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一点儿也不同情这位不幸的小姐,还在旁边发火,很凶地数落:“隔离带警示牌都有,你眼睛往哪儿看!幸好是洗楼,要是维修,掉砖头,砸到了谁负责?啊?”

这态度,楚香一听,登时恼羞成怒,朝保安胸前的工作牌狠狠盯了两眼。

保安立即会意,急了:“小姐,你扰乱了我们的工作秩序!”

楚香冷冷看着他,脸板得相当专业:“我要投诉,你领导呢?”

这是楚香从一个老师处学来的杀手锏。那位老师教公共关系学,本职是“那边”旅游管理专业的,主攻酒店管理。上课的时候喜欢拿星级酒店说事。告诉学生们,在某种场合遇到纠纷,别跟员工争执,直接找主管,找经理,找能说话的出来说话。

“你个人介个不讲理…”保安蹦出方言。

“我湿透了,你说我不讲理?”楚香气愤。她才是受害者。

一辆黑色锃亮的车子从车库上来,悄没声息地开到旁边,停住了。两个争吵的人没理会。车子的喇叭便“滴滴”鸣了几声,企图引起注意。

楚香根本不在意,还在气势汹汹地威胁:“你领导呢!领导在什么地方?”

车窗悄悄降下,一个年轻男人在里头,手架在方向盘上。“楚小姐。”

楚香一个愣神,转过头去。她这辈子认识的开车人士只有三个,三个都是学校老师,不会叫她“楚小姐”。

定睛一看,竟是“馄饨皇”旁边的零钱帅哥。

“关…关先生…你好。”楚香迟疑一会,才忽然想起这个人的姓。头一抬,又有几颗水珠从耳朵后面滑下去了。只好懊恼地擦掉。

“出了什么事?”零钱帅哥问。

他当然看出了楚香的狼狈,惊讶地往半空一望,问:“被水淋到了?”

移回眼光,又朝保安一望。

保安竟似乎认识他,脸上露出微微的紧张,解释说:“关先生,我们已经做好防护措施了,是这位小姐误闯进去…”

“误闯?!”楚香又叫起来,怒火朝天地,“如果你们的措施够好,会有人误闯吗?”

在零钱帅哥的面前,保安明显有点蔫,不回嘴。

“我要投诉!”楚香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投诉!”

车子里的男人表情还是有点严肃,什么都没说,熄火,下车,几步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从一个运动包里捞出一条雪白的毛巾。

他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装,打了色泽明亮的领带,看上去很有水准很有资历。但他默默地,走到楚香背后,把毛巾往楚香脑袋上一扣,用心地揉了几下,然后弯下腰,仔仔细细抹干呢大衣上的所有水渍,最后把毛巾像围巾一样搭在楚香的脖子上。

轻轻地说:“你自己再擦擦。”

保安在旁边,看的有点傻眼。

楚香自己也有点傻眼。

“楚小姐,我去和平新村,顺路吗?”他温和地问。然后伸手在楚香背后轻轻一推,替她打开了副驾驶室的门。

“不不不。”楚香连连摇头,撒了个谎,“我不去和平新村。”

“去哪里?”

“S大。”

“上车。”

“S大新校区,在大学城,很远。”

“我送你。”

他轻描淡写地说,弯腰把副驾驶座上的杂物统统扔到后座,直起身,看着楚香。

楚香也在看他,看了两秒,上车。

楚香连坐出租车的次数也可以用两只手数,对车毫无研究,她只知道这辆车挺新,空间很大,座椅很软,散发微微的皮的气味。没有烟味。后座杂乱无章,堆着外套、水、文件、图纸、相机、笔记本电脑…

“呃,关先生。”上车后楚香只好坦白,“还是去和平新村吧。”

“不去S大了?”

楚香发现他在微笑。“本来想去的,但其实不去也不要紧。”她赶紧解释,为自己圆场,“既然你顺路,就回和平新村好了。”

“楚小姐是S大的学生?”

“是的。你叫我楚香吧。”

“噢。”

两人沉默。楚香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开车的样子很认真,好像时刻提防着下一刻可能会出现的事故。

继续沉默。

车窗开着小缝,冷风挤进来,楚香不禁又哆嗦了一下。

开车的男人手在什么地方一碰,窗玻璃移上,密实,暖气立即哗哗地泄出来。

“把外套脱掉吧。”他目不转睛望着前方,建议,“里面的衣服也湿了,正好用空调吹吹干。”

楚香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套。

“楚香。”他终于微微一笑,问,“想不到在和菩遇上,你去和菩干什么?”

“面试。”楚香老实说,“南嘉集团招前台。”

“哦?”他有点惊讶,问她,“面试顺利吗?”

“不顺利。”楚香仍旧老实说,“提起英语水平了。”

“你的英语不好?”

“CET3级。”

“找工作,英语是挺重要的。”他一听,又微微笑了,语气有点语重心长。说完还分神,扭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喜欢英语。”楚香满不在乎地告诉他,“不想学。”

“为什么不喜欢?”

“关先生,你喜欢吃香菜吗?”楚香忽然问。

“喜欢。”

“喜欢吃大蒜吗?”

“喜欢。”

“你有不喜欢的菜吗?”

他想了想:“我不喜欢吃花菜。”

楚香问:“为什么不喜欢?”

开车的男人轻松地笑起来了,果然,右边腮上出现了笑靥。“我懂了。”他点点头,“可是,也许英语会让你找一份好工作多赚钱,为了前途,是不是要稍微克服一下。”

楚香不认同,摇摇头。“学英语让我心情不好。”

“是吗?克服不了?”

“这个不是克服的问题。你说,赚钱是为了什么?”

他开着车,暂时不说话,思考了一下。

楚香替他回答:“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满足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归根结底,是想让自己开心而已。英语的痛苦,绝对大于它能换得的开心,不值得。”

“哈哈。”他笑道,“高见。”

楚香见气氛尚可,不安地扭了扭脚踝,壮起胆子,问:“关先生,我可以脱鞋吗?”

刚才那场盛大的污水劈头盖脸,灌进了楚香的短靴。哪怕车里暖气很足,脚不舒服,整个人就不舒服。楚香有点坐立不安。

“行。”他淡淡说。

楚香如蒙大赦,拉开拉链,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袜子湿答答地黏在脚上。

“袜子也脱了。”他仿佛知道楚香不好意思,提醒一句。

楚香赶紧除掉袜子。

楚香从来不在商场买东西,真皮靴子动辄七八百,岂不是要人命。她的靴子是在市场买的便宜货,人造革,讨价还价40块钱,样子挺不错。

只可惜人造革不透气,楚香突然惊恐地发现,一阵淡淡的脚臭不知何时悠悠弥散,等她觉悟的时候,已经像车用古龙水般充实了整个车厢,分外销魂。

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

楚香臊得满面通红,死死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开车的男人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又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很随意地挑起另一个话题:“楚香,你想听音乐吗?自己找CD。”

楚香假装镇定,事已至此,决定破罐破摔,自欺欺人。心里祈祷这个男人感冒、鼻塞、鼻炎、先天嗅觉失灵…

楚香回头用眼神搜索后排杂物,问:“CD在哪里?”

不料他又在什么地方一碰,座位前面的某块板翻了出来,满满当当的CD就在那个抽屉里。楚香随便抽了几张。

一张是个外国小伙的脸,封面上貌似不是英文字;一张是巴赫,这个人楚香恰好认识;再一张是个中国老太太,居然是京韵大鼓,骆玉笙;最后一张则是周惠。

风格够杂的。

楚香把那张看不懂字的CD晃了晃。

“维塔斯?”他瞥了眼。

“不认识。”楚香说,“看封面像进口CD,比较稀奇。”

“你听了估计会喜欢,我认识的,凡是女性,一律喜欢维塔斯,起码不讨厌。”

“这人不怎么红啊。可能国外已经很红了?”

“现在网络上已经有视频,小范围流传开了。我觉得过几年肯定大红。”他一边说,一边弹开CD机。

楚香把碟片塞进去。

“这张是”他又瞥了一眼,“快进,听第三首,,那首最有名了。”

欢快的曲子响起来,跳跃着。美妙的男声。

“俄罗斯那边的吧?”听发音楚香猜测,她听过不少苏联老歌。

男声开始滑出尖锐而优美的高音。无可形容。

楚香吃了一惊,立刻忘记了脚臭的事,转头向他:“厉害,真是男人唱的?”

“就是封面那个小伙子嘛。”

“男人还能飚这么高的海豚音?”

“所以我说绝对会流行。你找找好了,这张是01年的,去年还发了一张,叫,我也有。”

楚香把CD一张张掏出来翻找。

“楚香。”他叫这个名字好像已经挺熟练,“你喜欢听音乐?”

“一般吧,没事的时候听听呗。我只听流行歌曲,最好是情歌。”

他笑了:“情歌啊。”

“其实最多的时候是看言情小说,台湾人写的,也有内地的作者,口袋本。”楚香比划了一下大小,哈哈笑道,“租书店有的租,一个人租,整层的寝室都可以借。哎,这种书你肯定不知道。”

“是不知道。”他承认,“说什么的?”

“言情啊,套路差不多。”

“哦,你说说,什么套路?”

“灰姑娘遇上总裁啦,青梅竹马啦,一见钟情啦,反正男主角又帅又有钱,女主角善良美丽,最后幸福生活在一起。”

“…你喜欢看这些?”

楚香郑重更正:“只要是女的都喜欢,百看不厌。”

开车的男人缄默。维塔斯天籁般的声音,混杂着淡淡的脚臭,充盈在车厢里。他忽然问:“那你说,小说里,男的遇上女的之后,一般有什么套路?”

“嗨,套路就多了。比如在一起的时候遇上抢劫,遇上车祸,遇上阴险狡诈的第三者,更多的是遇上患绝症,怎么折腾怎么来。”

“…还有呢?”

“男的一定要带女的去名品店,随便试条裙子就八千八,美元。坐头等舱的是男配,男主得私人飞机,瑞士的森林雪山全是他家的。他摇摇头,世界经济抖一抖,他一咳嗽,全球总统都发愁。”

“哈哈哈!”开车的男人大笑起来,“挺押韵!”

“唉,梦幻,所以百看不厌。”楚香找到了另一张维塔斯,喜孜孜地把掏出来的CD全塞了回去,关上抽屉的板。

抬头一看,和平新村已经不远了。

“来不及听了。”楚香把CD放在车前。

开车的男人微笑:“借你。”

“谢谢,我没CD机。”楚香摇摇头。

他沉思数秒,不动声色问楚香:“这几天我有事,天天到和平新村,明天正好有空,你再过来听维塔斯吧,怎么样?名片你丢了吗?”

楚香一愣。

“行。没丢。”她也不动声色地回答。

4

看来CET3和CET4非但不是差不多,距离还挺远。楚香把目标放在下两家,一家网络公司,另一家物业管理公司。楚香在网上查了充足的资料。此处不留爷,爷自有去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信一张证书会逼死人。

忙完资料,楚香打开衣柜,把自己所有的毛衣都翻出来。数了数,除去昨天那件脏的,总共还有四件,其中一款大翻领的黑毛衣还不错,只可惜穿旧了,起很多球。楚香灵机一动,拿剪刀彻底修了一遍,还用透明胶粘去那层白乎乎的东西。

套上一照镜子,不错,过得去。

呢大衣也不能穿,换了件黑色羽绒衣。颜色太深,配根粉红色毛线围巾。

楚香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那辆黑色的车果然停在老地方,“馄饨皇”门口。不过今天那个男人不是单身,旁边还站了个高个子青年,两个人都穿得很正式,衣冠楚楚,正在低声谈着什么。

“关泽!”楚香叫了一声。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不再假模假样称呼“关先生”了。

那两人闻声转头,高个子青年微露惊诧,关泽则露出笑容。

“楚香,过来。”他招招手。

“介绍一下——这位是楚香,楚留香的楚香。”他朝身边的青年看看,“李剑,我同事。”

“李剑你好。”楚香打了个招呼。

青年迟疑了一下,不知为何,颇为谨慎,笑笑点头:“楚小姐,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