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出他并没对她放心,七姑娘暗叹一口气,不得不把话摆台面上说。人心可畏,不必要的猜忌,还是少些为好。更何况,这疑虑不根除,治疗世子时,他也未必能够安心。

“大人不用这般草木皆兵的提防着。您那会儿是不曾防备,故而才被我逮了空子,使了花招。从今往后,您心底要不乐意,这手法是派不上用场的。此术绝非歪门邪道,巫蛊之流,亦非外头的迷魂散,是个人都能加害了去。”

她说得诚恳,微微带了无奈。

“信她便是。”他不耐蹙眉。哪里来的这许多解释。日后她身份,除他之外,无需对人如此。

七姑娘正觉着自个儿一番好意呢,既是说了与周大人听,也是说了与世子听。怎地这人反倒还不乐意了?委屈瞅他一眼,小眼神儿轻飘飘送进他眼里,顾衍眸子一眯,出言威慑,断了她在这事儿上头与他软软绵绵磨叽。方才她说要留了人,他已是不悦。

“害了本世子,于你姜家有何好处?”

这话是一针见血,七姑娘猛然回神,是的呀,姜家不就靠着这人庇护?换个主事儿的,她没了用处,谁还稀罕区区姜氏?

“是这个理儿。”连忙附和,回头不忘提醒御刑监的头头,别把精力耗在自己人身上,“大人,咱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您千万得放心。”

周准避开她注目,虽觉她话里“蚱蜢”不中听,到底还是信服的。

觉着世子说了公道话,佐证了她一身清白。七姑娘端着杌凳,绕到他身后,安坐后,语气更温和了。“管大人那头实在不算个事儿。您这边才是要紧。”

他闭眼,掩了眸中笑意,沉默挥手命周准退去。

国公府的人早习惯世子说一不二。可屋里还有个守职业操守的七姑娘在,晓得催眠的厉害,再埋头确认一回。“您真不留人以防万一?这术法于您而言,毕竟陌生。您要不能安心,我也施展不开不是?”

她苦口婆心,剖肝剖腹了。

是他不安心,或是她不安心?

他悠然睁眼,见她干干净净,一张素净小脸,很是认真倒映在他眼前。因着她俯身,两人便离得更近些。他能嗅到她身上清淡花香,这姑娘,向来不喜味儿重的熏香。

谨慎是有,可惜过了,便显得见外。

他抱臂微微仰起头,眸中带着深思。

“陌生?你若有此顾虑,想个法子使本世子与你亲近起来,再不陌生,也无需倚赖旁人,岂不更好?”

说罢缓缓抬起身来,目色幽暗难明,话里藏着玄机,与她越发靠得近了…

第七十七章 香来渡

她在他眼中清晰瞧见自己的身影。他那样深的瞳眸,她嵌在里头,似挣脱不去。他起身靠近,清浅的鼻息触在她面庞,她睫毛一颤,吹皱他眼底平静。她出神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眼中化做了涡流,被他圈在里边儿,丝丝缕缕缠绕起来,眼看要被卷入了深处。

莫名就觉得心慌,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小手倏尔盖上他眼睛,脖子往后一梗,人也端坐起来。

之前许多次隐约察觉的秘密,仿佛就要破茧而出。而她极不甘愿去面对,索性便僭越了,只求能暂且清静。

她不想、不问、不探究,那秘密也就莫来扰她。看他太清明,看自己也太清明,果然只是徒增烦扰。

他被她小手捂住,眼珠子一动,能感受出她掌心温暖。

她不会知道,她与他如此贴近,他极乐意她的不分尊卑,实在冒犯得好。

“一上来就捂眼睛?”话里带着笑,唇角也勾起来。没等来她回话,反而觉得眼皮上力道更重了两分。软软的,哪里能威慑人?想像她郁郁赌气的样子,他越发和悦起来。

“世子您正经些。您这头大事儿要紧,还是戏弄人要紧。”倏然撒手压压他肩头,拍一拍,示意他躺下去。早就坏了规矩,也不差这一遭。看他依旧盯着她看,她催得更急,拍着还不算,摁着他肩头往下蹭。“您倒是动一动呀。”

以为他逗弄她,她瞧不出来?

七姑娘黛眉轻蹙,板着脸,端着大夫的架子,很是严肃。“您既放了一万个心,也用不着我为您凭白担忧。这便开始。因着是第一次,还是先调理一番,不急着拔出病根儿。时候也不宜太长。”

瞧她做姿拿态的,他好脾气,顺着她力道躺回去。脑袋垫软枕上,很有耐性任她施为。

与之前不同,这回她挽起袖管,露出腕间晶莹的手钏,如同方才对周准那般,引导他投了关注。

嘴上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听调子像是在重复,他只觉眼中映着她小手,眼梢处有微微光亮,一闪一闪,温和而不刺目…

他不觉闭眼,眉心处紧接着就有轻柔按压。顺着眉头,额角,耳根,直至下颚。如此反覆,通身都松泛起来。

她全神贯注,样样都做得细致。惊讶他竟如此配合。一刻钟后,这人已睡得熟了。怔怔然,瞅着他俊脸入神。这人,竟如此信赖她么?!

小心翼翼拾起手边的凉被,搭在他腰间。虽带了会典过来,可屋里掩了光亮,看起来吃力,何苦弄坏眼睛。

这会儿他身边离不得人。按她估计,这人本就睡得不多,她用的又是温和手段,约莫一个时辰便会醒来。与其干巴巴盯着他看,止不住还得赞世子好样貌,不若自个儿躲个懒,歪在桌案上小憩片刻。他若情形不对,惊醒了她也能及时安抚。

七姑娘给自个儿寻了个借口,歪着脑袋,不会儿便眯瞪过去。屋里点了沉水香,于他助益无多,倒是成全她一通好睡。

昏暗的光透过纸糊的窗棂,漏壶的水线渐渐拔高。屋里两人鼻息起落交叠,其一沉稳悠长,极有规律;剩下那个轻轻浅浅,偶尔夹杂讷讷呢喃,江南的调子,又糯又软。

满室静谧中,他静静睁眼。光华入眼一刹,竟惊异这许多年来,前所未有,未曾入梦。

他跟前无人知晓,这顽固病症,远非一年前发作。自八岁那年兄长顾戎猝死,起初只是夜里惊梦,之后情形每况愈下,越演越烈,直至片刻不得安睡。

若非他习武,走的是中正平和的路子,兼有养生之效,早不能如此掩人耳目。

念及因她而受益,不做多想,抬眼寻人。

换了个地儿,场景依稀眼熟。她蜷在不远处,睡得比他香甜。从彼时农庄的炕上,换到阆苑内室的雕花木桌。她倒是无处不可安睡。

小半张脸压在手臂上,十来岁的姑娘,脸颊微微有些圆润,肉嘟嘟,不经意这么一挤压,显出些憨态来,看着讨喜。

她睡相不好,肆意了些。趴着也就罢了,小嘴儿还嘟哝着。想起她那句“不许掉哈喇子”,他特意向她嘴角瞄去。看了又看…

就这么坐上半会儿,他斜倚榻上,默默陪着,眯眼将她端看仔细。越看越觉这丫头不好养,多少时日,也不见长个儿。

回头瞥一眼更漏,差不离该叫她起身。施施然坐起,来到她近前。

俯身将人看得真切了,本该落在她肩头的手掌,不自觉便拐了弯儿,缓缓向上移去。

小姑娘底子好,五官秀丽,面相易哄人。

黛眉似拢了烟霞,方才怨他时候,低低一蹙眉,眼角眉梢都是娇俏。手指不觉便沾染上去,轻轻描摹她眉眼。一丝一厘,手指划过了,心头也就跟着烙了印记。

她睫毛很长,他指尖稍微碰一碰,便娇气轻颤起来。战战兢兢,颇有种欲拒还迎的美态。他目色幽深,指尖顺着她额角下滑,触及她温软水嫩的脸颊,忽的便屏住了呼吸。

不该碰的。碰了,便会得寸进尺。

恼她在他跟前如此没有防备,眼中光华明灭,迟疑不过一瞬。

终究还是缓缓而下,俯身相就…

她揉弄眼睛,迷迷糊糊坐起身,被耳畔低沉的嗓音唤醒。才睁眼,便被窗外照进来的日头晃得眼,赶忙又闭上。之后一点点睁开,虚眼向眼前人望去。

那人背光立在她跟前,身后是支起的窗屉。他目中神光内敛,像是心情极好,难得给她好脸色。

“睡饱了?去外头抹一把脸。”

应一声是,七姑娘迷濛向外挪步,出去在木架子前站定,一头拧帕子,一头没忘了问问他感受。

“您歇得可好?可有哪处不适应的?要觉着不对劲,千万要与我说。”

他眼看她拿错了巾子,只默不吭声,执起茶壶,悠悠斟一盏茶。眼神掠过她脸颊嘴角,目色竟现出抹浓艳。“极好,再好不过。”

浅尝即止,如琼浆玉露。他觊觎她多时,今日不过在她唇角流连,其间滋味儿已是美甚,无法言喻。

她不知被占了便宜,心头还觉着欢喜,事情顺遂,是个好的开端。帕子在脸上抹一抹,觉着凉爽,贴在脸上又拍一拍。人彻底清醒了些,温温婉婉冲他笑开。

“日后只会越发好起来。您等看就是。”

这话衬了他心。

承她吉言,比今日滋味更好?

他拇指抚过杯沿,笑意渗到眼底。只道是——来日可期的。

第七十八章 爱屋及乌

“您怎地不早提个醒儿?”脸颊烧得比紫葳花还要热烈。七姑娘捧着巾子,烫手山芋似的,突然觉得这巾帕上面,也染了冷梅的香气。止不住猜想,会不会她额头、脸颊、鼻尖,也带着这人的味道?

他搁下瓷碗,端方坦荡,不见羞惭。“不是你问的感受?回想时候岂容分心。”

话被咽了回来,她讷讷望着他,眼角偷偷瞄向身旁条几上搁着的托盘。里头摆着一方叠好的鹅黄牡丹帕子,一看便知女儿家式样。方才这人正与她说话呢,目光扫过去,一副恍然样子。再看她,刻意了一眼,意味真是复杂难言了。

仿佛为给她留足脸面,这人气度极好,一字不提,雍雍容容自顾吃茶。

可她不傻,观他神情异样,自然得回头瞅瞅。这么一转身…才明白她惺忪时候,竟错拿了他面巾子。

竟还当他跟前,放肆极了,贴脸上又拍又揉。顿时臊得连头发丝儿都快烧起来。

他才占了她便宜,不舍欺负得太狠。逗弄的乐趣,来日方长。

阔步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巾帕。浸水里淘一淘,拧干了晾面盆架子上。很是体谅提个醒:下午晌的课,不好去得迟了。

得了他台阶,七姑娘一迭声应是,匆匆跑进内室抱起书册。正难为情呢,不敢正眼瞧人。目光落他锦袍绣夔纹的缎面儿上,红着脸施一施礼,埋着脑袋,逃兵似的告退出门。

他抱臂斜倚在隔扇门上看她。微微颔着下颚,若有所思。外间光晕洒在他身上,透过抱厦已被遮挡住一片儿,只勉强投在他袍服下摆,于他白底云纹皂靴缎面儿上,晕出几分暖色来。

眼看她提着裙裾,步子迈得又碎又急,他好笑眯眼,面容朗朗,不掩柔色。

见她门口遇上管旭,慌慌张张挥着小手,装腔作势道一句“赶时辰呢,改明儿再来与大人告罪。”支吾着羞窘,落荒而逃了。

他嘴角笑意更盛。直至管旭进门,方正了容色,立于石阶上伸手一拂,早早免了他礼。

“何事?”

难得得这位爷给个好脸,想着即将要回禀的差事儿,管大人暗自叹息,真是不赶巧。这位也不知如何与侯府那位生了隙,太学里同窗的交情,转眼就淡了。

“贺世子正四处寻您。昨儿没见着人,今儿索性去了您后山别院。刚才叫侍从托了口信过来,说是不见您人,便在别院厢房里住下。那处景致好,他中意得很。”

说罢便见这位冷了容色,缓缓蹬脚站直身。指尖抚着腰间香囊的坠子,掸一掸衣袍,思忖不过片刻,沉声命他打点车架。

管旭领命,悄然松一口气。世子肯移驾,总好过那位院子里折腾。

前院琴室,七姑娘端直跪坐着。迤长的裙摆铺陈开来,掩住底下坐席。煌煌然自有一副贵女气象。只心头却不平静,还因方才之事,闹着别扭。

琴室焚了香,四下垂了轻纱软帐。各人案头都摆了瑶琴,只今儿个却是不让碰的。

上席授课的是簿女官,方方正正的脸孔,丹凤眼。假髻上插了一整套赤金头面,进来也不多话,不甚在意扫过底下众人,一双眼睛漠然带着精明。

知晓世家小姐们自小通音律,除了延请西席,极少数还能拜在名家门下。仗着三分斤两的半吊子,不会好收服。

于是她也不费那起子谆谆劝学的口舌,上来净过手,轻拢慢挑调了琴弦。抬眼肃穆点一点头,示意这便开始讲学。再埋首,右臂高悬着手腕儿,指尖颤颤压了个音儿,懂行的一听便知,这是难得的好技艺。

之后悠扬一曲外间难闻的《美人吟》,如泣如诉,流水行云。弹的人姿态极美,带着大伙儿沉溺其中。仿若真就见到了那临水仙子,明眸善睐,翩翩旋着舞步,倾国的美人儿,多少儿郎倾慕折腰…

这么一手技艺,听得人如痴如醉,谁人不敬佩?半晌过后,薄女官转指一拨弄,琴音颤颤终了。只那尾音缠缠绵绵,诉不尽的相思意,飘飘杳杳几千里路,也不知是否传到塞外离人心上。缭绕着,终究散在大漠孤烟中了。

姑娘们意犹未尽,悲切着,为着曲中不如意的姻缘,跟着哀伤起来。乱世美人,多少又能不辜负了韶华,得个善终。

女官大人一手漂亮的开场,再言明之后会择了宫中乐师谱的曲子教导众人,这下真是得了人心。姑娘们羞愧丢开起初生起的不谦逊,折服之下,老实默记起案上派发的《琴操》一书开篇指法精要。

仔细一读,才发觉这指法大有不同。宫中一脉相承的琴艺,繁复冗杂。多了征音,音色圆润饱满起来,更加能够引人入胜。

一曲过后,七姑娘总算心气儿平和了,默记起琴书来,也就格外专注。

后山别院,瑶池畔笙歌宴舞,琴歌酒赋。隔着一池芙蕖,顾衍负手止步堤岸,遥望贺帧放浪形骸,醉生梦死。

本已不悦的面色,终于在见到一众舞姬俗颜媚色,污了他别院清幽之时,阴郁到极致。话也跟着不见客套。“一尽女子皆赶出府去。他若不肯,你便代为送客。”说罢拂袖而去,片刻不肯久留。

管旭揉一揉额角,只余嗟叹。世子尤其不豫高门之中声色犬马,酒池肉林。而贺家世子偏又是燕京出名的风流郎君。侯府世子惜花多情之名,与公子玉枢形容之美,享誉畿内。恰好这两位又是同届的太学生,彼时同席而坐,难免有好事之人碎嘴谣言。

管旭堆笑从石拱桥上过来,双手插在袖管里,老远做了个揖。贺帧见他,歪歪斜斜支起身子,向后探看,没见着等候之人,甚是无趣躺倒回去。

“他怎地不来?还待气到何时?”一手执起耳柄,侧躺着,衣襟大敞,迷濛着眼往杯里斟酒。本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样貌,这会儿手上拎着羊脂玉雕花底座的酒壶,洒脱起来,自有士族中人一番风雅。

管旭环顾一周,和煦传了话。“世子请您清退随侍。尤其女子,一个也留不得。您若还清醒着,世子此刻刚去了书房。”

听闻那人到了别院,方才还烂醉之人,倏然端坐起身,嘴角浮现出玩味笑意。“哦?他既到此,又不肯过来,定是嫌弃我一身酒气污了他清爽。也罢,且容我梳洗,再去不迟。”

挥手屏退随侍,当真只留下一近身老仆。便在八角亭里就着人服侍,掬水净了面。五指梳拢散落的发丝,一并用束带绑在脑后。起身仰起下颚,由那老仆伺候着拉拢襟口,系上佩带,又躬身替他抚平袖袍下摆两处褶皱。

如此,便像换了个人。英姿爽朗,再无半分醉酒之态。

这人身量极高,踩着木屐,步履闲适向前院行去。衣袂兜了风,鼓鼓囊囊,猎猎飞扬。行至拱桥上头,不意向下张望,竟见得桥洞下一双活物,大是稀罕。

袖袍一展,冲着那处一指,回身向管旭问道,“你家世子何时有豢养家宠的喜好?头一回得见他喂养饲宠,竟是对绿头雏鸭。说不去谁人会信?”

抚着下巴越看越乐,索性驻足,凭栏好一番观望。见那雏鸭养得长了膘,圆滚滚,憨态可掬,不由畅笑出声。

“公子玉枢,竟喜好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野趣儿。竟不惧声明蒙羞么?”

管旭立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七姑娘喂养的雏鸭上,沉吟许久,终究不曾辩驳。

贺家世子此言,除去末一句于世子不敬,他绝无苟同。前边儿确是被他言中。

爱屋及乌,左不过这么个理儿。

第七十九章 世子稍胜一筹

嗒嗒的木屐声临近,顾衍于书房廊下凭栏而坐。身子侧倚着,身旁布下棋局。垂眸静候。

一路沿着花墙过来,才进院落,便见他一身疏冷,竟在外间摆下待客的阵势。贺帧面上轻哂,极是无奈这人见面便是冷脸。

“你这脾气何时才能改一改?漱洗过后,也不肯请人进屋坐坐。顾氏祖训何时有这么一条?”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丝毫不慢。不用人客套,他已自顾撩起袍服,盘了右腿儿,对面坐下。

好在廊下阴凉,今儿又没落雨,穿堂风吹过,竟还觉得此处不错了。

支肘靠在阑干上,眼睛往棋局上一瞄,拣起一颗棋子嗑嗑扣在棋盘上,只为引来对面那人正眼看来。棋子清脆叩响,仿若击节而歌,不依不饶。

如往常一般,比耐心,他远不及他。周遭吵杂,他自不动如山,沉静得很。贺帧讨了没趣儿,撂手将棋子儿扔回陶瓮。先让了步。

“你且说来,要如何告罪,才肯消气?不就是为了个女人,你若当真将她看得极重,为何又要远离京师,一去数月,扔下她一人苦苦打探你消息?你莫不是不知晓,你顾氏本有联姻之心,既挑中了她,我又怎可能再度出手。燕京里街头巷尾传的俱是流言,年初她追到万国寺,寻的可不是我,而是你这冷情冷性,不告而别之人。”

贺帧扶额唏嘘,话里透出股焦躁。他虽自幼倾慕司家小姐,可她乃是八王之女,文王钦封幼安郡主。

正应了那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任他如何与她示好,郡主眼中,自始至终,只容得下国公府世子顾衍一人。情场失意,任他如何自诩风流,终究不及眼前人雍容沉稳,博得佳人芳心暗许。

以为他因此事生怒,贺帧讪讪道明原委,怕他因着误会冷落幼安,心头虽酸涩,到底君子坦荡,不肯折了气节。

原本漠然之人果真面色起了变化,听他提及幼安,抬眼深深盯看他片刻,也不接他话,反倒沉声质问。“你江阴侯府为后族朱氏效命。你年已及冠,私底下亲近顾氏,如何与周太子交代。”

揉一揉眉心,贺帧盘着的腿儿落了地,索性四仰八叉,背靠围栏仰躺着。久别重逢,也就他,见面便是如此扫兴的话。

“女人之事你不肯谈,也用不着如此拐弯抹角,片刻等不及就要撵人出府。世恒,你我相交,便各交各的,家族中事,还不嫌烦么?”

分明便是糊涂话,痴人说梦。世道如此,撇开氏族,无根之萍,何以求存?

慢条斯理,一颗颗捡回棋子。听他唤的是小字,顾衍掩住眸中沉凝,心下了然。

“族中又命你来做说客?”

见哀兵之策骗他不过,仰着那人嬉笑坐起身。直到看清他面上肃然,知他不喜玩笑,这才收敛了轻浮,跟着正了容色。

“世恒,公子义酒色之徒,非是明主。何处值当你为他图谋?不若尽早回头,太子允诺,必以国士待你,决不食言。”

庭院中一时寂静下来。两人相顾沉默,彼此眼中俱是无需道明的深意。

顾衍起身拂一拂袖,冷然瞥一眼他随意耷拉着,叠放的双腿。仿若拦路虎,堵了大半廊道。他缓步绕过,头也没回,只淡淡留了话。

“相交多年,最后劝你一句。离幼安远些。”之后自去了书房,顺手带门送客。

贺帧蹙眉望着紧闭的门扉,怔然许久,回味他直言劝诫,颓然捂上眼睛,复又仰躺下。半边身子融在光影中,静静听耳畔蝉鸣。许久过后,怅然喟叹,“无趣之极。”

近酉时下学,七姑娘与冉青、殷宓结伴。五姑娘被同屋新结识的贾姑娘挽着手,两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

天儿热,也不怕饭菜凉了不合胃口。几人沿着山道,傍晚时候落霞极美,半山腰上赏赏景,一路闲话回去。课业的繁杂,也就抛在脑后。

如今大伙儿最关心的,还是女学里只闻其名的“净室”如何厉害。

“可是一间密闭的屋子,不见天光,黑□□不给饭吃,亦不给水喝?”殷宓比旁人更清楚麓山官学的根底。既是同顾氏牵扯颇深,念及周准在御刑监的官职,自然便往坏处想。“有没有私刑的刑具?”

七姑娘觉着殷家这姑娘真是敢想敢说。这样的性子,难为她养得这样大。私刑这种事儿,但凡有心眼儿的,谁也不会明着问询。虽则世家之中罔顾刑律的不在少数,到底见不得光,为人诟病。

只竖起耳朵,用心听冉青怎么个说法。课前她来得迟,不方便打探,这会儿倒是碰了巧。心头有数,日后也不怕有人问起。总不能两个姑娘进去,出来两套说词,徒惹人猜疑。

冉姑娘摆手,赶忙打断殷姑娘胡言乱语。抱着怀里书册,似在回想,徐徐道来。

“净室不是阴晦之地。跟家中佛堂有些相似,都是图一个‘静’字儿。里间很亮堂,不显刺目。受罚之人,需得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或念书,或抄写。上首供的不是神龛,也不敬香烛。只屋里会有一个姑姑,两个婆子,自进门起,便盯着人严加看管。稍有不合规矩的地方,轻则告诫,重则藤仗。你就当佛堂里供奉的菩萨,活生生到了眼前。只是换了人做,面相凶厉些,两边儿侍奉的仙童也不怎么祥和,手里的仙桃变成了荆条。多数时候,姑姑坐在上首,两个婆子侍立她身后。难得四下里走动,也没这个必要。高高在上一眼望下去,什么名堂都得现了形。”

冉姑娘比方打得好,再是愚钝之人,也能想像那场面该如何叫人难受。幽静堂屋里头,被三双冷眼片刻不离的盯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姑姑眼睛。

听她这么一说道,七姑娘顿时觉得,比起三座大山压身上,还是找个熟悉些的山头压着为好。世子虽性情冷淡些,偶尔还会戏弄人,至少手上不动粗的。

丝毫也不知晓,那人对她,岂止“动粗”能够言表。

第八十章 不容抵赖

“小姐,奴婢觉着除了正经事儿,您批得都挺准的。花牌且不说,田姑姑今儿果真派了两人一班。奴婢全听您的,缠着那芙蓉叫她吃了哑巴亏。这会儿指不定正在胡姑娘跟前告状呢。”

七姑娘刚进门儿,一只脚还在门外,便见绿芙喜滋滋迎上来,洋洋得意。

春英与伺候冉姑娘的婢子香萝在屋里布菜,听绿芙又词不达意,笑她伙房里的猫,记吃不记打。一张嘴两面不讨好,开罪了姑娘,仔细姑娘送她去山脚下清静。

屋里春英使个眼色,用不着七姑娘出面,绿芙那丫头已经偃旗息鼓,老实烧水去了。

往后一个屋檐下住着,再各吃各的,未免显得冷清。七姑娘邀冉姑娘一道,两人厅里用了饭,又吃了盏茶,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今儿个姑姑都教你们什么?”

春英替姑娘揉着臂膀,力道适中,沿着脖子向肩头捶一锤。做惯的差事,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儿。

“都是寻常规矩,教导极严厉。奉荆条的婆子,比崔妈妈厉害多了。今儿罚了两个婢子,愣是在日头底下跪了一个时辰。最后人昏厥过去,也不许抬进屋,就那么直瞪瞪曝晒着。时辰到了,姑姑轻描淡写,命人打了井水,当头泼醒。”

春英心有余悸,觉着这惩治太重了些。“您是不知晓,她两人是被人搀扶着,一撅一拐,哭着离去的。罚跪时候不许埋头,鼻子以上晒得通红,面色跟您吃的辣子鸡相差不离。晒成那样,碰都碰不得。碰了,便火辣辣的疼。之后还得脱一层皮,指不定有多难看。”

七姑娘缩一缩脖子,对宫里出来的人,实在谈不上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