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笙笙不解,不过好在他也只偷了两瓶,然后就骑着他收废品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离开了。

她揉揉眼睛,打道回府,刚才的怒气被这么个插曲给驱散不少。

睡了个回笼觉,中午十点她去了便利店换班。

*-*

当天下午,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走进便利店,站在零食区迟疑半天,最后走到周笙笙面前,低声询问:“请问,有没有这种糖?”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糖纸,疑似从哪里捡的。

周笙笙定睛一看,顿了顿:“有。”她绕过收银台,从架子上拿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棒棒糖,递给他。

结账时,男人从大衣口袋里一枚一枚地往外掏硬币。

五毛的三只,一毛的五只。

这一次,周笙笙又看见了他的右手,畏畏缩缩的,还有些轻微颤抖,像是生怕被人看到,所以若非必要时候,绝不会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巴不得藏在按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买棒棒糖干什么?

周笙笙收了钱,看他走出便利店,几个店员都躲到一边去了,有多远离多远,一脸嫌恶。

她不知哪来的冲动,忽然跟着他走出店门。

下午三四点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依然是那身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大衣。他的自行车就靠在一旁,车把上挂着两大袋废品,后座上坐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虽说穿的衣服不太好,但比之残疾男人还是要好上太多,至少是件干干净净的蓝色外套。

男人走到车前,把棒棒糖撕开,送进孩子手中。

孩子咯咯笑着拍起手来,就这么一刹那功夫,周笙笙看清楚了——他的左手有六只指头。

竟然也是……?

男人低声说:“慢点吃。”

小孩子笑着奶声奶气地说:“今天在幼儿园,张涵就是吃的这个!”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伸手摸摸孩子的脑袋:“好,他有,你也有。”

周笙笙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男人安安静静陪着那小男孩吃棒棒糖,不知是小孩子笑得太开怀,还是阳光太灿烂,她竟觉得这一幕也叫人有些动容,而那身破破烂烂的大衣也变得没有那么醒目。

回到店里,她问旁边的小李:“那个男人有孩子?”

小李说:“有的吧,经常看见他带着孩子。”

“他是那孩子的谁?爷爷?”

“不知道。只知道那孩子没有爸妈,反正一直跟他住在一块儿,就在废品站旁边搭的小棚子里。”小李摇了摇头,有些可惜,“那孩子长得倒是挺可爱的,就是投错了胎,跟着这么个流浪汉,这辈子恐怕也没什么出息了。”

周笙笙没说话。片刻后,她想起了那两盒牛奶。

她想她知道了为什么那个男人隔三差五选择性偷牛奶了。

*-*

意外发生在第四天夜里。

这几天周笙笙在装便当的时候,总会往其中一碗里多塞些肉,然后放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等到外面的便当都被人买得七七八八时,她才会在打烊半小时之前把那盒便当给摆出来。

毫无疑问的,拾荒的男人总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每一次都欣喜地挑中了那盒丰盛的晚餐。

只是第四天夜里,他没有来。

周笙笙一直等到打烊,所有的店员都走光了,她留下来打扫卫生,还在不停往店外张望。

十一点二十了,距离打烊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她终于把那盒便当自己买了下来,关好店门,往出租屋走。

途径一家小药店时,店内漆黑一片,她却隐约听见了什么动静,本来也没怎么注意的,直到她看见药店旁边的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之下,有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靠在那里。

停下来,她微微侧头,似乎看见店里有一点光亮,那是……手电筒?

心里隐约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这一带都是有夜间保安骑着电瓶车反复巡逻的,店铺都买了保险,安全措施非常好。她正定睛朝药店里看,就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电瓶车的声音。

扭头一看,是巡逻保安。

她急了,只略一思索,牙一咬,干脆推门往药店里跑。

男人听见脚步声,倏地回过头来,手电筒的强光刺来,周笙笙眼睛一闭,险些瞎掉。她胡乱拍掉男人手里的电筒,按着他蹲下.身来,低声吼了句:“别出声,保安来了!”

男人倏地不动了。

她与他蹲在药架后面,默不作声。透明的玻璃门外,骑电瓶车的保安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手电,经过每间店铺时都会照上一照。

手电的光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时,两人的身体都有些紧绷。

也就在下一刻,电瓶车停了下来,手电的光没有熄灭,保安持着手电,慢慢地靠近了店门。

很显然,他看见了门外的自行车,也看见了那把被打开的,悬挂在门环上的锁。

周笙笙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身后的男人却低声说:“等他进来,你从左边绕出门去。”

店内有好多只药架,能够很好地掩护他们。保安从右边进来,他们大可以绕过左边的药架往外跑。

下一刻,门开了。

保安打开了电棍,一边慢慢朝里面走,一边说:“出来!谁在那儿?”

周笙笙紧张得要命,慢慢地绕着药架往左边走,保安移动一点,她也移动一点。男人在她身后,显然是要为她保驾护航。

然而一片漆黑之中,她猛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大概是男人偷药时无意中碰掉的一盒药,盒子闷响一声,瘪了。

也就在这一刻,保安的手电猛然照过来,他也加快脚步跑过来。

“快走!”男人猛地推她一把。

周笙笙踉踉跄跄往前跑去,而身后传来电棍敲打在身体上的闷响,以及男人吃痛的叫声。

她脚下一顿,回头再看,男人已然跌倒在地上,那支警棍就抵在他腰上,而他抽搐着,表情痛苦至极。

明知他做的是错事,明知她不应该牵扯进来,这就该跑掉……周笙笙迟疑了一刹那,忽然间感觉头顶有热流在发酵。

她彻底愣在原地。

要,要变脸了?

第39章 身体力行

要,要变脸了?

周笙笙蹲在原地,大脑有两秒钟的空白,下一刻,她的眼神略略一沉。

行啊,要变就变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像是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她心一狠,咬牙就扭头跑回去,在那根电棍落到自己身上以前,一掌劈在保安脖子上。

保安以慢镜头的效果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砰地一声,一动不动了。

她蹲下去拉地上的男人:“你怎么样?”

男人软软地抬起头来看她,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你,你走吧……”

她顿了顿,感觉到那股热流有蔓延下来的趋势,却仍然扶起他往外走:“要走一起走!”

她支撑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外走,都走到店门口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塑料袋,拿出里面的三盒药,看了眼标价。

一百三十七,全是儿童过敏药。

她从包里拿了张一百,拿了张五十,摆在柜台上,转身扶着他出了门。男人一直看着她,默不作声,眼里微微一暗。

“这样就不算偷了。”她轻声说,没有侧头去看他。

夜空阴云密布,大雨将至,天色昏昏沉沉,空气里有一股莫名的压抑感。

周笙笙把男人扶到自行车边上:“能坐上去吗?”

“你走你的,别管我了。”男人靠在墙边,身体软软的,喘着粗气。

她双手扶着车把,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说:“上车,我没时间了。”

“……”

“我说,上,车。”声色俱厉。

男人倚着墙壁,慢慢地坐上了后座。

“抱紧了,别掉下去。”周笙笙叮嘱两句,然后开始不要命地蹬自行车。

这雨一直没下下来,她的脸也就一直没有变,只是头顶的热流久久不散,似乎随时随地都准备好了倾泻而下。

她逆着夜风,看着沿街逝去的春联和红灯笼,一颗心无处安放,只一个劲往他住的地方骑。

她知道他就住在废品站,所以拐了个弯,一路朝着坡上骑去。

几乎就在抵达坡顶那一刻,她听见天边有雷声响过,轰隆一声,颇为可怖。而她回头一看,远处的一片地区已然下起雨来。

然而坡上没有雨。

她所在的区域,不知为何没有加入下雨的行列,依旧干干燥燥。

周笙笙呆呆地撑着自行车站在那里,迟疑着,伸手摸了摸脸。

……没有变。

坐在后座的男人慢慢地下了车,顺着她的视线朝远处望去,那是他们离开的地方。他顿了顿,以为她在好奇为什么山坡下面在下雨,山坡上面却没有雨。

“东边下雨西边晴。”很奇怪,他这么一个拾荒者还能念出一两句诗词。

周笙笙却没有功夫去想他为什么会念诗词,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一场大雨。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在她离开陆嘉川以前,知道了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又事先查到了附近没有雨水的地区,是否就可以先行离开,去到那个没有雨的地方?

如果她能够成功避开那一场雨。

如果她能够留下那一张已被他熟识的脸。

……

周笙笙像是被相机定格下来的人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心脏却仿佛一只被捂在怀里的雏鸟,一下一下扑腾着、挣扎着,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跳出心口。

为什么从前没有想到?

拾荒的男人看着她的侧影,踌躇不定,下一秒却忽然见她哈哈大笑起来。

他吓一大跳,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偏这个帮了她的便利店女店员还越笑越大声,像是中了五百万头彩,笑完之后又开始哇哇大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猛然间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亮得像是黑夜里的星辰。

她说:“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我可以不用跑了!”

“我以后都可以留下来了!”

渐渐地,那双充满喜悦的眼睛里又被泪水充盈得满满当当。她站在黑夜里,背景是远处的雨幕,近处的路灯,头顶是变幻万千的夜空,脚下是斜斜的坡地。可她的表情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站在多么辉煌的舞台上,眼里有超越一切的动人光芒。

她终于安静下来,一边流泪,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她说:“我想回去。”

可是那张脸已经没有了,我该怎么回去?

*-*

周笙笙随男人一同进了那间小棚屋,屋子里充满了他收来的破铜烂铁,可是地上一尘不染,墙壁也贴满了干净的报纸。

他的小男孩安安静静躺在小床上,床上有两只枕头,显然他们每晚都睡在一处。

周笙笙低声问他:“你孙子?”

男人慢慢地摇摇头。

“那,你儿子?”她有些迟疑。

回应她的依然是摇头。

周笙笙走近了些,看见小男孩睡得很不安稳,面色潮红,额头上还在出汗,面颊上有豆大的疱疹。

“……花生过敏。”男人低声说,面上一片愧疚之色,“我没有注意到那瓶牛奶里有花生碎粒,就给他喝了,结果……”

周笙笙顿了顿,头也不回地问:“偷之前就该确认好口味。”

“……”他似乎有些迟疑,因为她居然知道他偷牛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