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几次三番命令朔方兵马不得妄动,郭子仪生怕被陛下当成叛逆,累及家人,再加上认为潼关天险,哥舒翰又是大将,故而一直没能痛下决心,日前方才正式出动大军南下。正好陛下这一行仓皇西逃的兵马在这时候出发,如果我没算错,很有可能两拨兵马正好撞上。你觉得到时候会不会有所耽搁?”

杜幼麟和崔朋这才明白了此中玄虚,脸色登时都很不好看。李隆基抛下长安臣民只顾自己逃跑,他们觉得此举卑劣,但在很多忠君思想根深蒂固的人看来,只怕反而是天经地义。所谓天子便是天的儿子,君权神授,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有错,那便全都是辅佐大臣的错!如果南下大军真的遇见了天子,那么到时候结果会如何?李隆基会不会干脆夺了杜士仪和郭子仪的兵权,然后交给杨国忠?

“好了,我已经命人将陛下西逃的消息抄小路送了出去,这些事情想了也白想。当此之际,如何在朔方援军来临之前,立刻整治好长安城防,这才是重中之重。小郎君,崔郎君,这一夜恐怕你们没时间合眼了!”

深夜的长安春明门,一支支火炬照得城墙之上一片光明,来来回回穿梭的健儿们全都穿着甲胄,或佩刀,或持矛,一个个身姿笔挺,看上去竟有几分正规军的风采。如果不是边令诚看到了这批人冲进甲仗库,取出甲胄军袍武装自己时的样子,还以为是乔装打扮的精锐。即便此时此刻,当一小队一小队的人从面前走过去时,他仍然会忍不住嘴角抽搐,面色僵硬,背上冒汗。

原因很简单,当局势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一想到哥舒翰竟然也会大败亏输,堂堂天子竟然会弃城而逃,他一度打算悄悄溜出去,把天子交托给自己保管的宫门钥匙等等去献给安禄山,这样一来就能保住性命了。什么朔方兵马将会驰援的消息,他是半点都不相信!

可这时候,身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度!这位往日长安一霸今天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在弹压宫闱的时候,那些抢夺同侪,抑或是劫掠左藏库这些库房的,全都被姜度当场格杀。而后一些见势不妙企图掀起暴乱的宦官,则是被活活杖毙,那哀嚎声直到这会儿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边令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随即偷瞥了姜度一眼,却不防对方正好在这个时候也侧头看了过来,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在心中有鬼的边令诚看来,这笑容分明是别有深意。还不等他想好怎么开口,缓解一下这僵硬的气氛,他却被姜度给抢了先。

“边将军。我听说,之前哥舒副元帅之所以匆匆忙忙带着兵马出潼关迎战叛军,是你一力撺掇的?而且逃命的时候,又跑在最前头,一直跑到长安城向陛下告状,还添油加醋地说,应该对哥舒翰明正典刑,以激励警示前方军民?”

边令诚万万没想到姜度会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正想要辩解,却只见姜度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右手竟已经按在了腰中刀柄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竟是哆哆嗦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145章 严防死守

压抑了多年的姜四一旦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就连匆匆赶来的裴宽,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嗣楚国公大发凶威,命人把边令诚直接给五花大绑在了旗杆上,还妥当地把人给堵住了嘴。

此次长安城中没有逃跑,而是挺身而出的达官显贵很少,毕竟但凡有节气的,大多都在李林甫杨国忠先后两任宰相当权时期被左迁地方,剩下的十有八九是饱食终日之辈。如裴宽眼下能够倚为臂助的人,杜幼麟和崔朋论辈分都是姜度的晚辈,于是,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身边的窦锷。

然而,窦锷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的,反而和同被裴宽拉来的杜幼麟说着城中招募健儿的进展。他爵嗣毕国公,是李隆基的表弟,同时又娶了李隆基的女儿昌乐公主,尽管在李林甫崛起,杨国忠掌权这将近二十年来,昔日胡腾舞无双的窦十郎显得低调,但到底也是顶尖的皇亲国戚,可李隆基跑路的时候,竟然根本没想到通知昌乐公主和他,他怎么会不憋着一肚子气?就算他确实不想跑路,可这是两码事,因为这就意味着天子根本就不惦记丝毫亲情!

直到裴宽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窦锷方才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边令诚此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宫中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裴大夫不用担心惩治了他,别人就会闹翻天,抑或指摘你的不是。恰恰相反,把这样一位监门将军给捆了示众,长安军民反而觉得裴大夫为人处事大快人心,就是军中上下也会感激你!这些个阉人动辄指手画脚,实在是让人厌烦透了!”

裴宽顿时哑然。这时候,正倚靠城楼极目远眺的杜幼麟突然往见漆黑的原野上仿佛跳跃出一个光点,他立刻打断了裴宽和窦锷的话,大声叫道:“裴大夫,毕国公,快看,那远处可是火炬?”

窦锷顿时顾不得和裴宽说话了,他立刻疾步冲到城楼边上,手扶垛口眯着眼睛远望,见倏忽之间,一个光点变成了数个光点,渐渐更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地说道:“莫非叛军真的动作这么快就打到长安城下了?甚至连这一个晚上都等不及就打算攻城?”

姜度听到动静,也不管被堵上嘴后正在拼命踢腿挣扎的边令诚,拔腿就赶了过来。他早就对宫中那些仗势欺人的宦官不满了,现如今找到炮制的机会哪肯放过!可这会儿什么都比不上叛军的来临更重要,他手搭凉棚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道:“潼关的平安火刚刚消失,这些人就到了这里,是溃兵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你们与其担心怎么守御,还不如先商量一下,放人进城还是不放人进城?”

神经紧绷的杜幼麟这才恍然大悟。而裴宽望着那零零星星的光点,脸色顿时黑得如同锅底似的。

一整天的招募之后,长安城中为了妻儿家小而应召入军的大概有上万人,这还是因为听说朔方援军即将抵达,如窦锷姜度崔朋杜幼麟这样的贵胄都肯留下的缘故。可即便分发了兵器,粗粗进行了编练,战力仍然低微得很。毕竟,除却偶尔出现的那种小规模谋反,关中多少年没经历过战事了?

溃兵若是入城,非但不能为他所用,反而激起骚乱怎么办?可若是不放,激变溃军,使得他们反投了叛军又怎么办?

“裴大夫,不论如何,夜间决不能放人,一来无法甄别,二来长安城中夜禁,哪怕只数百人,放进城中的后果也不堪设想。先下令城头严加防御,一切等天明再说。”杜幼麟在朔方长大,没从过军,可观看阅军的次数不计其数,耳濡目染,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闻听此言,裴宽也立刻丢掉了犹豫不决,当即做出了决定。两刻钟之后,当城下突然传来了人声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呼开门,又自称是从潼关赶回来的时候,立刻有个大嗓门的军士到垛口边上高声喝道:“裴大夫有命,夜深之际,城门不许通行。尔等在城下先等一夜,等明日清晨一一甄别之后再入城!”

“啖狗屎!放狗屁!我等在前头和叛军打仗,你们在长安方才能安稳,眼下我们辛辛苦苦逃回来,还要让我们在外头挨饿受冻?”

听到城外大骂声此起彼伏,杜幼麟暗自庆幸在这长安城东墙上守御的,是赤毕麾下那批最最训练有素的人,否则遇到这样下头齐齐喝骂的情况,原本就人心浮动的守军中,很可能会生出某种不该有的情绪来。见裴宽嘴抿得紧紧的,没有吭声,他想了想,便上前去拍了拍那刚刚发话的大嗓门军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不是他不想亲自出面去和这些溃兵说话,实在是一整日安抚长安城中军民,嗓子早已完全嘶哑了。

“尔等为国拼杀,浴血奋战,裴大夫自然不会不体恤。裴大夫说了,明早入城之后,每人赏钱一万,以资劳苦!今夜就委屈各位先行在城下熬一夜,我等立刻就会用竹篮送酒肉及棉衣下来,让诸位饱腹御寒!”

这样一番话后,城下的谩骂叫嚣声音,渐渐就少了。一时间,城头上的将卒们顿时全都松了一口气。裴宽见杜幼麟转身回来,不禁赞许地冲着其点了点头,杜幼麟却轻声说道:“我已经嘱咐过,放下去的绳子要细,棉衣则是直接丢下去,决不能让人有援绳而登城墙的机会,另外,刚刚我让他们用火把粗粗照过,大概有上百号人,如若是叛军,理应不会指望就靠着这么一丁点人就能取下长安,所以应该确实是溃兵无疑。今夜这东墙上我值守,还请裴大夫和毕国公楚国公先休息,接下来的几日恐怕就没那工夫了。”

裴宽已经年过六旬,而窦锷和姜度也已经不是当年年轻的时候了,被杜幼麟这么一说,全都觉得身心俱疲。后两者也不和他客气,直接就进了城楼中打盹,而裴宽又多嘱托了几句,方才带着崔朋匆匆回了京兆府廨。等到他们一走,杜幼麟方才来到城楼的阴影处,对一直隐身在此的赤毕低声商量了起来。

等到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亮起之后,杜幼麟便被一阵声音吵醒。昨夜他并不仅仅是在这东城墙上,而是策马跑遍了南西北三处城墙,制定轮班表,记录花名册,同时发放相应的赏钱,这个时候不用钱去鼓励人卖命,以后也就没机会了。所以,他直到下半夜方才和衣而睡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此刻,他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城楼上,连忙跳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城下情况如何?”

“杜郎君,城下那些溃军不少都喝醉酒睡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只有几个人在下头高叫开城门!”

“带我去看看!”

昨天晚上借着火把那朦朦胧胧的光亮看不清楚,如今趁着晨曦,杜幼麟方才看清楚了城下溃兵的光景。只见四处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而战马则是零零落落散在一边,看情形这竟是一支马军。只不过这些往日的大唐精锐,如今看上去却狼狈不堪,人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脸上也被血污得看不清楚面貌,只能判断出身形高矮。忖度片刻,他便又找来了昨晚上那个军士,命其让其中军阶最高的先出来。

不多时,一个自称旅帅陈武的中年男人便被公推了出来。杜幼麟亲自出面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又开口说:“为防叛军奸细,昨夜得裴大夫之命,长安诸门将从即日起封闭。所以眼下只能放下吊篮,让你们一个个入城。陈旅帅你定好先后次序,若是出现骚乱,城上将会万箭齐发,不要说我不曾早知会你们!”

尽管这样严苛的要求又激来了一阵抱怨,但眼看城头垛口上一时出现了众多弓箭手,带着寒光的箭头直指城下,陈武和溃兵们一时无法,只能答应。须臾,放下的吊篮就拉上了第一个人。他一跃下地之际,正要伸懒腰,就只见前后左右都有军士按刀而立,人数不下数十。面对这严防死守的一幕,他赶紧举手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又按照对方要求交了兵器。可等到两个虎背熊腰的军士上前来,一边一个架起了他的胳膊时,他还是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不是说要赏我们吗?为何又要抓我们?”

“只是例行盘查,该你们的赏钱一文都不会少!等到打退叛军之后,自然会一一放出你们!”

那汉子见挟持自己的人实在是力气太大,挣脱不了,又听到面前这个看似文秀的年轻人竟然这么说大话,他顿时嗤之以鼻:“打退叛军?笑话,哥舒大帅都没能打退叛军,就凭长安城中这么些老弱病残,有这样的能耐?不是我说丧气话,还不如打开城门,降了他娘的,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紧跟着这汉子登城的一个老卒此刻刚刚站稳,乍然听人提到哥舒大帅,他顿时垂下眼睑,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落寞。可紧跟着,他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几句掷地有声的话。

“单凭长安城中这些人,当然不足以击退叛军,但朔方以及安北牙帐城的援军不日将赶到!此外,都播已经答允反正,如今直扑幽州,安北牙帐城的另一路大军想必已经进入河北道了!安贼一旦失去河北腹地,哪里还有蹦跶的余地!”

第1146章 人心涣散的逃命之路

夜半时分,身处近畿的金城县恰是一片乱糟糟的。

如果这里的百姓还未闻风遁逃,他们一定会目睹到有生以来最壮观的景象。终其一生都可能缘悭一面的大唐天子竟然出现在了这金城县廨!而且不止是天子,诸王、公主、皇孙……无数的贵人们形容狼狈,下马的时候甚至有些人连步子都站不稳了,四周围那些往日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低矮房屋这会儿都成了人人争抢的对象,但能有一张床能够躺下睡一觉,哪怕再肮脏狭窄,现如今也没有人在乎了。

也许是因为叛军临近的消息,百姓也逃了,金城县廨空空荡荡,官吏们都逃了个干净,陈玄礼麾下禁军在里头全部搜了一遍,竟是被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从黎明开始逃命似的赶路,忍饥挨饿过了晌午才勉强吃过一顿难以下咽的饭,别说一辈子没吃过苦的诸王公主皇孙们苦不堪言,安顿在了金城县廨中的李隆基同样是又疲惫又懊悔。懊悔的是这些年来,告发安禄山谋反的并不仅仅只有杜士仪,范阳那边屡屡有人如此进言,还曾经有过奚人专程进京举发,杨国忠亦是一次次对自己指摘安禄山,可他就只想着那不过一个憨肥胡儿,凭借自己的恩宠才有今天,哪里会敢有什么不轨。

现如今落到这地步,一切岂不都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又或者说,如果他不是用哥舒翰为副元帅去抗击叛军,而是重新启用王忠嗣……没错,他早就应该杀了李亨,如此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用王忠嗣,而不是派了使者千里迢迢去利州送鸩酒!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陈玄礼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只见李隆基正木木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的样子何止比从前老了十岁!他从正值年少之际就开始追随这位君王,眼看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登上帝位,而后又缔造了开元盛世,从来都只见其意气风发,什么时候看到过其这样落魄凄苦?一时间,他竟是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退意。他实在是不想拿那些坏消息去搅乱李隆基此刻肯定已经很坏的心情了。

“玄礼么?”李隆基却发现了进退失据的陈玄礼。他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苦笑道,“没想到朕也会有这一天。”

陈玄礼知道此刻再退下也已经迟了,只能上前叩头行礼,随即默然不语。李隆基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便叹气道:“可是有什么坏消息?”

“是……不少宦者和宫人都逃遁不知踪影了。这其中,便有内侍监袁思艺。”见李隆基面色大变,却是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陈玄礼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张婕妤等几个人也都下落不明。”

因为太子李亨被杀,李隆基亦是曾经迁怒于张云容等人,可此次西逃蜀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还是带上了她们,却没想到如今不过是才到金城县,这些他曾经宠幸过的妃嫔竟是就这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也知道,此次能够跟上的宫人着实有限,她们几个弱女子也许并不是想要离开他,而是很有可能被将卒凌迫,可这对于他来说有什么分别?一想到自己的女人也许此刻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他就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捅了几刀子!

“要走的人,都不用强留,让他们走吧。”

陈玄礼临走的时候,李隆基只是交待了这么一句话。然而,陈玄礼哪里会真的相信天子因为饱受挫折而如此大度,谁都可以走,但军中将卒他一定要竭力约束,不能出现逃兵,这是原则性问题。因为一个逃兵之后,很可能就是百十个上千个,犹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至于其他人,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宗室,走了也就走了,他用不着费那个心去追回来。可现在,他这么多年统领下来,一直认为能够如臂使指的禁军,真的还能够如同从前吗?

张云容等几个妃嫔在夜色之中悄然消失的事,陈玄礼秘而不宣,李隆基也不想让人知道,但杨玉瑶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一直视这几个跟过玉奴的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即便她们出身卑微,李隆基也不是长情的人,可她们偏偏拧成一股绳给她添堵,让她一直奈何不得。还是这次她终于趁着玉真公主薨逝,太子李亨亦是得罪之后,狠狠给她们下了一番眼药,可还没等她斩草除根,叛军就已经打过了潼关,人也不见了!

“好,好,这时候弃三郎不顾,看她们日后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玉卿见杨玉瑶畅快大笑,她不得不出声提醒其不要太招摇。赶路这一天来,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随行军伍之中的那种压抑情绪,如果是平常,她完全不担心这些低三下四的军汉会对金尊玉贵的她们如何,可现如今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半路上,她不得不考虑某种最坏的打算。然而,当她试图提醒了这么一句后,杨玉瑶却嗤之以鼻。

“阿姊,你也太胆小了!陈玄礼是陛下最信赖的大将军,先头国忠也宣布了很高的赏格,他们如果在半路上就闹腾起来,什么都拿不到,回头碰到叛军说不定还是一个死字。可要是兢兢业业保护我们前往蜀中,回头又有恩赏又有官职,谁会这么傻?”

想想杨玉瑶的话,玉卿也觉得有道理,当下便不再多言。只是,小妹秦国夫人这些天正在病中,她心中放心不下,当下就回去了。可是,等到安顿了秦国夫人,回去见着自己憔悴的女儿崔氏,她想到其丈夫广平王亦是和李亨一起被杀,心头顿时又多了几分怜惜,上前去揽着人安慰了几句后,又低声说道:“好了,人都死了,就别哭了。横竖你把两个儿子都带了回来,日后阿娘养你一辈子就是了!”

“可他们都还小,这样在路上奔波,他们能不能坚持到蜀中还不知道。”崔氏哭得梨花带雨,抱着母亲的胳膊便哀声说道,“阿娘,圣人怎么就能这么狠心,那是他的儿子,他的亲孙子!”

“够了!”玉卿厉声喝止了啼哭不休的女儿,这才对其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忘了,你能够嫁给广平王当正妃,也是因为你姨母得圣眷的光!男人死了就死了,你姨母当年还不是一样死了丈夫,可还不是一样宠冠后宫?”

见崔氏顿时犹如被人卡住喉咙的小鸟似的,啼哭变成了无声的抽噎,玉卿不禁心烦意乱,突然想起了已经几乎被自己淡忘的玉奴。

如果不是因为玉奴的缘故,杨家这样早已败落的门庭怎会有如今的风光?可眼下这一关如果挺不过去,一切就都完了!

次日一大清早,当李隆基再次启程时,他渐渐发现,除却那些根本不敢离开大队的宗室之外,宦官和宫人放眼看去根本不见几个,似乎在这一整晚上的时间全都逃走了,甚至就连陈玄礼麾下的禁军,他也感觉比昨日启程时人数锐减。然而,这样的疑问他甚至不敢开口去问陈玄礼,唯恐对方禀报出来的数字让他觉得恐慌。坐上车后,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他又想起早上穿衣的不习惯,一时心头更是苦涩。

袁思艺逃走,而他在仓促逃离长安之际,并没有带上高力士。相比忘恩负义的袁思艺,高力士跟了他几十年,他又何必因为其给李亨求情而赶走了人?可现在再去长安城中把人弄出来,却已经不可能了。没了他这个天子,长安城中不知道会乱成个什么样子!

懊悔和不甘犹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而这一天,再没有百姓拦驾痛陈安禄山之害,也没有百姓提壶送水,贡献吃食,而只来得及带金珠细软,却没来得及带上粮食吃食的短板便终于显露了出来。

天子逃离长安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散布了开来,这一路上所有的百姓也都扶老携幼逃到山中,哪怕陈玄礼下狠心让禁军四下找寻粮食,亦是几无所获。到最后,李隆基这个天子还能勉强吃到些胡饼之类昨天剩下的东西,诸王贵主以及跟着的文武官员还能分点残渣,其他人竟是无论全都只能饿着!

贵人们忍气吞声挨着饿,但下头的将卒们一面忍饥挨饿,一面却还要被人差遣布防,心头的怨怒和痛恨更是渐渐集聚、发酵、萌芽。傍晚时分,当这迤逦数里的长长队伍终于来到了又一个驿馆的时候,当先闯入的陈玄礼在紧急查看过酒库和粮库之后,面对的又是一个尴尬的境况。粮库空空没有点滴粮食,仿佛从驿长到驿丁逃走的时候,仔仔细细清理过库存似的,而酒库之中那些笨重而不能当饭吃的酒却还在。可陈玄礼回头一想,便命人封锁酒库。

饿了一整天,如今到了驿站,却又要面对饿上一整夜的困局,尽管陈玄礼素来令行禁止,但夜半时分,还是有人砸开了酒库的锁,将一坛一坛的美酒全都搬了出来。闻讯而来的将卒们很快哄抢起了酒,甚至当酒坛子打破了之后,还有人趴在地上用力吮吸,仿佛这样就能填饱肚子。随着整整一个库房几百坛好酒被一抢而空,多了几分醉意满脸酡红的将卒们渐渐便沸腾了起来。

有人怀念开元盛世的天下太平,有人怀念姚宋贤相的朝堂清明,也有人怀念张守珪、李祎、王忠嗣这些名将,更有人大骂哥舒翰徒有虚名。一片大呼小叫之中,也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都是李林甫和杨国忠奸相祸国”,一时间,应和的声音竟是此起彼伏,直入云霄!

第1147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深夜,在众多将卒不得不露宿在外的情形下,得以独占一屋的杨国忠却辗转难眠。西逃蜀中的设想早在安禄山举起叛旗之初,他便设想过,只不过没想到会那么快拿出来实现。李林甫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他却只是作为一个皇亲国戚而骤然暴发,即便一样是右相,可他自己也知道,看不起自己的人很多。尤其是安禄山造反一事,除却杜士仪曾经以血书上奏一口咬定之外,和他唱对台戏认为是他构陷大将的反对者也很不少,其中多有李党余孽。

一旦入了蜀,那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清洗官员,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号令天下节度使出兵勤王,而他就可以在蜀中坐山观虎斗,等到时候再出来了结残局,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杨玉瑶就连儿子都有了,那才是杨家千秋万代的根基。

可这只是美好的设想,在这仅仅两天的跋涉中,他的信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动摇。天子西逃的影响简直是破坏性的,这些尚且在长安城西面的县城和驿站,竟然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就已经人去屋空,甚至连粮食也都搬了干净,现在就已经断粮了,如果再走下去怎么办?能够忍饥挨饿走一天,难道还能坚持个十天八天?

杨国忠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来,自诩为财计之能高过宇文融的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在这种危急时刻,自然应该要出重赏聚拢人心。想当初中宗和太平公主时期,不是有过斜封官吗?这当口但使放出风声,献粮多少石就可以封几品官,如此一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必定应者云集,军中缺粮的情况就能够迎刃而解。而如果能够吸引更多的富民跟着大军同时下西南入蜀,就可以抽空关中的元气,别人纵使得了此地,也只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绝妙,随即便猛然想起了关中首富王元宝,顿时后悔不已。不说王元宝乃是杜士仪的岳父,就凭着王元宝那不计其数的财富,就该带上王家人一块走!

这时候后悔这些也来不及了,他当即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隔窗一看外头两个家丁早已坐倒在地睡着了,他虽说恼火,但还是快速穿戴起了衣裳。等到他好容易折腾好了这些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都赶了两天的路,大晚上你又要上哪去?”

“你睡吧,我去见陛下!”

裴柔一听到杨国忠竟是要去面圣,这才又躺下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顿时一个激灵爬起身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来人。发现外头没声息,她慌忙草草抓起衣服穿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竟是赤脚便冲了出去,正好和同一个院子的韩国夫人杨玉卿撞了个正着。两个平日里瞧不起彼此,最没交情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最严峻的问题。

是叛军追来了,还是军中哗变了?

杨玉卿终究更加果断一些,她侧耳倾听着外头那一波高似一波的叫喊声,随即沉声说道:“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先走!幸亏这院子就在驿馆最北面,打开院子后头的那扇门,就能不惊动别人离开。”

裴柔亦是咬咬牙道:“我早就让人备了几匹马在后头,我和大郎二郎跟着阿姊走!”

杨玉卿听说裴柔竟是早早预备下了马匹,顿时喜形于色,她点点头,连忙回身去屋子里叫人。然而,还在发烧的秦国夫人根本就动弹不得,崔氏则是惊慌失措连步子都迈不开来。恼将上来的她只能丢下庶妹,一把抓起亲生女儿后,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这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得崔氏昏头转向,她捂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

“可是大郎和三郎怎么办?”

见崔氏即便挨了那一巴掌,却很快放下捂脸的手,转头去看两个儿子,杨玉卿面容一冷,最终竟是狠狠心丢下她便径直离去。等到看见裴柔和一双儿子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她也不多解释,打了个手势就示意立刻走。一直到出门之后悄悄走了一段路上马,裴柔方才问起了崔氏。

“不用管她!广平王都已经死了,她还惦记着这一双孽种有什么用!就算陛下无所谓,回头若是一旦定立了储君,他们一样身份尴尬。没了孩子,她还能嫁人,有他们拖累,她下半辈子莫非要全都靠我?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管她了!”

裴柔不想玉卿竟是真的狠心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瞠目结舌的同时,却也更清楚这时候带上一个哭哭啼啼的崔氏,再外加两个孩子是多大的拖累,没见她和两个儿子甚至连如今消息都没有的杨国忠都顾不上,媳妇也一样先扔下了?于是,她也不废话,吩咐两个儿子头前开路,自己便和玉卿紧蹑在后。然而,黑夜之中靠着第一匹马脖子边上挂着的琉璃灯,他们终于摸黑到了官道上,可还没来得及走多远便只听得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无论是裴柔玉卿,还是杨暄杨晞,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兵荒马乱。可就是用脚趾头她们也能猜到,在这样的黑夜中,除了军队,怎么可能这么连夜赶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马蹄的声音越来越响,一声一声仿佛踏在他们的心头!

最年轻的杨晞最沉不住气,心中绝望的他一把抓住兄长,厉声问道:“你带错路了,这是折往长安的路?”

“放屁!我就算再蠢也没这么蠢,东西南北我还分得清楚!”

见这兄弟二人竟然闹了内讧,裴柔一时大怒,喝止了两人之后,她便和玉卿紧急商量了两句,立时拨马到官道路边靠山处小心隐藏,寄希望于大军过去的时候,能够忽视她们这寥寥数人。然而,事与愿违,当那马蹄声变成了天上的闷雷声就在耳边时,前方官道的转折处大放光明,一时间黑影憧憧,隐约之间马军无数,那雄壮而肃穆的气势迎面扑来,竟是让本来一手牵马的裴柔不知不觉松了手,膝盖全都在微微颤抖,甚至没注意到来的不过百多人。

“路边有人!”

随着这一声暴喝,就只听马嘶声无数,那本来该从身边呼啸而去的马军,就这样在黑夜里先后停了下来。发现有人从马脖子旁边取下灯高掣在手往他们这边照,随即又有十数人下马从四面围逼了过来,裴柔不由自主往后躲去,直到脊背贴上了山壁,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而玉卿避无可避,索性死死盯着这些马军的坐骑旁边清一色挂着的琉璃灯,只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不是宫中琉璃灯那样精致,可单单这么多灯的开销就已经相当了不得了,安禄山竟然如此大本钱置办这些?

“尔等何人?”

当头前第一个人高声质问之际,因为父亲的缘故,好歹弄了个高官的杨暄便壮胆大声喝道:“我是户部侍郎杨暄,你们又是从哪来的?”

玉卿和裴柔各有各的惊惧,一个没注意,却不想杨暄竟然就这么把来历都给捅了出去,顿时全都又气又急。果然,就在裴柔死命把长子拉回来之际,那边马军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看来我今天还真是好运气,就在路上还能撞见杨国忠的家眷!来人,全都给我拿下!”

刚刚就觉得长子惹祸的裴柔顿时绝望了起来,她一把抽出了随身裙刀,便想要刺喉自尽,可双手却颤抖连连根本使不上力气。一旁的玉卿眼见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军士逼上前来,却显出了非同一般的镇静。她突然挡在了裴柔跟前,高声说道:“我是淑妃的嫡亲姐姐,别忘了你们安大帅曾经拜淑妃为母,你们想要犯上吗?”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那边厢马军突然从左右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一个浑身黑衣玄甲的年轻将军徐徐策马过来。只见他身材颀长,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瘦削,但五官分明,鼻子高挺,仿佛并不是中原血统。他盯着杨玉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安贼叛乱,我等便是讨伐他的先锋,又与他何干?”

听到来者竟然不是叛军,杨晞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他也顾不得刚刚还在埋怨兄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声叫道:“不管你们是哪边的兵马,只要你们肯保护我们,回头陛下一定重重有赏!官爵和金银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的承诺就连裴柔和玉卿听来,也绝对是很够分量的了。可是,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们就只见那个说话的玄甲将军只是哧笑了一声,而他身边的将卒们竟也全都毫不动容。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杨家这几个人无不惶惑惊恐,刚刚鼓起勇气的杨晞更是仿佛被人刺破了胆子似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陛下?叛军还没到就先丢下长安城几十万军民拔腿就跑的陛下?呸,我要他的官爵赏赐,我就不叫杜随!”

用突厥语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见随行的前锋营将士无不挥刀应和,阿兹勒方才瞥了一眼魂不附体的杨家众人,冷冷说道:“还愣着干什么,照我前言,一个个先拿下!派人押去向后军大帅复命,马嵬驿就在前方,请尽快进兵,迟恐生变!”

第1148章 诛杨

马嵬驿中,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上至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诸王妃主皇孙,下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有幸随驾西逃的寥寥官员,在一股突然爆发的洪流面前,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选择自己的立场。因为这种时候,没有立场的和稀泥,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杨国忠是在匆匆求见天子献计的过程中,听到外间大声鼓噪的。那时候他还只认为是有一小撮军卒闹事,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李隆基也叫了一个小宦官去查看什么情况,顺便吩咐陈玄礼前去弹压。然而,那个去打探动静的小宦官人还没有回来,却有人闯进了屋子。

闯进屋子的不是别人,却是以陈玄礼为首的数十将卒!除却陈玄礼面色凝重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其他人的脸上全都是杀气腾腾。

陈玄礼也是和衣而睡没多久之后,被乱糟糟的声音给吵醒的。推醒他的将卒们喷着酒气,脸上酡红,口口声声奸相祸国,要求陈玄礼带头清君侧。如果是换成其他任何时候,陈玄礼都会摆出统兵大将军的态度把人给喝退,事后甚至还会动用雷霆手段杀上一批人以儆效尤,可现在却完全不是时候。

因为此次奉天子逃往蜀中的禁军全都属于北门四军系统,也就是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他这个龙武大将军统帅的正是大多为唐元功臣后人,前身是万骑的左右龙武军,下头虽也有几个将军,却盖不过他身为硕果仅存唐元功臣的威望。至于左右羽林卫,有当年投靠太平公主的烙印,历任实际掌北门禁军兵权的闲厩使,总会打压一下羽林卫。所以昨天晚上趁着夜色,竟是跑了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

如今,陈玄礼一个人不得不背起协调北门四军的任务,甚至还得要稍微偏向左右羽林卫,以免军中哗变。可即便如此,据他粗粗估计,从离京之后,早已取代了南衙十六卫上番军的北门四军,至少已经有一两千人当了逃兵,剩下的两万余兵马也不知道能支撑到几时!所以,即便知道这些军士请他领头,诛奸相清君侧,陈玄礼也不得不来。

此刻,他看也不看惊慌失措的杨国忠,深深下拜道:“陛下,军中群起呼吁,奸相祸国,请陛下诛除,以正国法,以振军心!”

李隆基浑浊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竟是死死盯着陈玄礼。见刚刚随陈玄礼进来的将卒们虽是呼啦啦都跪下了,可不少人却没有低头,而是用极其大胆的目光直视着他这个天子,眼神中透着某种令他不寒而栗的东西,他登时心头大凛。

他分明记得,自己曾经如此凌迫过别人,对,就是杀上官婉儿的时候,就是赐死太平公主的时候,就是逼父亲睿宗退位的时候!那个时候,眼前这些长安城中最最精锐的健儿听命于自己,奔走于左右,为他打破重重阻碍,就这么登上大宝!

可现在,也同样是这样一批人,看似跪伏在自己面前,可却要求自己杀掉宠妃和宰相!

杨国忠见人闯进来时,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恐怕不妙,等听到陈玄礼这番言辞,他登时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下意识地往天子身后躲了躲,正想要开口抗辩的时候,他猛地发现包括陈玄礼在内,所有将卒看着自己的目光全都是冷冰冰如同刀子一般,仿佛只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绝望了起来。他早该想到的,他看似连李林甫都给整倒了,他看似威风凛凛无人能够抗衡,可这一切都是天子给的,他从来没有掌过兵权!

这等时候,他能指望谁?

想到自己刚刚的提议,杨国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高声叫道:“禁军不会再缺粮了,我已经向圣人请命,发放官爵给那些献粮的富民大户……”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迎来了陈玄礼的一身怒吼:“官爵乃国之公器,岂可任凭你一句话就如同货物一般卖给他人!陛下当年起兵诛除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又赐死太平公主的时候,便是斜封官泛滥之时,如今岂可重开旧例!奸相祸国,由此可见一斑!”

李隆基听到陈玄礼突然劈头盖脸地怒斥杨国忠,又见他身后将卒人人目露凶光,甚至有人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他顿时意识到,今天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庇护得了杨国忠。因为陈玄礼此前那番话的主次已经很清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振军心,如果军心涣散,人都跑了,他这个天子便会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亲自开口同意这样的胁迫,只能目视陈玄礼,用别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陈玄礼跟随天子多年,立刻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他倏然站起身来,对左右低低言语一声,当即便有两人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抓住了杨国忠的胳膊,就这么把人拖拽了出去。生死关头,杨国忠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求救,却只见李隆基状似不忍地别过脑袋,眼睛紧闭,丝毫没有看他的意思。那一瞬间,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李林甫尸骨未寒,李隆基便能够将其党羽子婿一一贬斥恶地,却原来身为天子,一颗心本就是冷硬的,平日恩宠也好,其他也好,不过是需要用你,事后弃若敝屣也属应当!

完全绝望的他没有再求饶,就这么任凭别人犹如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了出去。在无数人喧嚣闹腾的夜色中,他被拖行了老远,突然便只见眼前突然大放光明。这是一块马嵬驿中的空地,四周围点满了火炬,而一个声嘶力竭求饶的声音则是传入了耳畔。他循声望去,就只见韩国夫人杨玉卿的女儿崔氏正紧紧抱着一儿一女向军士求饶,而在她身边,赫然是生死不知的秦国夫人。

尽管他的妻子裴柔以及两个儿子,还有杨玉卿不知所踪,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

“求求你们,大郎和三郎都还小,他们已经没了父亲!”

崔氏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了,说话的声音甚至连周遭的人都听不到。然而,她的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没有激起将卒们的同情,反而让更多的人想到了太子李亨的死讯。而据说,广平王和建宁王也已经被鸩杀了。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妖妃惑主,原本就喧闹不堪的人群顿时更加吵吵嚷嚷了起来。很快,这样的呼声就传到了陈玄礼的耳中,让他又为难又不安。

他刚刚在天子面前故意略过杨玉瑶,就是因为不想背上胁迫君王的恶名,毕竟,杨国忠只不过是个窃据相位的跳梁小丑,可杨玉瑶虽然曾经是寡妇,却毕竟是天子的枕边人!然而,在将卒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下,他只得勉为其难再次去求见李隆基。才到门口,他就只见杨玉瑶跪在天子脚下苦苦哀求。

“三郎,国忠早就识破了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他有什么错,分明是陈玄礼要借着军中哗变为借口要杀他!妾身的姊妹和外甥女全都被乱军带走了,这其中还有两个尚不懂事的孙辈,她们又何其无辜!三郎,如若这个时候答应了乱军的要求,下一个便是我,再下一个就恐怕是三郎!这些哗变的乱军一定只是一小撮人,一定只是陈玄礼煽动的一小撮人,只要三郎肯出面振臂一呼,一定会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的!”

陈玄礼本想照顾一下李隆基的心情,随便找个侍女打昏之后换上杨玉瑶的行头,冒充一下淑妃,也好安定人心,如今听到杨玉瑶在这等时候反而血口喷人倒打一耙,一贯脾气很好的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推门闯进去之后,他便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

“陛下,外间将卒群起高呼,杨国忠奸相该死,淑妃身为寡妇,妖媚惑主,也一样该死!恳请陛下痛下决断!”

看到陈玄礼闯进来,杨玉瑶本是又惊又怒,可听到他说外间乱军竟然还要杀自己,她顿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本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她下意识地抱住了李隆基的腿,梨花带雨地哭诉道:“陛下,妾自从入宫以来,尽心尽力,何尝有过半分不敬?陛下就算不怜惜我,也请顾惜顾惜我们的女儿,太真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杨家竟是被人逼到了如此光景,她可还能安心?”

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杨玉瑶连称呼也变了,甚至提到死去的妹妹玉奴,李隆基顿时愣住了。人死如灯灭,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渐渐淡忘了那个倩影,可如今被杨玉瑶的话头一勾起来,佳人的一颦一笑,薄嗔浅怒,全都如同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转个不停。低头看了一眼平日里娇媚可人的宠妃,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换成是玉奴,即使外间那样风雨欲来,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如此哀哀求饶。

那个道号太真的女子,妩媚多姿之中,却有一种天然的倔强傲骨!

见李隆基竟是呆呆怔在那里,陈玄礼又听见外间的各种喧哗声越来越大,就算他想要放过杨玉瑶,恐怕都不可能了,他只能咬咬牙,再次重重叩首道:“请陛下痛下决断!”

李隆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无力地看了一眼脚下的杨玉瑶,轻轻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有做声。可在这种当口,没有做声便意味着默认,甚至都不用陈玄礼开口或是示意,他背后已经有迫不及待的亲兵就这么跳了起来,竟是要上前拖拽杨玉瑶。这时候,李隆基终于艰难地张了口。

“淑妃毕竟跟了朕这么多年……不要让她见血!”

第1149章 自刎

不要见血!

当杨玉瑶被两个平日自己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的军汉拖出屋子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只有这样寥寥四个字。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能够从一个区区寡妇进宫顶替妹妹玉奴成为女冠,而后又拜封淑仪,而后封淑妃,确实花费了无数心计来邀宠,可她对于李隆基,并不是真的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比前夫还多那么几分。

除却至高无上的至尊身份之外,李隆基文武双全,精通音律,爱好丰富多彩,她自认为虽不如张云容等人能歌善舞,却也很体察他的心意。更不要说,她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自从开元末到天宝年间唯一的一个孩子!可事到临头,李隆基却这样薄情,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不要见血,仿佛如此便是最大的体恤了!

杨玉瑶隐隐明白了,玉奴当初为何对李隆基总有几分若即若离,为什么曾经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过武惠妃暴薨的真相。可那时候,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那尊荣的地位,那万人仰视的风光,何尝看到过其他的?这么多年在后宫呆下来,她甚至已经忘记这个福薄的妹妹了,可现在想想,究竟是谁福薄?玉奴故世的时候,还有隆重的丧奠,还有天子的眼泪,她们这些姊妹陪着痛哭了一场,更不要说还有玉真公主这样的师尊,杜家人那样的亲友,可现在她有什么?

当她也被拖到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就只见杨国忠和幼妹秦国夫人以及崔氏等人都在,每一个人都是面色惨白,颤抖战栗。尽管她自己的形状也已经惨不忍睹,刚刚也曾在李隆基面前百般恳求,可到了这当口,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见陈玄礼就在身边,她突然出声问道:“陈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陈玄礼厌恶地看了一眼杨玉瑶,想到当初就是这个愚蠢的妇人收了安禄山为义子,甚至还在外朝有人弹劾安禄山的时候替其说话,他便冷冷说道:“淑妃终究是陛下身边的贵人,陛下又已经有言在先,自有三尺白绫送淑妃上路。”

“三尺白绫?哈哈哈哈,三尺白绫?”杨玉瑶猛地大笑了起来。很快,笑声戛然而止,她随手把散乱的头发挽了起来,这才厉声说道,“陛下也许是好心,但恕我不想心领!我虽是女人,可却不想哭哭啼啼投缳自尽,烦请陈大将军给我一把刀剑,我这就干脆利落地上路去,也免得你们不安心!”

陈玄礼没想到杨玉瑶竟有这么一个要求,犹豫片刻,他就从身边一个亲兵手中接过腰刀,反提着刀上前,刀尖向下往杨玉瑶身边的泥地上一杵,见其深深插入了泥地之中,这才缓步退了回来。尽管他已经不再是年少全盛时期的那个果毅都尉了,但他仍然有充分的自信,万一杨玉瑶真的不甘心拿着刀想要困兽犹斗,却也奈何不了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他。须臾,杨玉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手握着刀柄将腰刀拔起,随即惨笑回头看了杨国忠等人一眼。

打从看到杨玉瑶竟然也被乱军给提溜了出来,杨国忠就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此时此刻,见杨玉瑶竟是拔刀而立,他的脸上没有惊惶,有的只是麻木。这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秦国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杨玉瑶把刀横在了脖子上,她不禁大吃一惊,竟是极度吃力地惊呼了一声道:“阿……姊……”

说时迟那时快,杨玉瑶已经提刀狠狠往脖子上一拉,随着鲜血猛然间溅在了刀刃上,她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声阿姊,忍不住想到了当年还在成都时的情景,竟是下意识地觉着,那是玉奴在黄泉之下叫着自己。那时候,小粉团子一般的玉奴最喜欢犹如跟屁虫似的追着自己叫阿姊,最喜欢听自己讲故事,最喜欢腻着自己和大姊玉卿说着父亲的事,那一段时光仿佛已经很遥远了,和杜士仪突兀地闯进她们这些杨家人的生活中一样遥远。

“玉……奴……”

眼看杨玉瑶软软倒在了地上,杨国忠登时呆若木鸡,整个人完全僵硬了。他一直都知道,杨玉瑶只是看着娇媚,实则骨子里却有一种犹如男人一般,不甘沉沦不甘寂寞的性子,所以才会抓住每一丝机会往上爬。而现在,就连走到末日的时候,她都不肯用什么白绫,而是三尺青锋就此自刎。当看到陈玄礼身边的亲兵蹲下身来去探鼻息心跳,随即站起之后干净利落地说出死了两个字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跟着杨玄琰在雅州为官,随着杨玄琰的去世,他不甘一无所有去京师,于是流落蜀中各地,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事都做过,挨过县令的板子,也受过上司的白眼,但也有赏识自己的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之后,他终于千辛万苦攀上了高枝,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宰相,甚至连李林甫都踩在了脚下。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安禄山即使高举反旗,他也能够反手将其压下去,可他却错得离谱!

叛军还没能打到这里来,天子也并没有怪罪他,可他却要无声无息死在这群乱军的手上!

见陈玄礼命人用白布收殓了杨玉瑶的尸体,而后向左右一努嘴,立刻有几个满面凶光的人拔刀逼上前来,杨国忠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志和心思,干脆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却是四面八方的喧哗。他震惊之下慌忙睁开了眼睛,四下里一看,却发现那些刚刚还凶形恶状的士卒们全都骚乱了起来,有人嚷嚷,有人拔刀,就连陈玄礼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慌乱。

难道是安禄山来了?

尽管逃过了一劫,但杨国忠的心中却没有任何的轻松感,他很清楚,刚刚兴许还只是痛快一死,可如果落到安禄山手中,他只会生不如死!可是,要想和杨玉瑶那样决绝地自刎,他却又没有那样的胆量。眼见得这骚乱,他突然萌生出了一走了之的念头,毕竟,之前从崔氏口中,他已经听说杨玉卿和妻子裴柔并两个儿子已经逃出去了。可他刚刚勉力支撑想要站起身时,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舅舅,求求你救救大郎和三郎!”

杨国忠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崔氏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到玉卿竟也是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自己逃命的,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用力一撕,直接把整幅衣袖就这么撕扯了下来,这才怒气冲冲地说:“都死到临头了,你还顾着这一对累赘!怪不得连你阿娘都丢下了你!”

见杨国忠如此绝情,崔氏顿时万分绝望。母亲和舅母等人竟丢下自己离去,姨母杨玉瑶就这样在眼前自刎,而病得七死八活的秦国夫人苏醒过来就看到这一幕就又昏了过去,打落地之后就一直过着掌上明珠日子的她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颠覆了。等她回过神来,就只见杨国忠正在悄悄留意四面动静,仿佛想要趁机逃跑,她只能紧紧地将年方四岁的儿子李傀揽在怀中,随即凄苦地看向了襁褓中的幼子。

她多么想就这样一头撞死,换取别人对儿女的怜惜和承诺,可她不是杨玉瑶,她不敢死,她更怕死了之后,两个儿子被人作践了!就比如此次西逃,如果她不是杨家的女儿,也许也会如同太子李亨和广平王的那些妻妾儿女一样,被人丢在长安,无人理会死活。须知张良娣还是李隆基姨母的嫡亲孙女!

杨国忠想要趁乱逃遁,可陈玄礼是什么人?尽管他得知马嵬驿西北有兵马出没的消息,但此时此刻杨国忠是稳定军心的关键,不论最后是杀是放,他都不可能放走这样一个人物。因此,他连下数道军令暂时稳住了人心之后,便立刻吩咐人去把杨国忠给五花大绑了起来,至于崔氏和秦国夫人杨氏这两个弱质女流,他根本不担心她们逃脱,又或者说,也许杨玉瑶和杨国忠该死,可杨家其他人未必非得要死,如果不是军心难定,他何尝希望大开杀戒?

“大将军,大将军,左右羽林卫有人冲着那支不明身份的兵马冲杀过去了!”

一听到这话,陈玄礼只觉得脑袋轰然炸响,随即竟是气得直哆嗦。北门禁军从玄武门事变开始崭露头角,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誉为是整个大唐精锐中的精锐,其中,从中宗登基到先天年间,龙武军的前身万骑曾经或镇压,或参与过数场政变,羽林军亦是战力不凡。然而,政变终究和真正的战场厮杀是不完全相同的。

最重要的是,当年曾经亲身参与唐隆政变的人,多数都已经和他一样垂垂老矣淡出军中,而眼下北门四军之中那些军卒都是补进来的,年轻气盛又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阵仗,竟如此沉不住气!

“啊——”

随着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紧跟着惨呼和马嘶不绝于耳,当此之际,陈玄礼知道此事定然难以善了——不管来的是叛军还是友军,在这深夜之际既然打起来了,恐怕从不熟悉夜战,兼且又饿着肚子的己方一定会吃亏多多!于是,他只能大声喝道:“传令下去,不许再擅自出战!以马嵬驿为中心守御,等到天亮便有援军!”

这所谓的等到天亮不过是一句空话,有援军更是一句空话,就连独自困守屋中的李隆基,耳听得外间厮杀声渐渐消失,他却反而更加惊惶不安。当枯坐的他终于等到天边那一丝晨曦的时候,陡然之间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无边无际的欢呼。一下子,他的脸上便喜色尽显。

不是叛军,不可能是叛军,否则军中何来欢呼?难不成是先头派去朔方的信使把援兵带回来了?

第1150章 过马嵬驿不见君

一整夜,自从那场小规模厮杀结束之后,陈玄礼不敢再牺牲麾下兵马去探明对方的底细,即便听到外间不时传来嚷嚷,自称是援兵的声音,他也传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去,一切等太阳升起再说。可等到天明时分,看到空中那业已展开的黑色战旗,他便明白,昨天晚上那彻夜不停的叫嚣竟然是真的。因为那招展的战旗上,赫然是安北前锋营五个鲜艳夺目的大字!

来的竟然不是朔方的援军,而是杜士仪麾下的兵马!

陈玄礼来不及想太多,立刻命人前往打探。而刚刚派了斥候过去,便有心腹亲兵快步冲了过来,甚至不及行礼便走到他身侧,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大将军,昨夜逃散的士卒不计其数,一大早各旅主将根据大将军此前的军令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剩下的大概只有一万三千人出头。”

这样一个数字听上去不少,然而陈玄礼心中清楚,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卫这北门四军,额定兵员在开元最盛时超过了四万,天宝年间渐有空额,但也超过三万人,此次因为事出仓促,他匆忙整军,带出来的应该足有两万多人,经过前两日的逃散,应该还有近两万人,可就是昨天一晚上,竟能有这么多人当了逃兵!是因为乱军鼓噪杀了杨玉瑶,听闻援兵到来,生怕天子加罪,还是因为误以为叛军来临,于是当了逃兵?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如今自己所领的天子禁军已经士气全无,空前虚弱却是事实。而且,逼杀杨玉瑶的事毕竟已经成了天子心头的一大疙瘩,如今有了援军,安知李隆基不会因为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而归罪于他以及麾下将卒?可他又岂是真的想要以臣迫君,他只是为了保存这北门四军的最后一点元气!

陈玄礼在焦躁不安中等待了许久,前去打探的信使终于回转了来。当得知赶到的是曾经随同杜士仪来过长安觐见,形同义子的前锋营正将杜随,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暗想杜士仪和杨国忠不和,此次漠北大乱更是因为杨国忠派罗希奭前往安北牙帐城而起。然而,他须臾就猛然之间想起,杜士仪和杨家并非全无渊源,死了的淑妃杨玉瑶,其先为寿王妃后为太真娘子的嫡亲妹妹杨氏,还曾经拜师杜士仪门下学过琵琶!

“大将军,怎么办?”

“那杜随的前锋营有多少人?”

“至少有一两千。”

昨天晚上便是这一两千人,把将近两万的北门四军耍得团团转?

陈玄礼紧咬牙关,复又问道:“他可说了,杜大帅和朔方郭大帅行踪如何?”

“他只是提了一句,杜大帅和郭大帅合兵一处,正急速赶来长安驰援,迎击叛军。”

杜士仪竟然和郭子仪一道从朔方南下了?这么说,杨国忠此前一道又一道发往朔方的军令虽说搁置了一下他们驰援的步伐,但总算那边还是出动了,真是万幸!

如果是从前,陈玄礼一定会因此而觉得杜士仪郭子仪心怀叵测,可一想到前方糜烂的战局,一想到如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的长安,一想到天子和杨国忠这一君一相贻误战机,他就觉得那两位节帅实在是做得对。此时此刻,他心中再无分毫疑虑,吩咐了一个最信赖的校尉接手马嵬驿的防务之后,他就只带着十几个亲卫亲自去见杜随。

两厢一打照面,陈玄礼固然免不了打量三十出头的阿兹勒,阿兹勒也一样在打探这位声名赫赫的龙武大将军,硕果仅存的唐元功臣。尽管武德功臣之类的提法从大唐开国之后就有,但真正的颁赐功臣号,却是从李隆基开元年间方才开始的,获赐唐元功臣殊荣的人,清一色全都是万骑序列的将校,加在一起不过寥寥十余人。如今将近四十年过去,除了陈玄礼,其他人都不在人世了。

身为突厥人,阿兹勒从杜士仪学过经史礼仪,因此对陈玄礼这位自始至终小心谨慎,从未上过战场,一直执掌禁军的大将,他自然不会失礼,可想到昨天晚上那小小的遭遇战,他心里就没多少敬意了。

都说北门四军中全都是精挑细选的擅长骑射武艺之勇士,如今看来,徒有虚名而已!

倘若陈玄礼知道阿兹勒竟在暗自腹诽北门禁军名不副实,一定会大怒。这能怪他吗?左右羽林卫一向又不是他管的!对他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从阿兹勒口中进一步核实朔方兵马的动向。得知杜士仪的安北兵马人人配双马,一马驮人,另一马驮饮水补给赶到朔方灵州,却因为没有上命不能出动,而后得知河洛战事吃紧后,杜士仪方才说动郭子仪,立刻发兵南下京畿,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当下开口说道:“如此,我带杜将军去面见圣人。”

“不用了。”阿兹勒才没兴趣去在天子面前说些恭敬的话,更不耐烦屈膝跪拜,当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见陈玄礼面色微变,他环视陈玄礼随行亲兵,见入目的将卒无不形容疲惫,灰头土脸,他便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奉命为前锋,位卑职低,不敢惊动陛下!而且昨夜我已令人高呼是援军,却仍遭禁军中人攻击,军中多有伤者,还得着力安抚。既然见过陈大将军,告知援军讯息,我也就把事情办完了。如今长安城岌岌可危,我需得立时前去救援!还请陈大将军放宽心,朔方援军随时就会抵达,叛军也自有我等前去抵挡,不用担心圣人的安危!”

陈玄礼这才明白,阿兹勒竟是不打算就此去见李隆基,而是想要率军直接往长安解围!他张口想说保护天子乃是重中之重,可想到昨天晚上杨玉瑶自刎的一幕,他自己亦是以下迫上,他顿时又噎住了。下一刻,他就只见阿兹勒向自己拱了拱手,随即当着他的面连下军令,须臾,就只见这支兵马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上马的上马,整兵的整兵,那种没有说话声,只有兵器碰撞,人与鞍轡摩擦声的气氛,竟是压得陈玄礼心头沉甸甸的。

直到发现这样一支兵马整编完毕,仿佛随时就要开拔,陈玄礼方才一下子意识到,就算阿兹勒等人不肯留下来护卫天子,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急缺的口粮!一时间,他也顾不上自己这个龙武大将军的脸面,赶上前对正要上马的阿兹勒说道:“杜将军要去援救长安,忠义武勇,我钦佩不已。只是我等奉圣人出长安时太过匆忙,以至于补给……”

补给?看情形肯定是李隆基下令太过匆忙,又不许走漏风声,以至于陈玄礼他们根本就没带足粮秣!

阿兹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随即故意踌躇了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陈大将军的难处,我知道了。只我等身为前锋,带的口粮也并不多,我这就令军中分一半给你!”

陈玄礼没想到阿兹勒分明对天子没有多少敬意,撂下这里便要驰援长安,却还肯分润口粮给禁军,登时喜出望外。可等到阿兹勒吩咐麾下将卒分出口粮时,他便听到了前锋营将卒的无数怨言。那怨言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李隆基去的。什么丢下京城万千子民逃命,什么不顾惜禁军勇士的性命,什么昏招迭出以至于前方丢城失地……总而言之,粮食是给的,可往日大逆不道不敢出口的言辞这会儿却肆无忌惮地倾泻了下来,直叫陈玄礼勃然色变。

可他这时候哪有脸去指责别人?更要命的是,如果没有粮,禁军恐怕会全都逃散尽了!

随着阿兹勒这两千余人尽数开拔,陈玄礼命人把粮袋搬了回去,一时禁军中的欢呼此起彼伏。尽管阿兹勒留下的口粮只是两千人份一天所需,可不管怎么样,总能让禁军稍稍糊口,而且听说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已经不远,只要捱过这点时间,又不必忧虑叛军追来,谁能不高兴?甚至昨晚上一团混战中的伤者,也没了多少怨言,而之前被俘扣下的人,也已经放回来了。

然而,安北前锋营对天子的那些不满,却几乎如同光速一般在禁军中大肆传播!

李隆基原本已经预备好了,当外间援军主将来见自己时,该如何褒奖,如何施恩,如何笼络,可他万万没想到,阿兹勒竟然过马嵬驿而不入,径直领兵去解长安之围了!身为天子,他一路来被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包围,昨晚刚刚被人逼宫,现如今有遭人轻视,他心中的怨怒已经到了极点!尽管理智告诉他还需隐忍,可等到韦见素受陈玄礼所托来送午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让朕饿死了不是最好?”

韦见素刚刚来时,还看到杨国忠被缚在旗杆上的惨状。尽管人还活着,可将卒们只不过是因为暂时有东西吃,心头怨怒稍减,并不是真的就肯放过杨国忠。所以,见天子分明心情大坏,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膳食,上前低声劝谏息怒。好容易他才把天子劝了暂进膳食,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

“走水了,走水了!”

李隆基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惶。刚刚那些被逼迫被轻视的愤怒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是了,现如今文武将卒对自己离心离德,而宗室全都在这里,即便李亨已死,可只要下头人有心,从诸王之中拥立一人,逼迫自己退位,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而这把火是不是便想要将自己和韦见素一块烧死在这里?

他一把抓住了韦见素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韦卿救朕!”

第1151章 虚惊之后大军至

尽管是杨国忠一脚把陈希烈给踹了下去,然后举荐了自己为左相,但韦见素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铁板钉钉的杨党。他性子柔弱,不喜与人争斗,这是事实,可杨国忠为人霸道,他却不希望自己被青史定位为奸相走狗,因此在某些问题上也曾经力谏。可是,对于安禄山的这场叛乱,他的估计同样不足,没想到其这么快席卷河北,而后河南之地也以最快的速度沦陷,紧跟着便是从洛阳到潼关,堂堂帝都长安竟是都危在旦夕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赞同弃长安西逃,那天黎明他被杨国忠以君前议事为名请到了宫中,紧跟着便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到了禁苑,然后从延秋门出长安,浑浑噩噩一路过了西渭桥,金城县,来到了这马嵬驿。忍饥挨饿也就算了,昨天晚上经历了那么一场可怕的兵变,当乱军突然闯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快要没命了!所幸被拖出去的他遇到了陈玄礼,最终没有和杨家人那样被扔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否则即便最终活命,他也没脸再为官了!

此时此刻,听到李隆基这一声韦卿救朕,在最初的愣神之后,韦见素也立刻面色大变,一下子想到了某个最坏的可能。他连忙上前搀扶着李隆基想要往外逃避,可谁知道这位天子连日以来担惊受怕,原本还算壮健的筋骨眼下却根本不听使唤了。情急之下,自己也已经年近六旬的韦见素只能咬咬牙,弯下腰来把李隆基背起,跌跌撞撞冲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他方才发现,外头固然是一片鸡飞狗跳,可看那正在着火的地方还在更远处。

闹了老半天,却是虚惊一场!

当陈玄礼亲自过来禀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李隆基听到最后,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原来是一家子皇子皇孙逃难的时候,前日在市集上买了一大包胡饼,早先怕拿出来叫人哄抢了,后来饿得吃不消了,方才在屋子里偷偷生火烤着吃。只可怜这些龙子凤孙们什么时候背着人偷吃过这种贱东西,还不能让仆役看到,到最后便闹出了火烧马嵬驿的笑话来!

一想到自己竟是因为这所谓的走水,差点以为是禁军已经决定拥立皇子,谋害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那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死死瞪着陈玄礼,厉声问道:“是谁擅自举火?”

“回禀陛下,是延王。”

延王李玢乃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其母柳婕妤当年因为侄儿柳惜明的事,和杜士仪最不对付,此后更是连累幽闭宫中,早些年就去世了。不过,这位皇子却不像娘家人那么记仇,甚至有仁爱好读书的美名。当然,他和其他皇子亲王一样,困守十六王宅没事可做,更多的时间不是读书,而是和妻妾婢女胡混,儿女辈虽还没到半百,可也有三十多个。而和其他诸王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逃难,他竟是竭尽全力把儿女全都带上了,一个没少!

李隆基此前就听陈玄礼婉转陈情,说是因为宗室太多,以至于行进速度太慢,此刻又听到是延王李玢惹出的这样大祸事,他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几乎不曾细想,他便恼火地吩咐道:“正当逃难之际,他却偏偏拖儿带口,如今还不顾君父擅自举火进食,以至于驿馆失火,劳动军中勇士!去传命,从今日起,褫夺他亲王爵位,所有儿子的爵位官职也一并免去!”

这样的中旨褫夺绝对不合规矩,就算陈玄礼对延王李玢闹的这一出也颇为气恼,可李隆基竟是一下子把延王一大家子的官爵全都夺了,他立刻意识到,天子根本就不是为了劳动了将卒,而是因为这件事让其心惊胆战!于是,他当下就瞥了韦见素一眼,轻声问道:“韦相国,按理这样的大事,总该中书拟旨,门下核准。”

韦见素自己都还没从惊惶中回过神,等陈玄礼再问了一声,他方才明白了过来。想了想后,他便摇头说道:“陛下,延王固然有欺瞒之罪,但罪过尚不至于夺爵!只是让将士们在扈从护驾之余却还忙乱了一场,不若请延王及皇孙们出面赔情,如此也可安抚人心!”

从昨晚到现在,李隆基经历了太多大丢脸面的事,可陈玄礼他不可能降罪,否则军心肯定就散了;将卒们他要给好脸色,因为还要指望这些人护送自己去蜀中;韦见素更不能迁怒,而且刚刚还是同样一把年纪的他将自己背了出来。既然如此,不拿他自己的儿子出气,他拿谁出气?因此,即便韦见素苦口婆心连声劝谏,他却死活不肯收回成命,而陈玄礼看这情形,也不想和天子硬顶了,横竖不过是一堆皇子皇孙,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前去宣召的陈玄礼还没回来,李隆基就只听远处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显然,正是李玢和儿女们没有料到这样严厉的处置,于是便嚎起丧来。他如今最不耐烦这样的动静,正要喝令韦见素去那边,替自己痛骂这些不肖子孙一顿,陡然就觉察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这并不是什么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却仿佛是大地传来的震动。如果他是军中浸淫多年的哨探,一定会伏地倾听,判断出那是千军万马来临前的震动!

天子只是隐隐心悸,而陈玄礼却已经得到了底下斥候的奏报。派去西边的哨探一直没能回来,即便从阿兹勒口中确定了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他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所以,当专司伏地听声的斥候发现有大批马军到来的时候,他立刻就提升了警备级别。可做是这样做的,眼看军中根本谈不上多少士气,这还是因为阿兹勒临走时留下了口粮,他着实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而且,阿兹勒的态度已经非常鲜明,那是不是意味着,杜士仪和郭子仪对于天子的态度亦是如此?

大约一刻钟之后,高举着战旗的大批人马终于出现在了陈玄礼的视线中。朔方节度使郭的蓝色旗帜迎风招展,而在另一边,安北大都护杜的大红色旗号亦是鲜艳夺目。陈玄礼虽然身为唐元功臣,当了很多年的龙武大将军,可在这两位功勋彪炳的边镇节帅面前,仍是不敢失礼,当即带着麾下一营亲兵出迎。他对郭子仪并不熟悉,但杜士仪乃是京兆杜陵人,三头及第之后就一直是传奇人物,他曾经见过多次,但谈不上任何私交,连单独交谈都不曾有过。

所以,当纵马来到那大旗下方,他便倏然跳下马来,弯腰深深行礼道:“多谢二位大帅及时驰援!”

杜士仪见陈玄礼竟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当下连忙下马。因为阿兹勒过马嵬驿而不入,只吩咐人把半途上截住的韩国夫人等人往他这里一送,所以他并不知道马嵬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只看鬓鬟散乱的杨玉卿裴柔等人,他就是猜也能猜到这里的变故。所以,见郭子仪动作更快,一把搀扶起了陈玄礼后,他就开口说道:“本来不得上命,不敢擅自带兵离开任所,然而如今叛军肆虐,也只能事急从权了!陈大将军乃是军中前辈,千万不要如此多礼!”

郭子仪武举出身,对陈玄礼这样的禁军前辈一直都觉得是传说中的人物,可他在朔方崭露头角,最终正位节度使,竟然能够和对方平起平坐,他不禁百感交集,却也和杜士仪一样说了一番客套话。

陈玄礼见两人对自己全都客气有礼,心下方才稍宽,当下便说起阿兹勒径直前往长安的事。尽管杜士仪早知其过马嵬驿而不入,甚至都没费神去谒见一下天子,让李隆基找回一点存在感,但他还是佯装大怒道:“这个狂妄之徒,竟如此没礼数!还望陈大将军看在他乃是胡人,又讨击叛军心切,宽宥他这失礼行径!”

“杜大帅也不要太苛责了杜将军,他也毕竟留了口粮支援我等。”陈玄礼为阿兹勒说了一句好话,突然觉察到杜士仪竟是让自己宽宥阿兹勒的失礼,而不是说要向天子请罪!这样的微妙之处,他这种极其敏感的人既然感觉到了,心中不免多想。而接下来,郭子仪的态度亦是证明了他没有猜错。

就在踏进马嵬驿时,郭子仪提到太子李亨冤死时,却还不无悲愤地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貮,身居宫中,和安禄山最多是朝见时会面,何来任何瓜葛?就因为安贼在叛军之中高呼一声拥戴太子,陛下就赐死了太子,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样的话让陈玄礼无言以对。见杜士仪亦是面带叹息,他本能地想要岔开话题,却不想一行人路过旗杆时,昏昏沉沉的杨国忠正好睁开眼睛看到一行人路过,待认出为首的杜士仪时,竟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杜士仪,他循声望去,见杨国忠立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竟是惨白,他便哂然一笑,当下径直走了上前。

“杨相国,许久不见,怎的落到了如此地步?”

第1152章 身首异处

昨天晚上本想趁乱逃走,却被陈玄礼早早识破,五花大绑在了这旗杆上,杨国忠几乎是一天一夜没吃饭没喝水,整个人都在虚脱的边缘。所以,他并不太清楚大清早阿兹勒率安北前锋营路过马嵬驿前往援救长安,当然就更不知道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援的消息。所以,当认出陈玄礼身边的人是杜士仪时,他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等人走到自己面前,又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他就明白,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杜士仪,你居然没死!”

“托杨相国的福,我好歹福大命大。”杜士仪笑了笑,但笑容中却满是讥诮,“好教杨相国得知,虽说黠戛斯以及回纥联军攻城,却被张长史留守军民合力击退,李光弼又率军夜袭,擒得黠戛斯叛逆毗伽顿,回纥磨延啜亦是大败亏输,仅以身免。而后,仆固怀恩又率军和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深入黠戛斯境内千余里,一举荡平其余孽。如今黠戛斯中不愿附逆的人已经选出了新主,遣使告罪先前叛乱之事。”

杨国忠很希望这都是杜士仪的一派胡言,可如今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代表杜士仪所言全都是真的。可是,他此时此刻已经再狼狈也没有了,分外看不得杜士仪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当即使劲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一些,继而恶狠狠地说:“就算你大败黠戛斯又如何?都播西侵,同罗和仆固皆入敌手,你这安北大都护失去了大半个漠北,该当何罪?”

“杨相国还真是替我操心啊。”杜士仪见刚刚赶到马嵬驿大门口相迎的韦见素站在陈玄礼身边,亦是目不转睛看着这里,而北门四军将卒虽不敢越过警戒线,可都围拢在四周围,分明也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他便镇定自若地说道,“都播西侵,乃是叛贼安禄山派人唆使,意图令安北大都护府自顾不暇,而他还约定都播南下河东道,与他联兵一处,攻取大唐,异日得胜时,则将漠北全数让给都播,将河东云中雁门等四郡也割让给它。”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紧跟着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人顾不上陈玄礼这位主官在场,高声问道:“那杜大帅率兵南下,莫非是弃了漠北?”

“漠北乃我大唐健儿抛头颅洒热血,足足用了多年方才平定之地,岂可轻易让给他人?我回归安北牙帐城后,便亲自往见都播怀义可汗,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将其劝服。如今这会儿,我安北大都护府张长史应该业已率同罗仆固二部兵马入河北平叛,而都播怀义可汗则扫荡契丹奚族之地,而后直击幽州。所以说,安禄山叛军纵使曾经一路势如破竹,如今也不足畏惧!”

自从战争的阴云压在了长安城上空,北门四军和所有的长安城官民将卒一样,全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压力,尤其是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就连哥舒翰也在潼关之外的渑池隘道吃了败仗,这种绝望的情绪就更加浓重了。可杜士仪此时此刻一番话中,便勾勒出一幅最让人难以置信的美好画卷。

当此叛军气势如虹的时候,竟已经有两路大军前往抄安禄山的老巢去了!

这样的消息,郭子仪是早就知道的,再加上河洛以及京畿道危在旦夕,他已经没工夫去高兴了。可陈玄礼也好,韦见素也好,两人近日以来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坏消息,当初河北道只有一个平原郡得保不失,他们都已经觉得这是天大的喜讯了,更何况如今据杜士仪所说,两路大军已经突入河北?

正当陈玄礼和韦见素面面相觑之际,围在四周的北门四军之中,已经有几个人忘形地欢呼了起来,很快,那声音传染了四面八方更多的人,整个马嵬驿方圆数里,竟全都是惊天动地的欢呼雀跃。

“万胜!万胜!”

杨国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分明是那样的险境危局,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能够轻轻松松挣脱出来?为什么?明白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猛然意识到,既然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无以为继,既然这样的一支援军远比陈玄礼的北门四军更加兵强马壮,那么,他为什么要死?他可是当朝的右相,李隆基昨天晚上亦是因为万般无奈,这才不得已默认了陈玄礼的行径。他一下子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等四周围的呼声刚刚暂歇,他便嚎叫了一声。

“杜士仪,既然安禄山叛军已经不足为害,快放了我!我是陛下金口玉言委任的右相,陈玄礼及其麾下将卒欲图犯上作乱,这才逼死了淑妃,又想要谋害于我!”

陈玄礼顿时面色铁青。见杜士仪刚刚明告真相,安抚军心,他本能地认为这位安北大都护仍是一腔忠义,故而如释重负,竟忘了杨国忠还留着没杀。现如今听到对方把谋反作乱的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简直万分后悔之前的手软。杜士仪和杨国忠是有私怨不假,可怕就怕杜士仪因为天子在此,竟是被杨国忠用话给挟制住了。万一留下这么一个祸害,别说是他陈玄礼和相干北门四军将卒,杜士仪也未必讨得了好!

“犯上作乱?逼死淑妃,谋害于你?杨国忠,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天下!”

在四周围无数又惊又怒的目光,以及陡然大起的谩骂声中,杜士仪猛地一声暴喝,竟是就这么抽出了随身宝剑。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动手杀人,而是环顾四周道:“叛军兵临长安,你身为宰相,本该奉陛下在城中坚守,以保社稷国民,可你干了什么?撺掇陛下抛弃长安城几十万人,就这样仓皇西逃!你自诩精通财计,却连路上军粮都不曾备办齐整,让这数万健儿忍饥挨饿!你杨家人倒是一个个全都带了出来,可你问过这些禁卒没有,问过他们的妻儿家眷还在何处?陈大将军,我倒是问你,此行有多少将校兵卒来得及带上了家眷?”

杜士仪这一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就连陈玄礼也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带上的儿孙辈。面色黯然的他竟是没心思回答这个问题,而更多的将卒因而更加义愤填膺,若不是郭子仪见机得快,早早便命亲兵手拉手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人冲将上来对杨国忠拳打脚踢。

“你之罪过,构陷忠良,任用酷吏,此其一也。”

“贻误战机,以致河洛战局糜烂,长安岌岌可危,将卒枉死者不计其数,此其二也。”

“唆使陛下弃长安臣民于不顾,此其三也。”

“苛待士卒,作威作福,此其四也!”

杜士仪先把这和在场将校士卒息息相关的四条罪名放在最前头,而后又将杨家仗势欺凌,豪奴伤人,欺占民田等等一系列罪名搬了出来,直叫四周将卒群情激愤,骂声不断,就连早先因为杨玉瑶之死,隐隐有几分感触的陈玄礼,也因为杨国忠的不知好歹,而决定彻底袖手旁观。

眼见得四面楚歌,杨国忠方才意识到杜士仪竟然非但不顾忌天子在此,竟然也想趁机取自己的性命!仓皇无措的他努力地东张西望,希望能够看到李隆基出来发一句话救自己,可无论他如何寻找,结果都是徒劳。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韦见素身上,顿时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韦相公,韦相公,你忘了我当初提携你入政事堂的旧情吗?今日救我一命,他日我必定十倍报答!”

韦见素见齐刷刷一堆脑袋全都转向了自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冲上去踹杨国忠一脚表示愤怒。他这个左相是自己想当的吗?分明是杨国忠看他好糊弄,这才提携他一把,他是没有拒绝,这就是最大的错处!在杨国忠期冀的目光之下,被欺负得狠了的老实人韦相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迸出了一句话:“有劳杨相国费心提携了,只可惜我一事无成,对不住陛下任命,我这就去向陛下辞相!我本就力有不及,这个宰相我不当了!”

杨国忠眼见得韦见素扭头就走,这才意识到唯一可能帮助自己的人也已经选择了一刀两断。一想到自己清算李林甫子婿时的踌躇满志,在相位上的得意洋洋,布置陷害杜士仪,铲除安禄山时的大权在握,他只觉得一切都仿佛一场骤然之间被人吵醒的美梦。直到有人把他从旗杆上接下来,而后架到了地上摁下跪着,他也仍然浑浑噩噩,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清醒过来。

郭子仪见杜士仪竟然放任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北门禁军如此施为,顿时有些担心,当下便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陛下毕竟还在这里,不如进去请一道圣命……”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杨国忠身后一个禁军军官信手抽出了雪亮的腰刀,随即高举过头,倏然重重砍了下去。仿佛是此人从前千百次练过这一招砍头大法一般,随着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只见一颗六阳魁首骤然随着一股血箭高高飞起,继而掉落在地,滚了几下之后,停在了杜士仪脚边。

面对杨国忠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杜士仪没有丝毫动容,也没有飞起一脚糟践他人遗体的打算,就这么转身打算离去。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扭头一看,却发现是陈玄礼正怒气冲冲地阻止几个拉扯一少妇的军士。仿佛是发现了他的注视目光,那少妇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手暴起一个襁褓,另一只手则是拉起了一个男孩,就这么跌跌撞撞冲到了他的面前,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杜大帅,杜大帅!看在死去太真姨母的份上,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第1153章 奇冤未雪,怎伤遗孤?

太真姨母?

能够喊出这样称呼的人,杜士仪想也知道,总不脱是玉奴几个姊妹的女儿。见这求救的少妇尘土满面,衣衫凌乱,却还顾着自己的孩子,他不禁微微生出了几分怜悯,当下看向了陈玄礼。这时候,陈玄礼已经呵斥过那几个犹自不解恨的禁军士卒,匆匆走了过来,心里还在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声,随即无奈解释道:“杜大帅,这是广平王妃崔氏,韩国夫人的女儿。”

杜士仪怎么都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妇竟然是广平王妃!在既定的历史中,崔氏倚靠母亲出自杨家而得宠,安史之乱中虽说因为身为广平王妃而得到保全,但杨家败落,她也为之失势,最后郁郁而终。身为广平王嫡妃,她在广平王登基后却没有得到皇后追赠,其子亦无缘帝位,倒是其女升平公主尚郭子仪之子郭嗳,两人之女再度嫁入帝王家,死后追赠皇后,为郭家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到这里,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郭子仪。

郭子仪被杜士仪那古怪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他和这崔氏八竿子打不着,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杜士仪看自己干什么?

杜士仪的感慨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毕竟,广平王已经死了,崔氏现如今只有两个儿子,根本没有女儿,郭子仪的那个儿子郭嗳还在满地乱走,抢着想结亲的人多了去,一切的一切早已不再是那条既定的轨迹。因此,片刻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去,摩挲了一下崔氏身边那个年长儿子的面颊。这样善意的表示显然抚平了孩子的惊惧不安。他竟是怯生生地张口问道:“你就是安北杜大帅吗?”

“哦,郎君也听说过我?”

李傀乃是广平王嫡长子,因为是韩国夫人之女崔氏所生,他刚生下来就很得太子李亨喜爱,甚至李亨还流露出想要把他这个长孙抱过去当成儿子养的想法来,常常把他抱养在跟前,闲来无事教些有的没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对杨家表示亲善,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李亨这一遭到鸩杀,慌了神的崔氏就立刻把他又抢了回来带在身前。尽管连日以来受惊过度,可在温和的杜士仪面前,他的胆子不由大了些。

“我听大父和阿爷提过杜大帅,说你是很厉害的名将。”

“名将不敢当,都是麾下的将士们尽心竭力,我只是用对了人而已。”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崔氏已经放开了最初紧紧攥着李傀的手,他却伸手把李傀一把抱了起来。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崔氏大吃一惊,慌忙伸出手来想要夺回长子,却不想杜士仪身侧亲卫早已抢上前拦住了她。而这时候,杜士仪抱着年方四五岁的李傀向四面八方转了一圈,这才高声说道:“淑妃已死,杨国忠也已死,我知道北门四军将卒对杨家怨怒已级,但现在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却还迁怒妇孺,又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崔氏徒劳地挣扎了片刻,等听清楚了杜士仪的话,她立刻醒悟到,这是在为自己母子开脱,一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喜极而泣。

如果刚刚那句话是陈玄礼说的,即便他是顶头大上司,禁军士卒仍然会不满喧哗,可杜士仪挟着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援军刚刚开到的威势,又有多年鼎鼎盛名作为依托,此话一出,竟是四下无声,甚至还有些将卒不敢和他对视,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杜士仪要的并不仅仅是这样人人无言以对的结果,他用了点力气,就让李傀这样稳稳当当坐在自己的肩头,随即提高了声音说道:“而且,太子殿下因安禄山一句拥戴太子而枉死,广平王和建宁王更是因为替父亲奔走而枉死,此乃天下奇冤,当时长安官民将卒措手不及,无人鸣不平也就罢了,又怎么忍心加害于孤儿寡母?各位都是忠义之士,难不成就忘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乃是广平王遗孤?”

直到这时候,人群中方才有了一阵骚动。太子李亨固然这些年没有什么存在感,甚至羽翼都被砍干净了,可终究是天子祭天地告宗庙册立的储君,而广平王乃是李亨长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仅仅是杨家人生的孽种,竟还是太子的嫡长孙!就连此前一力阻止将卒施暴的陈玄礼,也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之前昏了头,竟是连这样最明显的一茬也忘记了。

郭子仪旁观者清,杜士仪第一时间抱起李傀时,他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关键。此时此刻,见围观的将卒果然因此而羞惭交加,不知道是谁带头,倏忽间竟是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请罪,他一面暗赞杜士仪手段绝妙,一面又扫了那尘土满面却依旧难掩绝丽姿容的崔氏一眼,暗道其真是好运气,不过是提了已经去世的姨母一句,就能够让杜士仪伸出援手,救下了何止一条命。

这样一段波折被杜士仪三两下连消带打地平息了之后,陈玄礼少不得立刻遣散了围观的禁卫们,又命人去收殓了杨国忠的尸首。毕竟,在如今援军已至的情况下,已经用不着再靠辕门悬首来安抚军心了。

而杜士仪放下了李傀后,崔氏感激之余,猛地想起秦国夫人尚在病中,慌忙开口恳求,却不想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此前你母亲韩国夫人和杨国忠妻小被我军在半道上截了下来,业已在军中,我一会儿会派人送了她们过来,至于秦国夫人也会请大夫调治。”

“多谢杜大帅,多谢杜大帅!”

崔氏只觉得这是数日惊恐之后听到的最好消息,所以,当杜士仪将李傀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她上前一把搂住了这个长子,继而就抬头看着杜士仪,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杜士仪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伸出手来阻拦了,摇摇头道:“王妃不可多礼,我只是说了一句公道话!然则杨家人多年来仗着宫中淑妃之势横行,人人恨之入骨,却也不能怪禁军将卒!我且问你,杨銛和杨錡何在?”

相比杨国忠,杨銛和杨錡方才是杨玉瑶的两个从兄。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崔氏却有些答不上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两位舅舅似乎一开始就不是和阿娘她们一块走的。”

杨銛和杨錡没有和韩国夫人这些人一块走?

杜士仪心中狐疑。然而,他当初任成都令时,和杨銛杨錡兄弟二人都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不是那种喜好学问又或者是深通经济的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勾当。而在这种长安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个人却没有跟着大队人马,这又是去了哪?和杨玉瑶以及杨国忠这两个上蹿下跳的野心家相比,那兄弟俩并没有太多的恶评,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玉奴回头还会更伤心。

什么广平王遗孤只不过是一个由头,留下崔氏和秦国夫人一命,不过是因为看在玉奴的脸面上!当然,借此宣扬太子李亨的冤屈就是另一大缘故了!

既然解决了杨家人的事情,杜士仪看着崔氏带着两个儿子随陈玄礼亲兵去安顿秦国夫人,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只见李傀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随即回过身来对他深深一揖。面对这一幕,郭子仪瞥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接下来一路往里走前去面见天子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大帅刚刚对广平王嫡长子那么特别,是不是觉得他名正言顺?”

“子仪你不要瞎猜!就单单凭他的母亲和杨氏有关联,而如今无论长安军民,还是这北门四军,全都恨杨家入骨,我说一句公道话就够了,再做别的岂不是自讨没趣?”

尽管论起来,身为朔方节度使的郭子仪已经可以和杜士仪平起平坐,但这次杜士仪回到灵州,一来二去,他还是觉得去掉那个杜字叫起来更亲切,又再三要求杜士仪对自己的一切称呼照旧。郭子仪难得用这样开玩笑的语气谈论着国本问题,杜士仪却不免要正经一些。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和杨家某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人误解了某些问题。

当两人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一处看似还轩敞的主屋时,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便停了下来。

杜士仪和郭子仪立刻发现,门前竟是没有卫士。而屋子里头分明还正传来了韦见素带着哭腔请求辞官的声音。然而,相比韦见素那痛哭陈情,李隆基却显得很沉默,足足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表态。因此,杜士仪便招手将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招手叫了过来。

“为何无人守护?”

这个十分简短的问题,那亲兵却有些犯难。足足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身边原本是宦官服侍起居,同时守卫门禁,但这几日人逃亡殆尽,昨夜又闹出了淑妃之事,今晨又险些因为延王擅自举火进食而使得驿馆走水,门前守卫去救火了,陛下还是韦相公背出来的。此后陛下重重惩处了延王,又责备禁卫不尽心,于是……这里就没人肯来了。”

堂堂天子竟突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郭子仪瞠目结舌,杜士仪却暗骂了一声咎由自取。正值这时候,韦见素突然从里头掩面出来,一见他和郭子仪,这位老实相公就忍不住开口问道:“杨国忠如何了?”

天子尚未免去杨国忠的官职,韦见素竟直呼其名,这自然是一种表态。杜士仪知道韦见素不是什么能臣,此刻却还是客气地颔首道:“军中群情激愤,杨国忠已然授首。”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的屋子中传来了咣当一声。很显然,正是李隆基这位天子失手砸了什么瓶瓶罐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