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跌坐在地上,掩面哭起来,无助极了。

这样的惩罚,从宋衍的口中出来,远远比从自己口里出来有分量,也少了为难,大太太便点头。

“至于侄儿……”宋衍见大太太微微颔首,知道二太太的结果定了,便低头,默默地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就见外头有个浑身哆嗦的小厮提着一根重棍进来,宋衍这才抬头对大太太与夷安笑了笑,低声说道,“这些年虽有看顾四妹妹,然而到底叫妹妹委屈,叫伯娘信错了我。”

他方才没有如此请罪,就是恐大太太心疼他,心一软饶恕了母亲。

拿着情分算计伯娘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夷安想到什么,霍然站起,惊声道,“三哥哥!”

“有错该罚,才是正道。”宋衍低声说道。

他话音刚落,那小厮已经闭着眼睛抡起了重棍,用了全力抽在了宋衍的背后!

单薄的少年口中闷哼了一声,往前一扑,却挺直了脊背,闭上眼睛由着那小厮一棍棍地抽在自己的身上,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肺腑之间一片的血气,却叫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愧疚都变得缓和了许多。

“衍哥儿!”二太太见宋衍踉跄了一下,哭着扑到了儿子的面前,大声哭道,“你这是要母亲的命啊!”

“母亲也该知道些,孩儿被苛待后的心疼,”宋衍只脸色苍白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见着母亲在他的面前哭,却想的是,大伯娘听见夷安受苦,心里也该是多么难过。

“都是该受的。”他低声释然地说道。

二太太正抱着宋衍哭,却见夷柔也跪在了面色动容的大太太的面前,从一旁的丫头手中取过来一个不小的匣子来,恭恭敬敬地奉在了大太太的眼前。

“这是这些年,母亲从四妹妹手里拿走的财物。”夷柔听见母亲尖叫了一声,却还是抬头,目光清明地与大太太说道,“这是大伯娘的东西,不该叫咱们侵占,大伯娘不回来,我恐四妹妹心软因此不敢给她,如今悉数奉还。”

“柔姐儿!”眼见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财物竟然叫夷柔还了回去,二太太几乎生无可恋,抓着夷柔的手尖声道,“你什么时候拿走的?!那是你的……”那是她闺女的嫁妆!

“这些都不是我的!”夷柔断然说道,“那是伯父伯娘拿在关外拼命换来的,如何能安之若素?母亲!错了,就是错了!”她抬头,见大太太伸手将那匣子收下,耳边是母亲的哀嚎,眼里就涌出了泪水,重重地将头磕在大太太的面前,哽咽道,“伯父伯娘信任咱们,将妹妹托付,是我们,我们辜负了!”

夷安闭了闭眼。

夷柔一直对她笑嘻嘻的,宋衍也并无异样,然而看着如今却叫她发现,原来这两个的心中,早就有了这样的决断。

“今日,看在两个孩子真心,你便往庵中与我儿祈福就是。”大太太的手都是抖的,却还是看着宋衍被抽了三十棍,待见这少年对自己磕头,目光冰冷地看着二太太,冷冷地说道,“当年,我是怎么求你的?好好儿待我儿,你却叫我看这个!我此生,永不原谅你轻慢我的夷安!日后宋家,有我在的地方,就不想再见到你!”

这就是决绝的意思,虽大房马上就要进京,平日里二太太留在山东竟也不许避讳什么,然而却再也无法与大房修好了。

“你也是!”大太太指着三太太,慢慢地说道,“你倒是聪明,自扫门前雪,嗯?看着夷安受罪!滚出去!再叫我见着你,不然,你只给自己预备棺材!”三太太嫁过来的时候,早就见识过这嫂子的手段,谈笑间要人命的,知道这不是一句玩笑,她竟三老爷都顾不得了,转头就跌跌撞撞地冲了了出去。

二太太想要再瞧瞧儿子,却见大太太已经俯身将宋衍抢过去抱得死紧,虽心里不安,然而却保住了一条命,见夷柔跪在宋衍的身边默默流泪,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觉得失落无比,这一生竟不知为谁忙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整个人都苍老颓败了许多,踉跄地走了。

“你这孩子!”大太太养育过宋衍,待他如子,今日见他竟然这样不爱惜自己,也觉得难过,用力地拍打了宋衍几下。

前头冷眼看着二老爷在地上哀嚎打滚儿的大老爷,短短时间见了身后的变故,却并不如大太太那样心疼宋衍,只觉得这是侄儿该受的,漠然地看了看,便转头,金锏指在了弟弟的头上,慢慢地说道,“至于你,这段时候,你闹腾的也够了!”

“是她们恶毒!”二老爷倒吸着凉气,感觉浑身疼得直抽抽,此时惊慌地辩解道,“大哥!她们,她们杀了表妹!还害了玉姐儿!您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好恶毒啊!”

“一个贱人,死了也就死了。”大老爷对贾氏这个从小就矫揉造作的表妹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况贾氏竟敢害他闺女,亏了是死了,不然他恨不能活剥了贾氏的皮!此时听到弟弟的嘴里说出了这个,冷笑了一声,一锏就砸在了二老爷的身上。

二老爷本也不是强壮的人,哀嚎了一声,一条血光闪过,身上衣裳破碎,露出了一道几要见骨的血痕,见了这长长的血痕,大老爷便冷冷地说道,“为了一个外头的女人!辜负妻室,刻薄亲子亲女,苛待我的夷安!无情无义的畜生,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哥别打!”被劈头盖脸的金锏打在身上,二老爷满地乱滚,却还是被打得浑身都是鲜血,猛地抱住了大老爷的腿,顾不得体面,痛哭流涕地哀求道,“是弟弟错了!”

“不配为人!”大老爷抬脚就将二老爷踹出去,给这弟弟做了最后的一个注解。

听到这个评价,二老爷浑身都在恐惧地哆嗦。

“再叫我从你嘴里听到她一个字,你就下去陪她!”大老爷厉声道。

虽想要做同命鸳鸯,然而二老爷却还想活着呢,此时见着兄长目中的杀意,害怕得缩成了一团。

“把那女人,从宋家的祖地里挖出来!挫骨扬灰,我要叫这母女永世不能超生!”大老爷指着弟弟,冷冷地说道,“心肠歹毒,伤我爱女,竟敢入我宋家!这府中,谁再敢提这贱人一句!”他顿了顿,慢慢地在二老爷惊恐的目光里沉声道,“主子,就受三十板子!奴才,卖到关外去!”

说罢,竟看都不看已经失魂落魄地跪在自己面前的三老爷,越身走到抬眼看着自己的大太太的身前,目中温和地说道,“你连日奔波,先去休息。”

“我想再与夷安说说话儿。”大太太容光绝色,仿佛看不出年纪的娇艳的脸上,露出了些哀求道。

“回屋里,躺着说。”大老爷劝道。

他面对做错了事的弟弟们如同阎王一样,然而却对大太太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碰碎了一样,夷安只扶着母亲的手求道,“我回屋去陪母亲说话。”见大太太目光流转地落在宋衍的身上,她急忙命丫头扶了宋衍起来,见宋衍对自己微微摇头,显然是在说自己无事,便松了一口气,与夷柔颔首后,便扶着大太太起身,就觉得母亲的身体竟仿佛格外地轻,心中疑惑,还是与大太太往后头去了。

自从有了大房回府的信儿,府里一直在收拾大房的几个院子,如今屋子都烧得暖暖的,开了窗通了风,大太太进了屋儿,看着从前熟悉的屋子,不由轻声叹道,“没想到,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她歪在床上,见夷安坐在一旁,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不由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早知如此,从前,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该把你接到关外去。”

当年的夷安,拿剪子对着自己的脖子也不肯与自己走,嫌弃自己狠毒,只愿意亲近老太太,那时她的心里,只疼得要死掉一样。

“谁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恶毒的人呢?”大老爷默不作声地坐在大太太的身边,夷安却也并不迟疑,只将这段时候在信中简短含糊的话与父亲母亲重新分辨,讲到了老太太立逼着要给她主婚,大老爷便霍然站起,往外头笔直地走了,她心中有些不安,却见大太太默默地看着夫君的背影许久,收回了目光,一双狭长妩媚的眼睛里,有流转的光在闪动,便低声道,“我只恐父亲,恼我搬弄是非。”

“都是事实,你放心,你父亲总会与你主持公道。”大太太见夷安有些拘束,只她还是有些不安,便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多年不见,你竟也换了性情。”

这话叫夷安心中惊慌不安,有些忐忑地看着母亲,就见大太太看向她的眼神那样慈爱,想到自己厚颜,占据了本属于从前那个孩子的疼爱,夷安却还是有些舍不得这双温暖的手与怀抱,伏在母亲的膝上,掩住了眼中的愧疚,低声说道,“母亲,对不起!”

对不起,占了你女儿的身体,对不起,叫你疼爱错了对象,也对不起,她贪恋这样的温暖,无法把真相告诉你。

“我以后……以后好好儿孝顺父亲母亲。”夷安有些颤抖地说道,“再也不叫母亲为我伤心了。”

当年,夷安被人撺掇觉得大太太是个恶毒的人,不屑与她在一处,为了留在府里,留在自以为慈爱的老太太的身边,说出了多少伤害母亲的话呢?她不记得了,却只有淡淡的记忆,那一直以来都没有伤心过的女子,坐在车里渐渐远去,却掀开帘子拼命地往回看自己的女儿,泪流满面的模样。

“是比从前懂事了许多。”大太太感觉到温热的眼泪落在自己的手上,竟不想再问女儿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头。

她只望日后在她的羽翼下,女儿能好好儿地,平安欢喜地过日子,再也不要想到从前了。

“就算从前不懂事的那个夷安,您,您也别忘记。”夷安颤抖地抬头,眼里滚下泪来,只低声哀求道,“母亲,从前的夷安,如今的夷安,您都要一直爱着,好不好?”

她的眼神张皇失措,大太太低头看着她,不知为何,心里在这一刻突然疼得说不出话来,仿佛这孩子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得懂,却又有些模糊。

“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从前的你,我却觉得更幸福。”大太太小心地给夷安擦眼泪,自己眼里也滚下泪来,叹道,“就算你从前任性不懂事,可是你是我的女儿,做什么,母亲都爱你,原谅你。瞧着如今的你,”她局促地笑了笑,仿佛有些怅然地说道,“我倒宁愿,你永远都是那个不懂事的样子。”

为什么会变得懂事了呢?不过是受到了真正的伤害,于是变得不再那样天真。

若是懂事要用这些来换,大太太宁愿自己的孩子永远都不懂事。

她宁愿自己受伤害,也不想叫自己的孩子痛苦。

夷安被这一句撞在心口,张张嘴,疼得厉害。

她的两辈子仿佛重叠在了一起,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夷安郡主,早逝的母亲。

若是当初母亲活着,是不是她也不会处处算计,疲于挣命?也会像从前的夷安那样,任性闹腾,得到全部的爱,总是被原谅?

“以后这些,都有母亲,你只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就好。”大太太怜惜地看着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女儿,柔声说道。

夷安愧疚得不行,低着头含糊地应了。

“这才对。”大太太把闺女抱在自己的身边躺下,这才含笑说道,“你是我与你父亲的珍宝,日后咱们有什么都给你。”她的目光飘远了,仿佛在想些什么,笑道,“日后回京,你就知道这一府之外是何等的壮阔,你是平阳侯家的小姐,你的外祖是宋国公,你的姑祖母是中宫的皇后娘娘,你的舅舅是太子。”见夷安沉默地看着自己,她便温声道,“你的身份尊贵不让宗室,日后不必因旁人折腰。”

“母亲知道了什么?”夷安素日刚强,然而在大太太的怀里,却仿佛自己变得小了,此时扭着身子带着几分撒娇地问道。

“萧家那小子,好大的本事,竟然敢堵在官道上拜见了我。”大太太便淡淡地说道,“不是你三哥哥恐力有未逮生出事端,与我传书叫我警醒,我还只以为这是个有礼的人。”

萧翎容色冠绝京都,大太太自然也是有耳闻的,却不及这青年一身铠甲端坐马上那别样的风姿,若不是这小子心思不纯,奢望她的闺女,她都要赞声好,如今想来,便叹气道,“这人倒是姿容极佳,叫人心生欢喜……”

她一抬头,就见大老爷正默默地探进一颗头来,见她夸赞萧翎,竟目光炯炯。

“可惜了的,”大太太僵硬地在夷安疑惑的目光里话风一转,义正言辞地说道,“太美了,有些柔弱,我竟相不中,实在不如你父亲那样稳重的叫人放心托付终身!”

第43章

大太太这话有些突兀,夷安觉得仿佛哪里不对,有些疑惑地往母亲的脸上看去。

大太太姣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俯身摸了摸女儿的脸,轻声道,“凭他是谁,也别想打我的夷安的主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向外头正立在门旁,静静地看着自己母女的大老爷,见他缓缓走到自己的身边,用手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仿佛是在做自己的靠山,大太太的心里就生出了稳当的感觉,抬手握住了丈夫的手,又抓了夷安的手,放在了大老爷的手上。

粗大的满是硬茧的手握住了夷安,她觉得手上疼,可是却紧紧地与家人交握。

“别伤了孩子。”大老爷握住了女儿的软乎乎的手,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怀里小声抽噎的婴孩儿,她是他唯一的一个女儿,是他一生的珍宝。

见到女儿的白皙的手被自己一握就红了,大老爷就有些无措。

“见着父亲,女儿心里欢喜。”夷安抓着父亲的手,低声道,“您能摸摸我的头么?”她抬头,恳求地看着一怔的父亲,哀求地说道,“我想念父亲母亲,这些都是父亲为了我拼搏出来的,我什么都不觉得难过。”

大老爷看着她的眼里全是慈爱,这样的慈爱,叫夷安心生愧疚,却觉得满心的暖和。仿佛这一刻,她再也不需要如从前那样勾心斗角,只需要如平凡的,有爹娘疼爱的女孩儿一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大老爷这样快地回来,大太太心里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只什么都不问。

她一身轻软的衣裳,头上也没有什么精美的首饰,可是目光温柔,脸上带着慈爱,却比那些精致的美人更添柔媚。

大老爷见着这样又哭又笑的妻女,脸上便柔软了起来。

只是在柔软,却还是一副刚硬的模样,他果然摸了摸夷安的头发,轻轻地,仿佛生怕碰碎了什么一样,见女儿欢喜得连眼睛都眯起来,收了手,看着大太太与夷安相互依偎地说话,却只在一旁想自己的心事。

这府中,因嫉妒怨恨,对他的妻子女儿太不公平,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留在这个府中呢?

想到方才去见老太太,他只问“母亲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夷安?!”时,母亲双眼露出了怨恨与恐惧,大老爷什么都不想说了。

心怀怨恨,这样的人,就算再好,也始终不可能转圜。

也如同他在最后,与老太太的话一样。

“咱们的母子情分,就此断绝。”他知道老太太心里再想些什么,可是却不是能够伤害他妻女的理由。在他的面前痛哭悔恨,可是从前为什么会有那样要逼死他女儿的心肠?

从此一生,两不相见就是。

“我与老大两个传信,命他们往京中先行了。”大老爷顿了顿,见妻女不说话了,这才沉声道。

这个是大太太都不知道的,此时听了,心生迟疑,皱眉道,“这……”过家门而不入,这不是叫人瞧着有些凉薄么?想到这个,大太太便嗔道,“你怎么不与我说?”

“京中陛下赐了侯爵府,叫他们过去收拾收拾,咱们几日后上京,自然就能住起来。”大老爷一点儿都不觉得使唤儿子儿媳有什么不对,见大太太点头,便继续说道,“咱们才封爵,若是在山东,必然要叫官场不宁,这样呼呼喝喝的,倒叫京里笑咱们新荣暴发,得志便猖狂。”见大太太忖思片刻,微微颔首,大老爷这才敛目说道,“只咱们夫妻在府中休整几日,就带四丫头往京中去。”

至于旁人,他不想再见,留在山东,全当分家了就是。

夷安也觉得父亲心思缜密,不似寻常的粗俗的武将,见大太太仿佛并不觉得诧异,就知这是常态了,急忙问道,“若是回京,父亲在关外的……”

“换防了,”大老爷眯着眼睛,与看过来的大太太对视了一眼,也从家书上知道夷安如今不同往日,迟疑了片刻,便说道,“陛下下旨,命我领九门事辖五城兵马司。”

这是要大老爷将整个京城的兵马都握在手中,夷安听明白了,顿时心中一动。

“皇恩浩荡。”她低声说道。

想必这主意,不该是如今的皇帝乾元帝的意思,而是她的那位本家的姑祖母,皇后的意思了。

叫自己的侄女婿掌管了京城军务,日后京城之中,谁敢与皇后生出是非呢?

心中觉得这位皇后竟然能左右皇帝这样的军事,夷安就对这姑祖母的能耐生出点儿疑惑来。

儿子做了太子,还这样谨慎防备,皇后究竟,防备的是什么?!

是皇帝,还是诸皇子,还是……自己的儿子?

大太太低头,就见夷安沉思了起来,不由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啊,就是想得多些,心思这样复杂,哪里是个小姑娘呢?”见夷安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她目光却有些怀念怅然,仿佛透过了夷安看向未知的某处,喃喃地说道,“却像我,像我们薛家的女人。”

宋国公府为薛姓,这话,就是在说夷安更肖似宋国公府的女子了,只是这样的女子,却不大容易幸福。

她的姑姑薛皇后,性机敏刚强,聪慧绝伦,十个男人都不及她,本是一等一的人物,却陷在了后宫之中,就算如今能与皇帝并坐与前朝,又如何呢?

夫妻相疑,她那皇帝姑父满心的怨愤与防备,这样的夫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若不是她当年看破了皇后的悲哀,毫不犹豫地下嫁了她做什么都愿意包容,说什么都愿意相信,就算沉默寡言,却愿意在千夫所指的时候挡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如今的她会是个什么结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是自己发疯,就是祸害了夫君全家,没有第三条路走。

眼瞅着女儿也继承了宋国公府女子的这种心性,大太太不由一叹。

大老爷见到大太太有些骄傲哀愁的模样,就觉得心里难过的厉害,揽住了妻子纤弱的肩膀不说话。

“不过你如今,却不叫我担心了。”上京不是个善地,大太太也曾担心,纯良的女儿叫人在京中给人吃了。

“母亲放心,如何,我都不会堕了家族的名声。”夷安一笑,顿了顿,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今日父亲母亲为我张目,我心里欢喜,只是三哥哥……”

“这孩子死心眼儿,”大太太说起这个就头疼,揉着眼角慢慢地说道,“只怕他心怀愧疚不是一天两天,又顾虑你婶子。”

宋衍在她的身边长大,叫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性?只是因这个,她却愈发叹气,转头与大老爷说道,“这孩子今年下场,这若是到时奔波必然折腾,不如与咱们一同去,住在家里,好好儿读书,以后也好再出个读书人。”

宋家作为新贵,到底根基浅薄,大太太只望家中子孙都能出息些。

“嗯。”大老爷想了想,见大太太真心关切宋衍,他素来是不驳斥妻子的,便微微点头。

“三哥哥,待我很好。”夷安沉默了一会儿,便低声说道。

“这才该是一家子兄弟姐妹该有的。”大太太便感慨道,“多少的大家族,都是内里败坏起来,呼啦啦地倒了呢?只有齐心,方才能立足。”

说到这儿,她就想到了贾玉来,脸色有些冰冷地与夷安问道,“那贾玉,如今,你还要留着她?”夷安说了如何算计了贾氏母女,叫大太太说,女儿手段虽然有些狠毒,然而到底仿佛有些泄恨的意思在里头,这样的人日后反正都不会再见,不如送她母女团聚,也就罢了。

夷安的脸色有些晦暗。

若是可以,她是想要慢慢地磨死那贾玉的,只是没想到父亲母亲回来的这样快,即将离开山东,岂不是日后都不能再回山东?

“母亲想要如何,我听母亲的。”夷安想了想,便含笑说道。

大太太并不觉得在夫君面前说这些狠毒的话有什么不妥,闻言便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丫头,就别活了。”与这样的人纠缠不休,平白移了性情,到底不美。

对着外头使了一个眼色,外头一个跟着大太太回来的婆子就领命去了,到了晚间,便托了一个盒子回来,大太太往里头平静地看了一眼,便对夷安招了招手,后者试探着往里一看,目中就是一缩。

“确实是她。”这里头竟然是贾玉的人头,显然大太太是只听着信儿断不肯相信的人,见了贾玉这样死了,夷安的心里突然觉得松快了起来,此时见母亲含笑看来,没有半分畏惧,不由命那人捧了贾玉的人头走了,自己便依偎在母亲的身边眯着眼睛说道,“从此时,我才觉得,父亲母亲是真的回来了。”

“等以后回来了,母亲叫你做最风光的人。”大太太便摸着夷安的头发笑了。

大太太与府中也不过是整备,并不大应外头官眷的请。

大老爷在二老爷起不来床的情况下,与三老爷说明了一下关于分家的话题,虽然老太太还在,然而三房却到底分开。大房往京中去住平阳侯府,余下的两个便留在山东,这宋家的大宅,也叫大老爷留给了弟弟。

尘埃落定的那一夜,大太太无声无息地看望了老太太一次。

如今的老太太苍老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仿佛被掏空了。外头是大老爷命人看住了院子的下人,大太太不以为意地走到这老妇的面前,低头看着她用怨恨的眼神看着自己,嘴角流着口水,却说不出话来,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最后一次,来给老太太请安,知道您烦我,日后,再也不叫您见着我,见着您的出息的大儿了。”大太太的眼角露出了冰冷的甜蜜,这仿佛是毒药般的清甜却叫老太太心生恐惧怨毒,就听这蛇蝎女人轻声笑道,“您恨我夺走了您的儿子,如今,我做给您看,嗯?!”

就因为大老爷对她疼惜,这些年老太太做了多少离间夫妻之情的事?送妾送丫头,不是大老爷因此发了大怒,竟还要立逼着要送到大老爷的床上去。后头还撺掇她的女儿与她离心?

那几年,闺女看着自己厌恶的眼神,叫大太太心如刀割。

“我做的,远不及老太太。”大太太想到夷安,脸上就冰冷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喝喝喘气的老太太,冷声道,“日后,您好好儿在山东住着吧!侯府老太君您也别想了,至于老爷,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就不牢你费心。”

若老太太只是算计她,她不会心怀怨恨。可是她竟然还她的闺女!

“贱……”老太太知道这一回自己的儿子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了,浑身都冰冷入骨,抬眼挣扎着抬起手,想要给眼前的恶妇一下子!

“老太太病成这样儿,还是好好儿歇着,才好多活几年!”大太太一巴掌将老太太的手大落,冷冷地说道,顿了顿,却又挑眉温声道,“对了,老太太如今,还想指望衍哥儿对不对?也是,衍哥儿,柔姐儿都是家里最出挑的孩子,老太太总是有希望的。”

这话果然就叫老太太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露出了希冀。

“可惜了……”见她露出了希望之色,大太太这才一盆冷水浇上去,心中快意地喃喃道,“这两个孩子不错,我也喜欢。如此,这次上京,我带着这两个孩子,叫他们日后都有好前程,只是……”她目光森冷地说道,“想必日后,这两个孩子,更亲近我这个和善的伯娘,而不是您这位老太太了,对不对?”

老太太的希望,她要全都夺走,叫她活着也再也没有趣味。

“好好儿吃药,别死了。”大太太俯身看着口中呃呃直叫,一双眼睛通红凸出,在病榻上缩成一团的老太太,温声道,“您坑害儿子孙女儿的大名,很快山东就都知道,老爷被您伤了心,这个可不算不孝,天王老子也定不了咱们的罪!”

听着老太太怨恨的哭声,大太太却觉得这还不能结自己心中的怨恨,起身冷冷看了老太太一眼,出门命人看住,就见夜色里,高大的男子默默地立在雪中,不知等了自己多久,脸色微黯,她上前低声道,“对不住。”

“嫁给我,你吃苦了。”大老爷却不问妻子与老太太说了什么,握住她的手叹息道。

“我说了许多恶毒的话。”大太太抬头坦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认真地说道,“我不能原谅。”

“那就不原谅。”大老爷从没有想过叫大太太做个以德报怨的圣母,他心中尤有怨恨,跟何况十月怀胎的妻子,牵着妻子往回走,只慢慢地说道,“老太太,就跟二弟三弟过日子,咱们,不会再回来了。”

他给母亲一生的荣华富贵,旁的,该还完了的,就不要奢望了。

到了这一日夷安与夷柔在园子里见着,见了姐姐脸色有些暗淡,夷安便拉着夷柔到了一旁低声问道,“三姐姐心里过不去?何必如此?”

“不过是今日没有歇好罢了。”夷柔见夷安有些不快,便笑起来,安慰道,“大伯娘这些日子虽不见母亲三婶儿,然而却颇看顾我,往我屋里送了不知多少的补品,这样慈爱,我只有感激的,并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

她叹道,“不过是想着从前委屈了你,如今若是说些别的,不仅太迟,也还虚伪。”错了就是错了,有什么好辩驳的呢?如今二太太被送到庵里跪在佛前,叫夷柔说,还留着她一条命,已经是瞧在宋衍的面上了。

二老爷眼下还趴在床上吐血呢!

“母亲都是为了我,三姐姐与我去给母亲请安?”夷安顿了顿,便含笑问道。

“该与大伯娘请安的。”夷柔便笑道。

大太太从前就对她颇为慈爱,如今竟也没有迁怒在她的头上,实在叫夷柔感激,挽了妹妹的手一同往正房去,就见里头,宋衍正坐在大太太的身侧低着头说话,大太太还一脸不认同,仿佛在劝些什么。

夷安就听大太太有些嗔怪地说道,“难道京里,能吃了你不成?别与伯娘说别的,等你高中了,就是想住在伯娘家里头,伯娘也断断要赶了你出去。”

“大哥与二哥在京里忙碌,侄儿此时去岂不是添乱?”宋衍便皱眉道。

“添乱,也添不到你的头上。”大太太见了夷安与夷柔,急忙唤到自己的面前,见两个女孩儿从外头进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润,便拉了有些害羞的夷柔的手在自己身前笑道,“前儿我与你伯父说起,你今儿也大了,在山东靠着你父亲,竟不如跟着伯娘往京里去,好好儿松泛两年,从平阳侯府出来,竟还能有个好姻缘,”见夷柔脸上不安,想要婉拒,便笑道,“日后你们兄妹两个还有些帮衬,况四丫头与你们两个亲近,哪里舍得离了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