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恩恩愣了一下,仰起脸看着他。半晌,茫然的眼珠才动了动,问:“他、他是不是受伤了?怪不得我今天总是心惶惶的…他伤到哪里了?严重吗?我可不可以请假去看看他?”
起了头,后续的话便没有那么难了。
“飞机失事,坠海爆炸。”
程恩恩张了张嘴:“他…”
“已经遇难了。”江与城道。
程恩恩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接着忽然转身快步往房间走。
江与城在她背后叫了一声:“恩恩。”
程恩恩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慌乱地说:“我好像没睡醒,在做梦,我现在就回去睡觉,等明天醒来就好了。”
江与城走上前,从后背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
程恩恩的眼泪啪地砸在他手背上。她扒开他的手,边跑边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好好睡觉,我不闹了,我睡醒就没事了。”
她跑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江与城站在门外,寂静下来的房子里,她压抑的哭声渐渐清晰。
“哥哥还在的,哥哥没有丢下我…”
…
“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哥哥!”
程恩恩霍然一下坐起身,胸口急促起伏。视线恐慌地扫过房间里多少年未曾改变过的摆设,很久才缓过神来。
是梦。
哥哥已经离开她十年了。
房门慢慢打开,江小粲试探地伸进来一颗脑袋,见她一头冷汗,显然是刚从噩梦里醒来,马上跑过来,跪到床上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边熟练地哄着:“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程恩恩缓过劲来,嗓子有点哑,大约是昨晚大哭过的后遗症。
“我没事。”她松开被子,手心里也全是冷汗,胡乱蹭了蹭。“几点了?”
“刚七点,还早呢。”江小粲的脸凑在她跟前,眨巴着眼睛瞅了她一会儿,“你再睡会儿吧,一会儿我自己去学校。”
程恩恩记挂着昨晚江与城答应给她看的信,立刻掀开被子下床。
然而客厅里已无他的身影。
她正懊恼这人是不是又骗他,江小粲指着餐厅的桌子说,“爸爸给你留了东西。”
程恩恩立刻走过去,已经泛黄发皱的信封摆在餐桌上。
那信封已经拆封,上面大块大块的深色,是血迹干透多年留下的印记。
程恩恩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手指微微发抖。
那些都是哥哥的血。
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江小粲把毛巾拿开,说:“上面好像有血,我怕你害怕,想擦掉来着,但是擦不掉。”
眼眶的湿润退了些,程恩恩摸摸他的脑袋:“没事,我不怕的。”
程恩恩先将信封放回房间,做好早餐陪江小粲吃完,然后送他去上学。
江小粲背着书包,站在学校门口不放心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不用。”程恩恩笑着说,“不要小看我。”
“那好吧。”江小粲显然是小看她的,说得十分勉为其难,“爸爸说今天他来接我回去,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哦。”
“知道了。”程恩恩弯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然后低下头,让他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直起身,挥手,“再见。”
江小粲朝校门走去,给她抛了一个飞吻。
程恩恩回到公寓,坐在房间里,那个信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里面折叠的信。
那是哥哥的字,她一眼就认得出来,只是被水晕过,又经历了漫长的年月,已经有些模糊。
她在窗前席地而坐,对着阳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
“与城,第一次提笔给你写信,没想到是在飞机上。今天右眼狂跳,我总觉不安,有些话务必要和你交代。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奸诈的男人,背着我偷偷地诱拐了我的恩恩;也不用怀疑,我想拿棒球棍揍你一顿的心情。只是因为我的傻妹妹喜欢你,与你在一起开心,我才暂时隐忍,本想等你来向我坦白,再狠狠教训你。若能平安落地,那我定要立刻去教训你,不能一味隐忍了;倘若预感成真,这封信便是我的遗书。
我知你懂你,正如你知我懂我,我的朋友不多不少,能托付的却只你一个。那天我说的话并非酒后胡言,望你放在心上,我若遭不幸,请替我照看恩恩。
我知你不会欺她负她,但爱情本是朝夕万变,若不是出于纯粹的爱情,不必强求。我不求你守她一世,只盼若我不在,你能将她当做半个妹妹,别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自幼胆怯,对我依赖过深,又被我养在温室,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厚颜请你多加教导,教她勇敢、自立,好好生活。
诚礼是你我二人的心血,当初本是你义气,请我技术入股,我既不在,那些股份便全数交还与你,给恩恩留些零花钱即可。
飞机遇到乱流,看来我的预感应验,许多话来不及说完,与城,万望珍重。
程礼扬。”
第78章
反反复复将那封信读了许多遍, 好像听到哥哥的声音在说话。
程恩恩终于发现,自从哥哥离开之后, 自己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安心的感觉了。
江与城对她很好, 很好, 但那是不一样的。
哥哥没了, 她的家就没了。
她曾经将江与城当成最后一根稻草, 用尽一切去抓住他,把他当成依靠,可哥哥终究是无法替代的。
她一直因为哥哥的去世太突然,没有来得及告别而耿耿于怀。但今天才明白, 其实哥哥在预感到不幸的时候, 已经向这个世界做过告别了。
他没有和她告别,他在最后一刻依然舍不得她。
这不是遗憾,她不应该感到遗憾, 这是哥哥和她之间,永远不会消失的牵绊。
要勇敢, 要自立,要好好生活。
程恩恩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一句话, 眼泪决堤,不停地涌出来,但她的心里装满了温暖。
她将信叠好,仔细收起,去卫生间洗脸时,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拿热毛巾敷了一会儿,略微消了些肿,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哭了太多,情绪的起伏总能体现在生理上,她的脸色差劲到像得了绝症,可眼睛里是有光彩的。
她回房间找了一副墨镜,穿上外套,在玄关换鞋时看到柜子上搁着一串钥匙。是江与城留下来的。
她看了一会儿,将钥匙拿起来,挂到墙上的鹿头铜制挂钩。然后戴上墨镜,打开门走了出去。
开车到诚礼,在停车坪下了车,朝大厦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想了想,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对面的那家咖啡厅有不太好的回忆,程恩恩不大想去,绕路到远一些的另一家
。
走到伯克利咖啡门口时,恰好从店里出来一人,程恩恩低着头上台阶,也没抬头,稍稍侧身,想要从一旁绕过去。
错身的刹那,那人回头,叫了一声:“程恩恩?”
程恩恩抬头。
高致微微弯腰,盯着她看了一眼,唇角一勾:“还真的是你。”
程恩恩的高三没念完,之后也从未和高中同学有过联系,不算失忆期间的那两次,她和高致已经阔别十年了。
很久远的记忆了,相比其他已经记不起相貌的同学来说,程恩恩对他的印象还算深刻。
——一个曾经追过自己的男同学,当年的七中校草。
高致是个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有点叛逆,有点霸道,他可是真的做出过把程恩恩气哭,又在班会上高调道歉的事。
但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程恩恩后来也和他化干戈为玉帛,相处得很不错。只可惜那时她已经遇到了江与城,满心满眼,再看不到其他的人。
她对高致并没有同学之外的情分,只是感情经历太贫乏,除了江与城,就只有过这一任追求者。
猛地碰上,她莫名想起樊祁来。
程恩恩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非要说职业的话,大约能算半个小说作者。
她不图名不图利,只是兴趣使然,图个打发时间,但程礼扬从小给她立下的榜样在前,做事很少是“随便做做”,认真的习惯使得她对待每一篇故事都足够用心。
——唯独《蜜恋之夏》这一本,是在她最恨江与城的时候,揣着满腔的悔恨和想要重来一次的心情写下的。
樊祁的原型,是高致没错,圣诞节之前的一切,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圣诞节之后,便都是虚构了。
圣诞节,是她和江与城的纪念日。
“给你名片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不会联系我。”程恩恩跑偏的思路被高致的声音拉回来。
高致睨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怎么样,今天愿意和我说话吗?”
程恩恩想起上回在电影院的乌龙,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候她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江与城不让她理高致,她竟然还真的说出了“我不想和你说话”这种话。太没有同学情谊了。
“那天不好意思。”程恩恩回头看了眼诚礼大厦的方向,“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行啊。”高致重新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家咖啡厅有私密性较好的雅间,高致领着程恩恩走进去,要了两杯咖啡,另外给她点了甜品。
遇到高致完全在意料之外,这几天情绪波动太大,程恩恩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面对面坐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句话说。
反而是高致先开口。等送咖啡和甜品的店员离开,他靠在椅子上,看着程恩恩,语气有些高深莫测:“怎么一直戴着墨镜?”
今天阳光不算强烈,进了室内还不摘墨镜,难免让人往不好的方向联想。
尤其是,她和江与城最近的感情状况应该并不算和谐。
“昨天没睡好,眼睛肿了。”程恩恩本就担心不太礼貌,闻言便把墨镜摘下了。“我没化妆,你别介意。”
高致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句,你跟姓江的离婚了,对吗?”
这话正正戳在人的心口上,但程恩恩是不擅长说谎的,捏着银色的勺子搅动咖啡,低头回答:“在办手续。”
“那不如考虑一下我?”高致道。
程恩恩的勺子梆的一声掉进杯子,她抬起愕然的眼睛,高致端着白色咖啡杯,朝她微笑。
“别开玩笑了。”程恩恩说。
有这么惊讶吗。高致放下咖啡,胳膊搭在桌子上,向前倾身:“你看我像开玩笑的吗。”
程恩恩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你…”
“我看到你写的《蜜恋之夏》了。”
程恩恩张了张嘴巴,脸上写满震惊:“你怎么会看到那个?”
高致没答,半开玩笑的口吻:“难道不是你对我余情未了,专门写给我的吗?”
程恩恩脸一热,忙解释:“我没有,那个是…是…”
高致笑了笑:“逗你的。”
程恩恩大松一口气,抚了抚胸口。
高致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恢复正经:“我听说你哥哥的事了,抱歉。”
当年他只听说程恩恩突然辍学,是因为唯一的哥哥去世,前些日子调查她和江与城离婚的事,无意间发现,是死于空难。
班里同学都知道程恩恩有个哥哥,她每天都挂在嘴上,高致也见过几次,在学校的家长会,印象中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温和英俊,当时班里不少女同学背地里犯过花痴。
但是那次在程家楼下表白,被程礼扬提着棒球棍追出几里地,往背上实打实地轮了两棍子,高致才知道这位外表谦逊的哥哥其实刚得很。
提起这个,程恩恩就鼻子泛酸,忍了回去。
高致望着她的目光有几分怜悯和温柔:“你一定很难过吧。”
程恩恩一下子没忍住,掉了眼泪,连忙用手蹭掉。
也许是高致的安慰太窝心,那些埋在心里的话,她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很难过。我从小爸妈对我不管不顾,是我哥把我养大的。他从18岁就开始自己谋生赚钱,养活我们俩,还要承担我和他的学费。”
程绍钧和方曼容各自的生活并不算富足,也不怎么把他们兄妹俩的死活放在心上,原本答应的生活费,时给时不给。程礼扬当时正是高三的关键时期,一边复习,一边还要打工赚钱,他有多辛苦,有多劳累,程恩恩都亲眼看着。
是程礼扬帮她承担了一切本该落在她身上的苦难,如果离婚时他乖乖跟着程绍钧走,会生活得轻松很多。
“我哥对我掏心掏肺地好,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对我的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除了江与城。他是真的替程礼扬在疼她。
可是她却听信了段薇的话,怀疑他与哥哥的死有关,怀疑他真的为了利益,害死自己最好的朋友。
“你不知道,我多想用我的寿命换他活着,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我都愿意。”那封信给了程恩恩很多力量,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竟然没有哭。
“我就想让他活着。”
高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他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了。”
程恩恩一顿,随即泣不成声。
她多么想念哥哥,想让哥哥回来,可是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哥哥只是太累了。
这个世界没有给过他多少温暖,只给了他辛苦。他活得太累了。
“谢谢你。”程恩恩又哭又笑地,用手背擦着眼睛。
买单时程恩恩抢着去的,又另外买了一杯外带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