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气愤:“靳老板,你少喝两支。全家人被你吵醒。”

“我哪里有家,我阿爸阿妈早死去投胎。”

七姑沉默,许久后开口:“靳老板,小美小姐三岁,该读幼稚园了。”

他愣一下,想起是谁,点头道:“你拿主意,学费在家用里一起报给平安。”

“但要找间好学校。”

“……我明天让人去找。”

他第二天将此事忘记,直到数日后小美缩在角落看他。

靳正雷发现小小身影,他瞪视那个角落,小美害怕,怯怯地走出来。

她叫他“爹”,后面那个“哋”字不敢发。

“做什么?”他问。不知自己语气粗鲁。

小美白了脸,拼命摇头。

她咬住下唇忍泪的模样似极美若,靳正雷愕然,不由自主蹲下来,放软了语气问:“做什么?”

小美继续摇头。

他认真打量她小小脸庞,没有寻到自己的影子,反倒发现和美若相似的眉眼,只是更清秀些,没有那种扣人心弦的娇俏。

“不出声我发脾气了。”

小美泪盈于睫,强撑着不哭,嗫嚅说:“读书。”

靳正雷张嘴,想起曾应承过。

“像姐姐一样。”

他点头,“像姐姐一样。”

随即拧眉,“像姐姐一样?”

小美被吓到,讷讷望他,继而警觉,往后躲闪。

靳正雷大步下楼,进了厨房。

他凶神恶煞,七姑揽住脚边的小美,不自觉地扬起手中煎锅。

“七姑,你瞒了我什么?”他冲过来,“你知道阿若下落?”

七姑想狠狠敲他,试试煎锅又胆怯,一把被他抢过去。

“她现在在读书?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

菲佣们吓得躲去一边,七姑闭眼:“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想问去问阎王爷,将七姑掐死之后,我会告诉他。”

他捏紧了拳头,下不去手。“丁露薇一定传过消息给你,我去问她。”

丁露薇在维达沙宣做发型,透过玻璃窗望见靳正雷,她急呼人帮忙打电话给老公救驾。

“丁小姐。”

“你好。”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掐她脖颈。露薇惊魂未定,合十祈祷道,“请坐。”

靳正雷坐下。之前的焦躁早在来途被风吹散,他明白,无论如何逼问,得到的全部是谎言。更何况,现在的他非比以往,根本不敢拿丁喜生爵士的孙女如何。更何况,面前的女人是他阿若唯一的朋友。

他深重地呼吸,丁露薇也随他的频率深重地呼吸。

“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丁露薇怔了下,随即四顾左右,“谁?”

“丁小姐,我只有很小的请求。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默然,在他目光压迫下,丁露薇垂眼思索。

“我有亲戚在冰岛,据说见过她,她在一艘捕鲸船船头,手上的鱼叉叉在一条大座头鲸身上。”她描述自己的蜜月纪念照,不过把人物换了一个。

骗人是不对,可阿若也由橡胶大王的女儿变成了越南华人。丁露薇想想,于是坦然地继续骗下去,“据说她很健康,看起来也很威猛。”

“就是说,她现在很好?”

露薇夸他:“靳先生你读得书不多,但很会抓重点。”

靳正雷起身,走了两步回头,露薇迷惑,“你想说什么?”

他指着丁露薇,“不许再唱许冠杰”,他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出门。

露薇愈加迷惑,望住发型师问:“他想说什么?为什么用那样鄙视的目光?彼得,难道这个发型不适合我?”

靳正雷甩上车门,“老母,不信你不和阿若联络。”

美若确实没有和丁露薇联络,她和过往一样,忙着应酬学业,忙着应酬方嘉皓。

方嘉皓休整了一段时间,再次燃发斗志。

不过,以前他想征服的是一个女人;现在,他想征服妹妹。

他游说美若去他家吃饭:“我母亲性情比较挑剔,所以我们家有全英最好的厨子。想想看,还有我伯娘,婶娘,我姨妈,我的表兄妹们,多么热闹。”

“你第一句话已经吓到我了,查尔斯。挑剔的女人会从我的头发丝审视到脚趾尖,最后得出结论,令她儿子醉酒伤心的,一律是贱人娼妇。”

“你以往不会这样说话,用这些……难堪的词汇。”

“看,连你也受不了我,高贵的方夫人詹夫人们更难忍受。”

“我不会,你是我妹妹。”方嘉皓很固执。“我幼时就盼望有个妹妹,可以欺负她,看她流泪一定有趣。大了更想,为了她可以和别的男生打架,我很羡慕那些有借口揍人的伙伴们。现在我高兴,终于实现梦想。米兰达,我可以教你划艇桌球英式橄榄球。有人骚扰你,告诉我,我去揍那个混蛋。”

“……”美若不领情,“你有其他表姐妹,去教会她们一身本领,划艇桌球英式橄榄球。”

说罢她深刻感觉到智商被这个肌肉发达的家伙拉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她们不如你可爱。只会讨论领子的花边,裙摆应该在膝盖上面几寸,听见很烦躁。”

原来方嘉皓也有品味的。

美若更加不对詹家人抱有任何期待。“我很忙,不耐烦应酬那些。而且,我习惯了孤独一人,陌生环境会慌张害怕。”

“你会害怕?”方嘉皓震惊,“我从没发现过。”

美若郑重点头,委屈道:“手心会出汗,心跳也不齐。”

方嘉皓体谅地拍她的手,“那迟些时间再说,等你慢慢熟悉我们。”又问:“米兰达,我教你桌球?我打高杆有个送杆的不传之秘,我教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天

第四十一章

美若生日前打电话给露薇,草莓山道的佣人告诉她:“少奶奶回了娘家。”

她又转拨丁家大宅。

露薇听见她的声音就想哭:“为什么这么久不给我电话?阿若,你把我忘记了?”

半山树丛掩映中,一台电讯公司的维修车里,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跳起半尺:“终于等到了!老子再也不用呆在这龟壳里天天流泪吃盒饭。”

不久,丁家大宅侧门出来一个佣人,进入市区,将一份录音远寄大洋彼岸,又拨通越洋电话;一部维修车开到旺角附近,将一份录音亲自递给何平安。

靳正雷飞车回办公室。

“为什么这么久不给我电话?阿若,你把我忘记了?”

靳正雷烦躁:“好好说话不行?哭到我听不见阿若声音。”

“我不敢多联系。露薇,这样会不会过多打扰了你的生活?而且……”

“说什么?我们是好姐妹。”

“你最近可好?”

“不好,我被姚令康气得回娘家。”丁露薇抽噎,“他太恶心!”

“他又出去——”

“不止!他不知怎么和你那个人……先吐口口水,他不知怎么和姓靳的搞在一起。”

靳正雷振奋面色被阴郁取代。

“……他们开派对。你知道什么派对吗?淫秽的制服派对!请诸多大小明星,穿上校服供他们取乐!”

靳正雷低声骂:“我只是喝酒欣赏下,取你老母的乐!”

录音继续:“你知道穿什么校服?我们庇理罗的校服!我想想就恶心!他们那肮脏的大脑里装了些什么肮脏的思想,这样玷污我们的母校!”

靳正雷瞥见何平安偷窥的目光,认真解释:“我是想鉴定谁有阿若那么好看。”接着不胜懊恼,“没有一个。”

“大圈哥,我信你。”平安心道:我相信没用,也要阿嫂相信才行。

录音里,美若安慰:“那个人是那样的,金钱暴力,女人和酒,就是他的全部。你千万管好姚公子。”

靳正雷阖眼,切齿道:“我不是那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懂的。姚令康这回不给我写检讨书认真反省,我不会回去,就在娘家住下来,他爱怎么滚怎么滚。”露薇吸吸鼻子,问,“阿若,你可好?”

“很好。导师才夸过我,说我用功有悟性,准备明年推荐我进研究所。”

“我好羡慕。我也想读艺术史,可你知道港大这方面的水准,我最多只能读个英国文学。”

“姚家允许的话,先去读着,将来有机会再换学科。对了,我最近学会了桌球,有人约我迟几日去猎狐。”

“有人约会你?阿若,你有追求者?”

靳正雷与何平安一起支起耳朵,只是,一个震惊而愤怒,一个兴奋而激动。

“应该说是远亲,我在这里遇见詹家人。”

“天!这太意外了。远亲?以前没有联络?他们对你好不好?”

靳正雷脸色很不好。

可以听见美若在笑,“还行吧,始终是远亲,不好亲近。露薇,麻烦你帮忙转告我七姑,让她放心。是詹家二房,她知道的。”

丁露薇尴尬,“我被姚令康搞得很烦,最近没有去探望七姑。对了,差点不记得说,那日我做发型,姓靳的冲进来,问我你过得好不好。语气那么卑微,如果不是知他一向为人,估计就被蒙骗。阿若,会不会他发现了什么?”

“……他没有问其他?”

“没有。”

“露薇,我要收线了。我有不好预感。”

靳正雷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就这样?”

何平安叹气。

靳正雷五指开阖,一面沉吟,回想每一句。

“艺术史?猎狐?平安,猎狐是什么?”

“和抓兔子一样,用狗捉狐狸。”何平安敲脑袋,“英国,英国!”

猎狐季刚开始,方嘉皓邀请美若一起去威尔士。

“不会骑马,跑得没狗快,我去看风景?”

“你居然不会骑马?我教你。”方嘉皓好为人师。“桌球你已经入门,接下来我们开始学习骑术和高尔夫。”

看来他想把她往上流社会淑女的方向培养。美若扶额,“查尔斯,你很烦。”

“你在担心什么?”他低头看妹妹,忽然福至心灵,“担心我们那些表姊妹?她们怎么可能去?血腥的运动会让她们晕倒,哪怕是假装晕倒。”

四九叔本邀请美若生日回去吃饭,美若只好打电话致歉。

四九婶理解道:“阿若,詹家尽量多往来多亲近,你孤单单的,多些亲戚总是好事。”

“阿婶,我明白的,但我身份尴尬,一个孤女,穷亲戚。”

四九叔抢过电话:“别听你阿婶那些话,女人之见!阿若,年纪小小不要顾虑太多,跟随心意去做,开心就多交往,不开心去他老母。少了他们地球一样转,四九叔罩得住你。”

美若无声阖首,心下感激。“四九叔,我莫名担心。上次我告诉你的,那人好像发现我的踪迹。”

“康健会管教好阿香的嘴巴。其他事,交给我。”

美若与方嘉皓踏上去切斯特的火车,身后跟随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让方嘉皓为之怒目。

方嘉皓决心一雪前耻,请威哥和他比试。

威哥拿眼问美若,美若点头。

他四望车厢,说道:“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方少爷,我和你比扳手腕。”

方嘉皓是假洋鬼子,不太懂,学威哥的样子将手肘置于台案,“这样?”

一次输掉,他仍不服气,叫嚣自己不熟练,缠着威哥继续。涨红脖子道:“米兰达,为我加油!”

实在是孩子气。美若用书掩住笑容,打量他眉眼。

方嘉皓不大像詹家人,五官应该传自父系,敦厚可爱。

这是她哥哥,心中第一次兴起这种真实感。美若继续看书,嘴角不住翘起。

佣人在车站外等候,接了他们去往切斯特的乡村。

从大路转到小道,已有二十分钟,周围不见人烟,两边是茂密的山毛榉树林,静谧得像另一个世界。美若这才领悟到过百亩的切实概念。

眼前豁然开朗,是片大池塘。池塘一侧有座宅邸,灰色石灰岩墙面,黑色人字屋顶。

方嘉皓指向另外一侧,介绍说:“那边是贺维勋爵家,每年这个时候他会回来,和小舅还有他的同伴一起。”看见宅子前的车,他兴奋,“小舅比我们的速度还快。”

“查尔斯,这里是方家的,还是詹家的?”

“有区别吗?小舅的。”

好吧,枉她曾经历数查尔斯的家族财产,嘲笑詹俊臣。真正报应不爽。

美若不再多问,随管家上楼,进去为她安排的房间。

詹俊臣没有出现,他在吸烟室倒了杯威士忌,向来客的背影举杯。

美若带了牛仔裤,但衣柜里已经准备好两套鲜红色的传统骑手服。

她拨弄一下其他衣裳,婉拒了琼斯太太的好意,自己将行李袋里的衣衫挂上。

一时钻牛角尖,妄图以卵击石。如果从一开始,詹俊臣等候在她宿舍门前那一刻,她敛去锋芒,扮演一个懦弱怕事脑袋贫瘠苍白的女性角色,想必他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兴趣。

美若眺望窗外景色。这个房间很不错,能看见远处池塘。深秋时节,塘岸洋水仙绽放,水面上一层枯叶,两三只小舟用绳缆绑在栈桥的木栏上,随风荡漾。再举目,坎布里亚山脉群山叠嶂,密林里橡树红枫,黄黄红红,色彩斑斓。

“我不知你为何改变心意,还自甘堕落;我不知你为何改变自己,没有人警告你。”

她倚着窗低声哼唱披头士。

詹俊臣在晚餐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