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比战死还要让家人痛苦。

吴老太君要怎么办,周氏要怎么办?

他的云萝和延哥儿又要怎么办?

神智不清时,眼前全是杜云萝的身影,如海市蜃楼一般,引着他一步一步撑下去。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活着回来,那就不能食言。

他不想看她守寡,更不会让她当别人的女人去。

那就只能撑着。

穆连潇撑下来了。

现在能看到她,就是对他最好的奖赏了。

杜云萝似是做了噩梦,身子一震,猛得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杜云萝一时怔了怔,待反应过来是穆连潇醒了,她急忙唤他:“世子!”

喑哑的声音还未落下,眼中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杜云萝顾不上擦,问道:“身上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氤氲的双眸里满满都是关心和紧张,穆连潇缓缓扯出一个笑容来,道:“不痛的。”

杜云萝不信,她连被绣花针扎一下都觉得痛,穆连潇都这样了,怎么还会不痛。

见她垂着唇角全然不信模样,穆连潇轻笑,出口却成了咳嗽。

他是真的没骗她,身体已经麻木了,又哪里还会知道痛不痛的。

杜云萝听他咳嗽,赶紧放开穆连潇的手,想给他拍背。

手半抬起,目光触及那一圈又一圈的布条,她又只能讪讪放下。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起身去倒了水。

穆连潇趴着不方便喝,杜云萝想了想,仰头含在自己嘴里,又低下头去,口对口喂给穆连潇。

锦蕊听见动静,过来看了一眼,垂眸道:“夫人,熬的粥要端过来吗?”

杜云萝看了穆连潇一眼,见他用眼神示意,便与锦蕊道:“端来吧。”

很快,锦蕊端来了粥。

穆连潇伤着,军医只让他先喝粥,等填了肚子,才好吃药。

杜云萝一口又一口喂了。

饭后用药还要再等一等,锦蕊伺候杜云萝先用了晚饭,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取了药碗。

杜云萝拿手背试了试温度。

药味浓郁,只闻着就知道肯定很苦。

穆连潇动了动嘴,想说让杜云萝拿勺子喂他就好,话还未出口,就见杜云萝皱着眉头含了一口,弯着腰凑了过来。

药汁入口,苦涩难言,穆连潇都觉得苦,更别说杜云萝了。

她几乎都要把舌头吐出来了。

杜云萝没有退缩,皱着眉头继续喂,不过是苦药罢了,比她吃过的苦头好多了。

如此喂完了药,又端来水让穆连潇漱了口,杜云萝这才顾得上她自己。

穆连潇是清楚杜云萝的,平日里吃药,蜜煎是少不了的,只是这山峪关里哪里有那种东西,她只能忍着。

“拿勺子就好。”穆连潇心疼地叹道。

杜云萝撇嘴。

说的倒轻巧,那勺子又不小,穆连潇趴着,拿勺子喂他,就需要他张大嘴巴含住勺子,或者靠吸的,否则喂进去的还没有洒出来的多。

穆连潇连说句话都辛苦,更别说是吸允和张大嘴巴这种需要用力的动作了。

“世子,”杜云萝不管嘴里的苦味,莞尔道,“心疼我呀?那下回我要是病了,你就亲自来照顾我呗。”

杜云萝说得很轻松,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笑容。

穆连潇不由自主地想回应她的笑容:“好。”

夜深了,按说是该睡下的时候,可杜云萝没有动。

这炕实在太小了,她睡相又不好,若一并躺着,没一会儿就往穆连潇怀里钻,会弄痛他的伤口的。

只是,让杜云萝再一夜不眠地陪着,或是趴在炕上睡,穆连潇是不肯的。

杜云萝不想为这事情与穆连潇争,一来不该叫他担心,二来也怕自个儿歇不好,反而没精神照顾穆连潇。

一番商议过后,杜云萝和锦蕊去了对面屋里,穆连潇跟前让九溪先来伺候着。

西间里只有一把小榻子。

锦蕊白日里小憩了一会儿,现在说什么也不跟主子挤了,让杜云萝睡下,她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

第455章 经过(月票840+)

杜云萝半梦半醒的,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睡着了没有。

等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蒙蒙亮了,她赶紧起身,趿了鞋子往东间去。

撩开帘子进去,趴在桌子上的九溪警醒地抬起头来,见是杜云萝,他咧嘴笑了,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云萝往炕上一看,穆连潇还沉沉睡着,她不由放心了些。

等穆连潇醒来,杜云萝让九溪去请了军医。

军医过来问了穆连潇几个问题,穆连潇微微颔首或是摇头算作回答,只是精神气不足,很快又睡着了。

等到了夜里,穆连潇又醒了一回,杜云萝依旧喂了粥和汤药。

“延哥儿由大嫂带着,九溪已经去禀过了,晓得你回来了,大嫂也放心了,”杜云萝柔声与他说话,“大伯去古梅里送信了,也免得黄大公子又使人去找你。

你身上都是刀伤?如何受的?我现在问你,你也没力气细细与我说吧?

…”

杜云萝絮絮说了许多,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她声音轻柔,直到穆连潇睡着了,才停下来。

她惦记着穆连潇的伤势,可直到穆连潇换药时,杜云萝才第一次看清了伤口的情况。

伤口可怖极了,大大小小的,很多伤口还隐隐渗血,不像是已经伤了小半个月的。

军医们忙碌,杜云萝插不上嘴,只好问九溪。

九溪苦笑,他实在不敢说,怕吓着杜云萝,可见杜云萝关心,到底还是心一横,道:“之前军医处理伤口时,全部又掰开了一遍。

爷是在沙漠里伤的,鸣柳找到爷的时候,已经处理了一遍了,可沙漠里全是沙子,根本弄不干净,只能将就。

前两天军医再处理的时候,就要把沙子都清出来,所以夫人这会儿看上去,伤口还很新。”

杜云萝听得连连倒吸凉气。

把已经慢慢合起来的伤口再弄开来,也难怪那夜穆连潇会痛得发出声音来了。

光是想象那副情景,杜云萝就觉得双腿发软。

怪不得穆连康不许她进去看呢。

军医重新替穆连潇包扎好,与杜云萝道:“夫人,世子的伤口愈合得还不错,出血的地方不多,每两天换一次药,等半个多月,就能好了。”

这个好,仅仅是说伤口,穆连潇想恢复精力,可能还需要调理一些时日。

如此一来,他们是无法在年前抵达京城了。

穆连潇睡到晚饭前醒来,他底子好,养了几日,不至于再昏迷似的睡了。

除了清粥,还能吃些其他东西了。

他能抬手摸了摸杜云萝的脸,可杜云萝依旧不许他乱动,吃饭用药都亲自喂他。

穆连康回到山峪关,来看了穆连潇一回,见他比前几日好多了,不由也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把你找回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京里去。”穆连康叹道。

找到了失踪八年的他,却要把穆连潇丢了,家中长辈还怎么吃得消。

穆连潇笑了:“全靠大哥。”

要不是之前穆连康的马受伤,他借了穆连潇的马在大漠里穿行探路,那马儿又怎么会识得回山峪关的路?

那就算鸣柳找到了穆连潇,他们两个也只能迷失在大漠深处了。

穆连康也笑了,道:“是我们兄弟两个都命不该绝。”

之前穆连潇伤重,穆连康没有问过他失踪的事儿,这会儿见他精神还不错,便开口询问。

杜云萝抬眸,不由也竖起了耳朵。

穆连潇缓缓说了经过。

当日古梅里城外迎击北疆归来的鞑子,双方战事激烈。

那些鞑子在发现古梅里城陷落之后,军心动摇,没有坚持多久就纷纷溃散。

穆连潇自然不能给他们退出战场、另寻绿洲、重整旗鼓的机会,便领兵追了上去。

到这里的一段与穆连康的记忆相同,当时鞑子四散,黄纭、穆连潇以及几个副将、先锋各自领人追击。

穆连康是跟着穆连潇的,可追着追着,前头逃跑的鞑子越来越少,穆连潇的身影也不见了。

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周身的将士很多,一眼没有瞧见也不奇怪。

直到收整军势要退回古梅里时,才发现穆连潇不见了。

鸣柳当即就要去寻,被穆连康拖回了古梅里,待确定穆连潇真的不见了之后,才问黄纭要了一小队人马,带着干粮和水,进了沙漠寻找。

穆连潇说了他的状况。

在追击时,他的背后中了一刀,力气极大,直接砍穿了身上的银甲。

他拿银枪回身挑去,将身后之人刺于马下,却有一鞑子翻身上了他的马。

那鞑子似乎是坠下马的,伤势不重,就是失了坐骑。

原本是想夺穆连潇的马,只是认出了穆连潇的身份,就要以他为质,替鞑子谋些好处。

毕竟,以定远侯府的声望和穆连潇的世子身份,他又为大军将领,就算成了一具尸体,朝廷也要把尸体赎回去。

即便换不回古梅里,换些过冬的粮食还是够的。

因此那鞑子没有把穆连潇扔下马。

穆连潇失血过重,神智不明,等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已经不知道身处在大漠的何处了。

这鞑子还没有找到他逃出来的伙伴,点了一堆火取暖。

穆连潇继续装出未醒的样子,直到鞑子打盹,才睁开了眼睛。

他原是想翻身上马直接离开,只是长枪在那鞑子手中,穆连潇不想把父亲留下的长枪遗落,忍着背上的伤情靠过去,先下手为强。

若是没有受伤,偷袭这鞑子定能全身而退,可他实在虚弱,与那鞑子战了一场才杀了对方,自己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口。

拿走了鞑子所有的水和粮食,穆连潇咬着牙翻身爬上了马背。

起初几天还清明,后来就越来越迷糊,只靠一口气顶着。

直到遇见了鸣柳。

穆连潇说说停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说完。

后头的事情,穆连康和杜云萝都知道了,是鸣柳照顾着穆连康,两个人依靠马儿寻路,最后遇上了穆连康和疏影。

至于疏影身上的伤,似乎是他在戈壁上遇见了几个逃出来的鞑子。

疏影想追问穆连潇的下落,与鞑子打了起来。

第456章 歪理(淸渃溪和氏璧+)

穆连康皱眉,目光沉沉,斟酌着开了口:“阿潇,你是说,那刀是从你背后砍来的,你往后回枪将他挑落马下?”

穆连潇点头。

杜云萝紧紧捏住了椅子的护手,关节紧得发白。

穆连康皱眉,追击战,一般不会从背后受伤,即便越过了几个鞑子,他们满脑子都是逃命,不会出手攻击。

“阿潇,你挑落的人是鞑子吗?”穆连康问道。

穆连潇垂眸,沉默良久,道:“不是,我虽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但他不是鞑子。”

他们和鞑子的铠甲是截然不同的,若是混战时,许是有误伤的状况,但追击时,基本不可能出现。

穆连潇很清楚,那人想要的就是他的性命。

可惜,他虽杀了那奸人,但鞑子翻上了他的马,以至于穆连潇根本没有看清那奸人的脸。

“是内奸?还是…”穆连康犹豫着开口。

穆连康还不清楚,当年他的失踪不是意外,因而不知道侯府里的权利争夺,并没有往那处想。

可杜云萝知道,她咬紧了后槽牙,这人定是二房派来的,潜伏在军中,与普通兵士无异,他跟着穆连潇出兵,在战场上偷袭穆连潇。

和前世的手法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用箭,一个是用刀。

在战场上出事,根本无处可查。

而这奸人能在事成之后全身而退,他若不死,甚至可以躲进沙漠,亦或是留在古梅里,化身成一个城中的汉人商客。

穆连潇抬眸看了杜云萝一眼。

只看杜云萝的神色,他就明白杜云萝在怀疑谁。

穆连潇也是怀疑的,在大漠里最艰难的那几天,他一直在想,真是他二叔父下手的话,他不能活着回京,那杜云萝和延哥儿以后要怎么办?

为了爵位,穆元谋能害穆连康,能害他,难道会放过他的妻儿吗?

一想到这一点,穆连潇就不能泄气,他坚持又坚持,就像杜云萝说的,他爬也要爬回来。

“我不确定。”穆连潇道。

他还不能跟穆连康解释,只有等他见过穆堂之后,两兄弟才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穆连康抿唇,这次奇袭古梅里大败鞑子,但他们这边的损伤也不小,只从战死的人当中去寻找,怕是很难找到答案。

再说了,也不是每一个战死的人,都会被记住名字。

这个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结果来,穆连康宽慰了穆连潇几句,道:“我明日回小镇一趟。”

等穆连康离开,穆连潇轻声唤杜云萝,道:“你觉得是二叔父?”

杜云萝苦笑,道:“我只能想到他,若不是他,还会是谁?”

想要穆连潇死在战场上的人,除了鞑子,就是二房了。

穆连潇战死,带给定远侯府的是鲜血换来的荣耀,能让侯府在京中屹立不倒,而二房也挪开了他们夺爵之路上的一座大山。

“我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穆连潇道。

杜云萝摇了摇头,握着穆连潇的手,沉声道:“没有看清就没有看清吧,只要你活着回来了,别的都不重要。”

杏眸温柔,如有水光,穆连潇在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叹道:“我说过的,一定会回来。”

杜云萝眸子一转,轻轻哼了一声:“你也说过的,不会受重伤…”

穆连潇微怔,这是秋后算账了?

杜云萝却侧过了身子,额头抵住了他的头:“只要回来了就好。”

穆连潇含笑。

两人静静抵了一会儿,杜云萝才缓缓拉开了距离。

穆连潇斟酌着与她道:“我要坐上马车,少说也还要一旬,路上行得慢,等回到京城,大概都已经过了上元了。

京中等着我们回去,迟迟不归,祖母和母亲会担心的。

不过,我这个伤情,也不能与她们说实话,要不然,这个年都要过得不踏实了。

云萝,你替我写封信回去,就说奇袭之后,山峪关还有些事情要处置,我们出发迟了,要晚些才到京里。”

杜云萝看了眼穆连潇的手,他如今根本握不住笔。

“我仿写你的笔迹?”杜云萝问他。

若不是他的笔迹来写这封信,周氏一定会疑惑的。

杜云萝应了,让锦蕊伺候了笔墨,以穆连潇的笔迹写了家书。

上头也不说其他事体,就说奇袭成了,一切安好,待过些日子就返京。

杜云萝把信交给了九溪。

穆连潇又养了几日,能够自己站起来活动活动了,唯一的状况就是他的背有些弯,不似从前一般挺拔。

杜云萝很是担忧,穆连潇宽慰她:“伤口还没有完全好,我不敢使劲,等好了就直了。”

十一月的山峪关落了大雪。

等军医确认之后,穆连潇拆掉了身上最后的一些布条。

他背上留下了长长的刀伤痕迹,与这处相比,其他那些骇人的伤痕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杜云萝的手掌盖在穆连潇的伤痕上,揪心道:“还痛吗?”

“不痛。”穆连潇转过身把她柔软的小手包进了手心里,见她双眼红通通的,他在她眼角落下一吻,“不喜欢看见伤口?”

杜云萝鼓着腮帮子,谁会喜欢看见呀。

穆连潇搂着她的腰,道:“云萝,我不会拿背对着你,你看不到它的。”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歪理!就算听起来是真情实意的告白,但歪理就是歪理!

总不能因为她看不见,就当这伤疤不存在吧?

再说了,她是看不到,但她能摸到呀。

“我不管,晚些我给你涂药膏,能淡下去多少算多少。”杜云萝娇娇道。

穆连潇笑容宠溺,他不想让她担忧伤心,这般撒娇的样子,才是最可爱的。

经过休养,穆连潇的身体已经可以坐马车了,一行人便启程返回小镇。

杜云萝好些日子没见到延哥儿了,心里也牵挂着,等到了镇子上,见到了彭娘子抱在怀里的延哥儿。

延哥儿咯咯笑着朝杜云萝伸出了手,杜云萝三步并两步过去,把延哥儿抱了过来,重重亲了两口。

第457章 背伤

屋子里的大炕烧得热滚滚的。

穆连潇歪在榻上,背部抵着炕床,舒服地叹了一声。

虽然走动都不成问题了,但他的背还是没有办法挺得笔直。

军医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还不对,穆连潇有些心急,好几次都试过硬生生想把背挺直,却痛得直喘气,仿若与后背相对的胸腔都痛得要岔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