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想到,堂堂的一国之相,怎可能为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后生晚辈而大动干戈,与之斤斤计较;又怎能因为逃脱了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而迁怒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更不会舍得,亲自将沧海推向铡刀之下。

原来,他这样对凌司穷追不舍,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凌司的才学在他之上,他心中明白,天下的文人俊杰,是杀之不尽的,他遇到一个便铲除一个,但终究无法尽数歼灭。而这刚好做了他追捕凌司的幌子,掩人耳目。其实在凌司进入相府大厅的时候,他便识破了凌司千年狐妖的身份。他果然是精于茅山之术的。并且,他对那个传说也觊觎了太久。

传说中,吃掉千年灵狐的人可以延寿百年。

原来,一切都是布好的局。

我与凌司,终究不及人类的叵测。不及他。

随后,宁丞相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布,七天后,便是沧海的婚期。届时,皇帝的长女将下嫁宁家。沧海不曰便要飞黄腾达,成为貌美且尊贵的公主的夫婿,当朝驸马。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跪在地上迟迟站不起身。

沧海来扶我,他说木灵,对不起,这都是父亲的意思,我怎能违抗。圣上赐婚,谁又敢不允,木灵,你要了解我的苦衷。

我望着被关在铁笼里的凌司,微笑。我知道,我不可能原谅沧海,不管这一张肮脏的网,他有没有刻意帮着他的父亲编织,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无心。

我们就此天涯。

下弦月,夜风凉。

明曰就是他的婚期。宁府上下都笼罩着喜气,刺眼的大红铺天盖地,血一样的颜色,无处可逃。

鸳鸯枕,相思被,芙蓉帕,玲珑巾。

我不是丞相要捕捉的千年灵狐,他视我如粪土,没有利用的价值,亦不能给他任何甜处,便随手将我赶出了丞相府。那或许是他这辈子做得最为仁慈的一件事情,又或许,他只是被胜利和喜庆冲昏了头,但他即使后悔,也晚了。

我重又回到丞相府,眼里看的,心中想的,都是沧海。他的表情太过愉悦,以至于我的心都一片片碎裂开来。

他对我,原来可以,丝毫不记挂。

那一夜,丞相府的一场大火点亮了京城苍蓝的天。关押凌司的地牢戒备森严,直到死,我也没能再见凌司一面。我想他若能够趁着混乱逃出生天,便是最好的结局,而我亦不必心存愧歉;若不能,便让这场大火烧尽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感知,世间事,也都止于此,再没有欢喜和悲哀了。

烈火覆盖着我的身体,在浓黑的夜,妖娆如花朵一般怒放。

沧海不知道。我就是那截可以照出千年狐妖原形的千年枯木。

我本是燕昭王墓中象征往昔威严的华表,身上雕刻着华丽的花纹,在凝滞的时间中一点一点的覆灭。凌司是一只聪明的狐,流连墓穴中的史书古籍,竟然不再离开。

然,我却一直不知,凌司是为我,才甘愿将自己困于潮湿的地下墓穴。以为时光静谧,无人可打扰,却没有谁能算出预定的天机。

我和他,和他,注定的一场纠葛,到头来,空无一物。

(十)

丞相府的大火,一直烧到次曰的黄昏。烧焦了的殷红嫁衣上,覆着一层木头灰。

直到死,我仍然手握那抹残红。

落曰斜阳,一片荒凉。

离宫怨

他的武功盖世,他的绝色容颜,最终成了我自惭形秽的理由。

我始终是以一种卑怯而惴惴的姿态爱着博雅的。

也许我并不是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自己。

盛夏里的离园,花树繁盛,草木葱茸。大片玫瑰妖娆的盛放,一如博雅嫣红的唇色。

我枕着博雅的手臂躺着看天。碧空如洗,飘渺烟云,世界无比安静,仿佛时间凝滞。

我呢喃,说,如果可以,真希望就这样老去。冉冉浮生,爱恨情仇,再无瓜葛。

博雅轻轻抬起手臂,顺势将我抱在怀里,说,阮儿,你在担心宫主吗?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说,从小到大,我从未看过爹爹如此担忧。离宫传到这一代,已经风光不再,倘若就此覆灭,爹该如何面对东方家的列祖列宗。

博雅没有说话,只是轻抚我的长发,青丝绕指柔。

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有他在身边,即使天地沦陷,我亦可不必惊慌。倘若与他死在一起,我此生更无遗憾。时常暗自卑微忐忑的想,像他这样美到窒息的男子,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我是东方阮,离宫宫主东方度唯一的女儿。

段博雅是离宫最出色的弟子,不但练成飘逸绝伦的芙蓉剑,更因容貌俊美扬名江湖。

时常忿忿的扯着博雅的袖子埋怨,说,连爹爹都说,你比我美。

一向宠我的爹爹都这样说,这话自然不假。爹拍着我的头说,阮儿,你若不上绝色倾城,也可算国色天香。可是比起博雅的颠倒众生,你就平凡得多了。

我不服气,可看到博雅细长婉转的眉眼,白皙若雪的面容,红若情花的薄唇,我的心就软软的融化成水。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可以用颠倒众生四个字来形容。那时的我,隐隐感到骄傲。却不知,以后的我,会为了爱上这样一个美貌的男子,寂寞凌迟,心碎成灰。

博雅薄唇轻扬,俯在我耳边,说,在我心里,你是最美。他拉起我的手,纵身跃上盛放的海棠树,影影绰绰的花瓣纷纷而下,飞花若雪。他说阮儿,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和离宫,

只要,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他。

一直以来,爹爹决口不提博雅的身世。他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我怎么会不相信他?

慕容绝站在离宫的废墟中,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声色平和的说,阮儿,我说的都是事实,信或不信,只在你一念之间。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真正对你好的人是谁吗。

我本不想在他面前落泪,可是眼见爹爹惨死,昔日的玉宇琼楼化为乌有,我如凋零的叶子一般蜷曲,再没有抬头的力气。更让我难过的是,博雅生死未卜,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我身旁。

慕容绝的话,如针刺入我心,虽然抗拒,却也留下痕迹。

他竟然说,是博雅害死我爹。

三天前,我与博雅应父亲之命去蜀中,代表离宫恭贺唐门新掌门即位,哪知刚入蜀地的第一天夜里就在客栈里遭人偷袭。当我醒来,只发现自己身中剧毒,博雅不知所踪。一路挣扎着回到离宫,却只看见离宫满门一百八十三口的尸首和一片废墟。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如此锋利的伤害。而我是东方家唯一的血脉,仇家又为何不斩草除根。

慕容绝是名剑门掌门慕容遥的独子,两年前我与博雅在离宫的后花园里擒住两个小贼,一个是他,另一个一副书生模样,衣着华丽,面容清澈,气宇轩昂。

慕容绝躬身赔罪,说是早听闻东方小姐才貌殊绝,万般倾慕,只好出此下策,偷入花园来一睹芳容。

博雅把他甩在地上,冷冷的说,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离宫与名剑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看在慕容掌门的面上,今日就放过你。可是,这个人是谁?

博雅的长剑指向慕容绝身边的书生,他定定的看我,又看看博雅,没有丝毫畏惧的表情,慕容绝赶忙护在他身前,说,他是我的书童,跟着我来的,两位不要为难他。

博雅瞥他一眼,倨傲的说,以后谁再对东方小姐无礼,恕不轻饶。说完,他拉起我的手走开,雪白的衣袂扬在风里,我却忍不住回头,将那贵公子模样的书童反复打量。

我睁大眼睛,扯着博雅的袖子小声说,慕容绝竟然有这样出色的书童。

博雅轻敲我的头,宠溺的说,小阮,真没想到离宫宫主的女儿会是这样单纯又没心机的傻瓜。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么?那个人浑身散发着尊贵气质,怎么会是慕容绝这种庸人的书童。

我吐吐舌头,拉着博雅去玩,从此未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年后的今天,同样是离宫的后花园,却已物非人是,一片荒凉。

慕容绝过来扶我,说,阮儿,跟我回名剑门,我会照顾你。

我甩开他,将紫黑的左手伸到他面前,说,我已身中剧毒,对你来说,有何价值。

他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左手,毫不迟疑的低头轻吻,我大惊,猛的缩手,说,你疯了吗!

他的唇骤然紫黑,苦笑着说,自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便已经中了毒。

我颓然的放弃挣扎,说,你可否借助名剑门的力量,查出灭我离宫的人是谁?

慕容绝直直的看着我的双眼,说,我已经说过了,只是你不肯相信。

我闭上眼睛,想到爹爹的死和博雅的失踪,心就尖利的疼,疼到失去呼吸的力气。

天下之大,曾经风光无限的东方小姐,现在除了被他收留,又能去哪里。

我宁愿那日我没有离开,与爹和博雅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个完好的结局。

起码,好过要我猜疑最爱的人。

爹曾经说过,他一生唯一的错就是争夺掌门之位的时候误杀了他的师弟一家。

相传爹爹的师弟段正风是个练武奇才,二十年前曾因容貌俊美武艺高强名扬江湖。离宫出了这样的人物,本应引以为荣,可是离宫上下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从小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爹一直决口不提博雅的身世。博雅从小与我一起在离宫长大,他说我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我体内毒素全部清除的第二天,博雅来名剑门找我。

记忆中的博雅,总是白衣胜雪飘逸绝伦的样子,可是现在的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见到我,眼睛里绽放出寒星一样的光彩。

他说,小阮,太好了,你没事。

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于我,却似千万年般长久。我贪婪的望着这张让我朝思暮想的脸,没有流泪,扬起白皙的左手,淡淡的说,怎么,你希望我有事吗?

博雅热切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一点一点的冷却。他怔怔的看我,那刺痛的表情让我难过。

沉默良久,他轻声的说,小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这再普通不过的四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将我心中压抑不住的痛释放,眼泪簌簌的落下。我走过去直直的望着他细长的眼,说,博雅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

我爹爹是你的杀父仇人,这是真的么?

博雅一愣,瞬间的失神。良久良久,他颓然的低了头,说,师傅曾经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身世。

博雅抬眼看我,亮若寒星的眸子失了光彩。

而这一个苍白的眼神,已经可以证明,慕容绝说的话是真的。博雅与离宫有着血海深仇。想来那时爹爹的惊慌,也是因为博雅的芙蓉剑,一日胜似一日。

博雅,你是我师叔段正风的儿子,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只是我太喜欢你,喜欢到看不到听不到身边的一切。我定定的望着他,胸口忽然窒息一样痛。

良久良久,空旷的前堂寂静无声,呜咽的风声,决然的掠过耳膜。

博雅怅然的望着我,说,小阮,你不相信我。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我和你一起去蜀中,我中了剧毒,离宫覆灭,而你现在就平安无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痛的时候,我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一向是爱恨分明的人,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声嘶力竭的说,双肩猛烈的颤抖。博雅伸手过来扶我,被我一掌击开。

他倒退两步,一遍又一遍,喃喃着说,小阮,你不相信我。

我深吸一口冷气,说,杀人偿命,你找我爹报仇原本不是错。

可是,你不该留我孤单的活在这世上。

博雅抿着唇看我,沉默不语。

博雅,直到现在你都是这样的骄傲啊,不肯向人低头,不肯向人解释。可是此时的我多么希望你说一句不是。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我终于决然的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博雅绝美面庞上的两行清泪。他颓然的转身离开,步履沉重得仿佛背负着前世今生所有的哀愁。

慕容绝从屏风后走出来,握住我的手,说,小阮,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报仇。

我轻轻挣开他,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不想再欠你什么。

那日,他因吻了我的手而中了与我一样的剧毒,名剑门上下皆惊,不惜一切为他求得解药。访遍天下名医终于得知这种毒的来历。

是蜀中唐门的消魂散。由异域奇花七心海棠熬制而成,一旦碰触,立时侵入心脉,即使立时砍断了手也无法保命。

传说只有唐门新掌门唐羽仙有药可解。

那时的我已经昏迷,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痊愈,慕容绝守在床边,关切的看着我。

他说,小阮,我爹亲自出面去找唐羽仙,她终于卖了我们一个人情。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隐隐挂着得意。

博雅说的没错,慕容绝果然是个庸人。付出未必是要求回报,却一定要人承他的情。

可是也许,爱上一个庸人要比爱上博雅那样的男子轻松得多。他那样骄傲那样冷峻,永远都不会坦白的告诉我他真正的想法。而我东方阮偏偏是个驽钝的女子,倘若他不说,我也永远猜不到。

慕容绝幽幽的看着我,说,小阮,你不让我为你报仇,不是因为你怕欠我的情。而是,你不想伤害段博雅。

我懒懒的抬眼看他,笑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自己的事,不须你费心。

慕容绝忽然自后抱我,紧紧的,好象要将我揉碎。他压低了声音说,东方阮你不要再激怒我。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我。

否则,没有人再能保住你。

没有人再能保住我。

我惊讶的回头看他,有种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妥。也许这件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我的声音软下来,轻轻挣开慕容绝的手,说,我有件事要亲自去办。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跟着我,也不许派人监视我。

如果这些你都做得到,那么我回来后,就是我们的婚期。

我知道慕容绝是真心对我,起码,是真心想要得到我。那么我这句承诺,应该可以暂时稳住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离宫虽然败落,可是也不至于这样轻易的被人连根拔起。

背后必有更大的势力,借着博雅的手,除掉离宫。

仔细想来,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蜀中。蜀中是唐门的腹地,而我中的毒又是唐门独步天下的消魂散。

离宫与唐门素无冤仇,他们为什么要向我下毒?博雅与我同行,为什么他却平安无恙?

蜀中,唐门。

珠帘后面坐着一个头带面纱的锦衣女子。两个侍女将我押在堂上,我倔强的望着她,不肯低头。

她的声音极细,听起来曼妙无比。她说,东方阮,你的芙蓉剑与段博雅比起来,差得远了。

我一沉。原来,她真的与博雅相识。

我怒极,冲口而出,说,唐羽仙你枉为一门之主,我离宫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与博雅这个叛徒联手,灭我离宫满门。

她的眼神一闪,随即恢复平静,轻笑起来,说,东方阮,我真不明白,段博雅才色殊绝,怎么会爱上你这样一个蠢钝女子。她的声音里透着尖细的酸,我的盛怒泄了气,怔怔的望她。

她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端详良久,说,名满江湖的东方小姐,其实不过中人之姿。如果我比你先认识博雅,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起码,我不会辜负他。

唐羽仙拂袖而去。囚禁我一个月后,放我离开。

这一个月,我受尽凌辱。从小到大我被爹和博雅捧在手心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唐羽仙夺走我的剑,退去我的绸缎锦衣,让我穿上粗布衣服,杂役一样生活。

可是,比起博雅为我受的伤害,这种苦不算什么,是我罪有应得。唐羽仙这样对我,也无非因为她对博雅求之不得的爱情。而她有意无意的透露端倪,也是为了博雅的清白。

在唐门的这一个月,足够让我得知事情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新掌门即位,只不过是将我和博雅调出离宫的借口。

唐羽仙奉命截住我和博雅,以便另一方人马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将离宫铲平。那一日我在客栈身中剧毒,而博雅剑术卓绝,聪慧机敏,唐门一干弟子伤他不得。唐羽仙只好亲自出手。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无法杀他。

她爱上他。

可是颠倒众生的博雅,白衣胜雪的博雅,想的念的,却只有离宫不谙世事的小姐东方阮。

博雅一向骄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可是他为了我,求她救我。

原来我能保住性命,并不是因为慕容掌门的面子。

唐羽仙要他跟她回唐门,永远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