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以后,给我拿来了一床毯子:“公主,盖着肚子,不然娃儿要受凉了。”

长歌海月从进来以后,一直在念叨他对于颜色深浅的感受,光线明暗的变化,什么天边晚霞渐次由玫红变为绛紫啦等等,在听到顺遂这句话以后,突然停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肚子里怀的是商陆的么?”

废话。

我拒绝回答他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说:“太医说有两个多月了。”

我看不见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微凸,所以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这种一个生命依存于你的生命而存在、藉着你的血肉呼吸而成长的感受,是一种很神圣的感觉。

长歌海月又不说话了。

从前我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看到他不说话的样子就发怵,这会儿我瞎了,越发看不到他眼里是不是在算计什么,于是觉得更加恶寒。

我赶他走:“长歌海月,我们的交易也完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是不是可以回故土了?你带着你长歌当国的军队驻扎在我云氏皇朝,这令我不得不产生一些不大好的联想。”

他“嗤”地笑出声来:“云小茴,就你这点江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我倒觉得你变了许多。”

“愿闻其详。”我淡定地回他。

“你以前吧,让人一看到你就暴躁。不过现在倒平和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