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为什么要找耶律威,那个送我香囊的男孩,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当年我与父母走散,在树林被豺狼袭击,是他救了我。后来我的父母将他收养,八岁那年他却忽然失踪。”

“如果你找到他又怎么样?他是契丹人。”我声色平静。

白云飞叹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他。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他顿了顿,说,“我杀了你的元爷爷,你不恨我么?”

“恨。”我说。

没有爱就没有恨。

白云飞有些歉疚。他说,“叶蔷薇,其实我不想伤害你。”

迷恋一个人到了极处,稍微柔软一点的语句都可让我如坠云端。可是现在,我只觉,心暮成雪。

我凑到他身边,抬头,说,“你可以吻我么?”

迟暮的夕阳为他英俊的脸庞绣上金边。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安静的坐在我面前,宛如神明。

他瞬间愕然,不知所措。

我看得到他眼睛里的惊艳,亦知道现在的我定是美极,双唇如情花般嫣红。

我用手环住他的颈,笨拙的吻。

良久,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腰肢。

他终于回应我。

这个吻,我等待了多少年。

七.

良久良久,良辰美景陡然虚设。

他嘴角带甜,血液却开始冷却。

我推开他,不去看他含恨的一双眼。

我背对着他离开,唇红似血。

有种毒的名字叫无色蔷薇。施毒的人将它涂在唇上,双唇会如盛放的蔷薇般,妖艳的鲜红,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拥吻。

中毒的人血液会在片刻之内凝结成冰。

无色蔷薇没有解药,见血封喉。施毒的人也一样要死,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我曾经热如烈红,艳如蔷薇的心,已在他对她的爱面前,褪色,凋零。

终究,落入尘埃。

八.

我始终没有告诉白云飞,当年那个救他的小男孩就是我。

耶律威,耶律薇,叶蔷薇,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又或者说,那只是同一个人的三种身份。

久远记忆中,我一直在用惴惴而窃喜的眼神凝望着他,一眼万年。

那时候,眼明的大人都能看出我是女孩子。只有他,驽钝如斯,以为穿男装的小孩就一定是男孩子。

一别十年,我们重逢。却始终无法让他知道,有个契丹女子八岁时就爱上了他,转眼间,这么多年。

九.

传说,“魇”的首领绿衣已在宋朝隐匿多年,她的真实身份和容貌,没有人知道。

可是当我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绿衣身上有我熟悉的药味,是我那日为她解毒时所留。

被自己心爱的人欺背叛骗,那该是轮回也洗不去的苦吧。

所以我永远都不会让白云飞知道,“魇”的首领绿衣与江南闺秀苏凝羽,也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种身份。

惜花人去花无主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纳兰容若《蝶恋花》

楔子

上官家的产业遍布黄埔江边,尤其那一栋百货大楼,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物,揽尽整个上海的繁华。传说上官家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两年前被送往北平读书,知书识理,蕙质兰心。多少媒人踏破了上官家的门槛,大上海的公子哥儿们更是以能与她相识为荣。

早春三月的天气,寒意还没有褪尽。火车站里人流熙攘,头等车厢门外却一片宽敞。后方站着一排穿戴整齐的下人,上官老爷和上官太太翘首站在前方,满眼是等待与慈爱。

人群尽头,老李小声对新来的司机阿辰说,“一会儿你开小姐坐的车,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阿辰向来沉默,也明白富贵人家的小姐总是娇贵的,稍有差池就会丢了这份工。轻轻点头,说,“知道了。”一边扬起头,一双浓墨似的眼睛里映了清晨阳光,熠熠如金。白色衬衫洁净如雪,在其他亲友西装革履的比衬下,显得格外笔挺干净。

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随即是一声轻轻的,小动物一般的叹息。声音不大,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阿辰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紫色绒布旗袍的女孩子坐在地上,蹙眉揉着脚踝,脸上很脏,一道一道的,就像只淘气的猫。藤条箱子摔在一边,散落出一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刘海凌乱地垂在额前,更显得下巴尖尖,我见犹怜。阿辰不由一怔。

她抬起头,正对上阿辰漆黑熠亮的眼睛。日光如镏金,他站在阴影里,俊朗面容璀璨生辉。她的目光倏忽一驻。

“还不快来扶我。”羞涩于这样突兀的对视,女子脸颊一红,轻声嗔道。

他便去扶她,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臂。她握住他的小臂,隔着一层白衬衫,有温暖坚硬的触感。

女子站起身,在他面前,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她的脸颊愈加红了,如水波里绽放的莲花。“谢谢你。”她笑,如粉红花池里的一脉涟漪。

日后无数次地回想,他却只是觉得,宁愿不曾那样遇见。

因为那可能是唯一一次,他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姿势。

一.{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

上官老爷是上海滩最早起家的一批买办,宅子也是西式的。镂花的纯白色围墙圈出一片碧绿的草地,缠着黄色丝带的秋千上,坐着一只不耐烦的西施狗。小东西溜溜用眼睛瞄了瞄绫芷,还是从秋千上跳下来。

绫芷撂下水彩笔,怒道,“小喜,快给我回去!再跑就把你炖了熬汤喝!”

正好教搬着梯子横穿花园的阿辰听见,忍俊不禁地微微扬起唇角。

绫芷侧头看见他,正中下怀地笑笑,说,“阿辰,帮我按住小喜吧,等画完了再松开。”

阿辰微怔片刻,只得依言去了。小喜在秋千上呆怕了,使劲挣扎着,他只好把它抱在怀里,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它脖颈上的皮毛。

阳光轻薄,将阿辰的睫毛染成浅浅的金色。小喜舒服地眯起眼睛,渐渐睡着了。

绫芷手中的画笔一下一下,仿佛是在心中描绘了许多次的轮廓。午后熏暖,花香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将时光拉得老长。

“绫芷,又在折磨小喜呢?”一个戏谑男声远远传来,是对面街的丁家的丁英良,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双手背在后头,捏着两张影画戏的票。

绫芷冷丁被吓了一跳,不小心碰翻了架子,画纸被掷出老远,悠悠飘落在水池中,颜料丝丝缕缕地晕散了,青烟一般。阿辰侧头,目光落在那纸张上,黑眸倏忽一滞。

画上的小喜,分明只是他的陪衬。她将他的轮廓画得那样清晰,仿佛已在心中画过千万次。阿辰眼看着那画渐渐没入水里,终是别过头,就仿佛没看到一般。

丁英良走近绫芷,笑道,“下次别画小喜了,去我那儿吧。我父亲让人从英国运来一只狼犬,可比它英武多了。”

绫芷心中有气,平时最是口齿伶俐的,头也不回道,“英武有什么用?你干脆叫它丁英武,正好是你本家。”

丁英良不由讪讪地,知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搭话。

她知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幅画,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就是要装傻,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那画溶在水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心头难受至极,指着阿辰怀中的小喜怒道,“到底是谁养的狗?还不快给我下来。”

阿辰一怔。手一松,小喜就跳到绫芷面前,讨好地摇着尾巴。

丁英良经常出入上官府,平日里最看不上阿辰,方才受了绫芷的挤兑正好无处发泄,顺势嚷道,“说你呢!小姐的秋千岂是你坐得的?还不快给我下来?哼,不过是上官家的一条狗。”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辰望一眼绫芷,霍地一下站起来,面色苍白,阳光下更显白壁微莹。

“阿辰,别说我没提点你。当下人就要有当下人的样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也不过是个下人。别我每次来你都跟我拿臭架子,你这司机当不当得成,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丁英良对阿辰积怨已久,见绫芷愣在原地,还以为拍对了马屁,越发说的来劲。

“啪”地一声。

清脆利落,将小喜吓得后退数步。

一道红红的掌印浮现在丁英良脸上,他手中的戏票四下散落,捂着脸怒道,“绫芷,你干什么?”

“跟阿辰道歉。”绫芷没有看他,神色只是冷冷地。

“好啊,你我青梅竹马,你竟然为了个下人打我……”丁英良也是怒不可遏。

“跟阿辰道歉。”绫芷望向他,一字一顿地说,神色凌厉如冰,不容违逆。

丁英良被这目光所震慑。如今世道不好,丁家的纱厂要靠上官老爷帮衬,她也的确是他得罪不起的人。沉吟片刻,终是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平稳,目光却是恨极,方才看她那一抹温存,如今全部化作是残忍。

“上官绫芷,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付出代价。”丁英良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绫芷素来不是蛮横的人,一时也愣在原地。很久很久,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上官绫芷,我不值得你这样。”他的笑容那么淡,背影那么修长,生生在正午的阳光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还记得那日初见。火车早到,她从头等车厢走下来,箱子却冷不丁被小贼抢走。里面有她在西洋搜罗的小玩意,绫芷自然是不肯依,追出去老远,才可算是追了回来。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走回来,狼狈摔倒。人群背后,只有一个人看到她。

他扶起她。以至于以后许多个夜里她总是想起,他干净的笑容,和瘦削手臂坚硬又温暖的触感。

原来,自始自终,都是一个人在心甘情愿。

二.{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可是也并没有真的想放弃。

到底是从小生活在美好中的女子,心底里还是觉得,凡事只要努力,总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又或者,她放不下他,所以便在心里为自己找到许多借口。一厢情愿地揣测着,他心里到底还是有她的吧。或许只是因为身份悬殊。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上官家的大小姐。

从花园里的小路绕到下人房,他的房间很小,也很整洁,桌子撂着一个玉镯,格外显眼。

绫芷有些狐疑,下意识地走过去将它拿在手里。

“别碰我的东西!”门外传来陌生的女声,音调里有分明的醋意,“你是谁?干吗随便进辰哥的房间?”

绫芷回头,只见来者一身红色夹袄,两条漆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双水亮亮的凤眼扑闪扑闪地,隐约有些面熟。

认出是绫芷,时翠有些慌,忙低头道,“上官小姐,原来是您。真对不住,我还以为是哪个喜欢辰哥的野丫头。还请上官小姐不要见怪。”

绫芷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一红,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挑眉道,“你认识我?”

“上官小姐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整条街有谁不认识您呢?我是隔壁丁家的丫鬟,叫时翠。”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地,明眸善睐,言语间眼波流转,十分动人。绫芷不由多看几眼,心里也隐隐腾出一抹忐忑。

“时翠?”他的声音倏忽传来,她猛然听到,心中一动,一时竟忘了手中还拿着一样东西,手一松,那镯子就砸在地上,叮一声摔成两截。

阿辰走进来,看见绫芷,只是一眼,便转开目光,低头看向地上的镯子,微微蹙眉,颇为惋惜地拾起来。

“辰哥,是我没保管好你送我的镯子……是我不好。”时翠平时最是伶俐的,见绫芷面色渐冷,知道得罪了她对谁都没好处,急忙打圆场道。

原来是他送的。绫芷望着并肩站着的两个人,胸口蓦地一酸,冷然道,“不就是个镯子。值多少钱,我十倍赔你便是。”

阿辰抬起头,纤长睫毛浓黑翩跹,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礼貌,让她满腹的委屈,根本就没有出口。“我们下人用的东西,不值钱的。就不烦劳小姐了。”

绫芷的目光一点一点淡下去,最终黯淡无光。面无表情地脱下腕上的羊脂玉镯,放到阿辰手心里,说,“这个算我赔你的。”

这是她第二次握他的手。那种温度那么让她眷恋,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声音不由有些沙哑。“以后,就互不相欠了。”赌气说完,她夺门而出。

欠的情,欠的心,都不用再还了。

盛装出席上海大饭店的开幕式,完全是上官老爷的安排。自从留洋回来,绫芷还未曾正式出现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上官老爷有心让女儿认识些适龄男子,却又看不上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听说这次活动请了几位有实力的军阀参加,这才铁了心把绫芷拉来。

“爹,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绫芷撒娇道。

“不喜欢也得长大,也得嫁人。难道在家过一辈子么?穿得漂亮点,可别给爹丢人。”上官老爷爱抚地拍拍她的头。

绫芷吐了吐舌头,心中已经拿定主意。

当她身穿马靴和短款西装马甲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果然让上官老爷倒抽一口冷气。她将一头长发高高绾在后面,看起来没有半点女儿家的娇弱之气。上官老爷虽是买办,却也不喜她穿这些西洋玩意,刚要发作,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

一匹马受了惊,背上还挂着马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伤了好几个人,尖叫声一片。眼看那马就要撞到父亲,绫芷一急,一把扯过缰绳,却险些被它拽倒,只得借力翻身上马,颠簸了好一阵子,这才终于制服了它。

长吁一口气之后,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一眼就看到他。

那是经常上报的一张脸。杜系军阀张子俊,一袭灰色戎装,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玩味地看着她,似是不经意地对上官老爷说,“没想到令千金还有这样英姿飒爽的一面。”

张子俊是当今军阀中最有实力的一个。乱世之中,谁不想有个手握重兵的靠山。上官老爷见是他,本就有些受宠若惊,一时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正沉吟着没有回答,绫芷已经策马走来,礼貌地接口道,“将军过奖了。小女在西洋学过一些马术,碰巧派上用场罢了。”

他抬头看她。阳光自她背后打来,勾勒出她尖尖下巴优美的弧度。褐色的马靴和领带,飒爽中又透着些妩媚。她礼貌地看着他的眼睛,清浅一笑,被阳光圈出金色的轮廓。

他看得呆住片刻,朝她伸出手。

绫芷便扶着他的手,从马背上跳下来。腿因为太过紧张而麻痹,身子一歪,便倒在他怀里。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在怀里,又姿态娴雅地将她扶起。

“你是存心的。”他小声在她耳边说,神色戏谑又邪气。口中呼出的热气让她耳根发痒。

绫芷红了脸,颇为恼怒地瞪他一眼,却又无法发作。别过脸,就在层层的人群尽头,看到阿辰英俊而沉默的脸。

心中蓦地一热,可是他的脸转瞬即逝。再看过去,那里却分明没有他的影子。

今天是老李开车来的。阿辰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或许,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晚宴一直进行到午夜。

子俊不是一般的公子哥,会像蜜蜂见到花一样缠着绫芷不放。本就是上海滩大富豪的千金,国色天香。今日又一袭戎装,英姿飒爽,格外迷人。敬酒的,搭讪的不计其数,绫芷不厌其烦,又不能失了礼数,很艰难才偷跑到天台上喘口气。

坐在台阶上,绫芷抚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心中不由空落落一酸。

那只羊脂玉镯,是她从小带大的。一直想送给他,没想到却是在那样的地点,以那样的方式。

他怎么就不明白她?秀丽的脸上不由露出哀伤的神色。

“原来上官家的小姐,也会露出如此凄凉的神色。”子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磁性而浑厚的声音。爹曾经说过,能拥有这样声音的人,必是有十足的底气。

“上官家的小姐又怎样?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有段寻常的心事。”绫芷轻声叹道,午夜风凉,她的脸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

三.{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张子俊下了聘书,三书六礼来跟上官家提亲。众人都钦羡不已,说绫芷是有福气的。如今世道动荡不安,跟有实力的军阀联姻,是所有富人商贾求之不得的事情。

上官老爷自是答应了,绫芷却私下跟子俊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有些事,等我真正想清楚了,就能忘记了。”

他点头答应,说,“闽军在边境作乱,我正好要亲自带兵过去打一仗。等我。”

自信的男子就是这样。关于过去,他从来都不会多问一句。他也知道她心里藏着一个人,可是他有信心在以后的岁月里,让她的心里装下他,并且只有他。

绫芷感激地望他一眼,余光却又看见那瘦长的身影。阿辰坐在车里等她,悠悠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却凝住了。

她想必真是爱极了他的白衬衫吧。还有他干净的笑,以及瘦长优美的手指。所以她的眼睛才总是会看到他,看得心头发疼,也容不下别人。

走上车,她刻意没有坐在后座。而是副驾驶的位置,他的旁边。

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有浅浅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