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实在是小瞧了眼前这两人,赵澜之

是个身手了得经验丰富的干探,远安也是个只把危险当趣味的小愣子,当即各自抄了兵器与那些缠头怪人揪斗起来。过了几招,远安与赵澜之就发现不太对劲,那些缠头之人动作虽然灵敏凶狠却并无章法,而且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不觉痛苦,就算身上明明中剑,却仍然一意向前。远安的功夫,前几下最勇,一旦被人躲过,她自己就失去了耐性,变得烦躁起来。这一下她弹跳起来,看准了其中一人,剑风横卷着便袭了过去,那剑中了就是要他向上人头,谁知那人身子一弯,躲过了一半——远安的剑没削掉他整个头,只是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三(3)账本

却说那缠头的打手被远安削掉了半个头,果然倒在了地上,远安抽空一看,那大脑的切面正如同侏儒手里拿的干片。她心想呦自己今晚上也算赚了,竟要了条性命。那口气还没喘匀静呢,只剩了半个脑袋的家伙竟扑棱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臂伸开,狠狠地掐住了远安的脖子。远安何曾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瞬间就麻爪了,伸着舌头喘不上气来,眼前全是蓝星星。说时迟那时快,一旁与其他缠头人揪斗的赵澜之见远安不支,立时跳出圈外,手起刀落,斩断了掐着远安脖子的两只手。远安一口气回来,仍惊魂未定,说话成了大舌头:“什么玩仍?介些都是什么玩仍?!”

赵澜之回头看看那几个缠头怪人,冷冷一笑:“没见过吧?”

远安:“没有。”

“我也没有。”赵澜之道。

远安:“……”

侏儒:“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澜之:“你若是害怕,就不用你出手了。”他晃晃脖子,筋肉发出咯咯响声,仿佛之前都是热身,这才打算较点真,“我今天没有打拳,正好拿他们练手。你做一件事情就行了。”

远安道:“我做什么?”

赵澜之:“这里有六个人……其实也就是五个半……那,你闭上眼睛,帮我数三十个数就行了。”

他说话有种不容置疑的让人放心的力量,远安便依言闭上眼睛数数:“一,二,三,四……”耳边是兵器

相击的声音,刀削皮肉的声音,拳头破风的声音……“二十八,二十九,……”远安睁开眼睛,却见那六个缠头的打手各自被赵澜之的刀砍得断手断脚,破败不堪,却仍是挣扎上前,好不难缠。

“三十。”远安数了最后一个数。

赵澜之仿佛被催促了,忽然借势墙壁,腾身而起,跨过六个打手,直取账台后面的侏儒。

侏儒吓了一跳,再想躲开依然来不及,被赵澜之一脚踹在地上,横了刀刃去剁他手,侏儒大叫,一把嗓子喊成了又尖又细的女人声:“不要!”

与此同时,一个缠头怪人刺向远安的尖刀忽然被抽走了力气——他们齐刷刷地倒下了。

远安跳过去,但见侏儒吓得浑身筛糠,袖子里面流出来的是十二条被砍断了的细线。

侏儒满脸是泪,痛哭流涕:“两位好汉饶我性命,饶我性命!”

赵澜之一把把他抓起来,扔到账台上。

远安手里拿着侏儒袖子里的细线,扯动了一根,便见其中一个缠头打手动了动,霎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哟?你这功夫有点意思,牵线木偶呀?”

侏儒一脸奉承:“小爷好眼力。”

远安道:“那你给他们缠头,又弄那些脑子的干片儿是干什么?”

侏儒特别有耐心:“行走江湖,兵不厌诈,我糊弄糊弄您二位玩……跟你们玩呢……嘻嘻,我跟你俩玩呢!”

赵澜之钢刀贴近他脖子:“少废话!谁跟你玩

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侏儒道:“爷是说那个小蛇?没了,最后一支也卖出去了……您就是杀了我,我一时也是弄不来了!”

赵澜之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侏儒嘿嘿一笑:“其实是大食国来的药物,劲头比阿芙蓉做的药膏还要厉害数倍。泥状物,半透明,火烧没有残留,常被捏成蜡烛,你手上那条小蛇就是蜡烛芯子。人吸食之后,产生幻象,轻则快活癫狂,重则……重则受不了,就死了。”

赵澜之闻言,回头看看远安:“真让你说中了!果然这就是害人致死的毒药!”又看那侏儒,“你从哪儿弄来的?”

“外国商旅。”

“卖给了谁?”

“忘了……”

远安扑上来将那细线缠在侏儒脖子上:“不老实!卖这种东西你怎么会不记账?把账本给我拿出来!要不然我就勒死你!”

“没……没有!”侏儒眼睛四顾,闪烁其词。

远安两手抓住侏儒衣领,恶形恶状:“我告诉你,这上面有条人命!你给我老实点!

侏儒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赵澜之警觉,把他双手拉开,竟在里襟发现了一个蓝皮本子,打开翻阅,忽然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随即把账本狠狠合上,揣在自己怀里。

远安:“拿到了?就是这个?”

“没错,就是这个。”赵澜之对侏儒皮笑肉不笑,随即拿过远安手里的细线把他捆成了一个粽子:“谢你了!叶公子,我

们走!”

远安随着赵澜之快速离开。

侏儒滚在地上大喊:“快来人啊!有人抢了我的账本啊!”

话说他喊着喊着就不喊了,静静地在地上躺了片刻,等那装着各式草药的抽屉一转,竟是个暗门,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上前给他松了绑。侏儒爬起来,一边松动着筋骨,一边邀功讨好:“我呀,我可是照着您说的办了,瞧我这儿被他们给搅和得。”

那人笑道:“有劳你了,做的不错。”

侏儒拱手:“还仰仗您以后提携呢。”

两人呵呵一笑。

话说远安与赵澜之策马骑行,一直到了运河边上,搭上了鬼市散场前最后一班回洛阳城的摆渡。远安绑好了马儿,难掩兴奋,蹦蹦跳跳地去找赵澜之说话,但见波光之中,他眼色不明不暗,似有心事。他在想什么呢?

“我说,赵大人,咱们这趟可没白来,是不是?”远安笑嘻嘻地凑上去说话,“你那账本拿来我瞧瞧怎样?你看我是这么想的,接下来你就照着上面的买家往下找,凡是购买了那小蛇烛台毒药的,跟死者如月有半点交集的,就弄到衙门里面审,什么酷刑都轮着上,凶手很快就会找到了!您看我说的对不对?快点快点,把那账本拿来我瞧瞧!”

赵澜之一时没有回答,认真的看了看远安,伸手从怀里把那蓝皮的账本拿了出来,递到了远安手里,却没松手——远安拿不过来。

三(4)故人故事

“干什么?”远安皱着眉头看赵澜之。

“且慢。叶公子。我有个问题,昨天就想问你。”

“你请说呀。”

“如月是吸入了迷幻药物而死,这事情你怎么会想到?还是谁告诉你的?”

远安转转眼睛,想着这事情实乃自己家地库里藏的老家伙点化的,可她当然不能把这事儿告诉赵澜之,便笑笑回答:“我看书。书里什么都有。”

“哦?哪一本?”

远安不悦,松开手转到另一边,把一个后背给赵澜之,掩饰心虚:“你这是干嘛?审讯犯人吗?我读过一本汉代的志怪小说,里面有篇,叫……叫什么来着,说的就是这个事情。有人用迷药下毒。我就是看了这个才想到的。”

“……竟是这样。叶公子你运气真好,遇到难题,随便翻一个只怪故事,谜底就猜出来了……我真希望以后探案子的时候,也有你这等好运气。”

“哼哼,”远安冷冷一笑,“你拳脚不错,也该看些书……那,快把账本拿来让我看!”

远安话音没落,湖面上忽然袭起了大风,风吹浪起,摆渡剧烈的摇晃,马匹躁动,焦躁不安,发出嘶吼,赵澜之去抓马的缰绳,远安脚下一滑,打了个滚,摔在地上。赵澜之扔了马去拉远安,此时摆渡忽然触礁,剧烈的晃动之后,木排全部散落,赵澜之远安二人与船夫,两只马皆落入水中,各自挣扎。

话说远安不善水性,算是个半拉

旱鸭子,在池塘里刨弄两下还勉强不会沉下去,遇到这大河大浪可就完了,赵澜之一手抓住远安脖后衣领,一手划水,好不容易把她提到岸上。又转头回去救船夫和马。

折腾了好一时,三人二马终于上了岸,犹自惊魂未定。

船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欲哭无泪:“哎呀呀呀,这好好的,怎么摆渡的排子就散了呀?!”

远安挣扎着站起来,拾起漂到岸边的木排,但见上面还有捆绑的绳子没被水带走,切口整齐,当时就恨得咬牙切齿:“绳子是被砍断的,有人害我们!”

赵澜之拧了袍子上的水:“幸好离岸边不远,你我还能活命。”

“哼,越是害我,越说明我要找到他了!账本呢?把账本拿出来。”

赵澜之摸了摸身上,大惊失色:“哟,没了!”

远安气得蹦起来,手指着赵澜之大叫:“什么?账本没了?……你!你!你怎么没把自己给弄没了?!”

赵澜之:“许是刚才掉在河里了。我忙着救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远安指着他:“下去!现在跳下去给我找回来!……怎么?你不去?!好,我去!”

远安说罢就要跳到河里,被赵澜之从后面死死拽住:“河水还在涨,你不要命了?!”

“你少管我!”

“想死也别死在我眼前!”

赵澜之气得要命,发起狠来,他提着远安的领子,一把把她甩到岸上,远安一个鲤鱼打挺,挣扎起来

就还要往水里奔,被赵澜之拦住,两只手抓着她耳朵,扣紧了那颗小脑袋,他咬牙切齿,狠狠地钳住她,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我说你有病吧?!你刚才差点淹死了,你自己不知道?你还想往水里跳?你这么拼命究竟要干什么?你干什么!”

远安两只手抓着赵澜之的两只手,挣扎不开,只觉得气血上涌,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赵澜之!你才有病呢!是你给我三天时间!我,我就剩一天了!我就剩一天了!”

“你没明白吗?这事儿后面有人!神通广大的家伙!这事儿你别管了!”赵澜之也吼。

远安尖叫起来:“我不管了?你说的轻巧!那上面有小玉的一条命呢!跟你跟我一样的命!人命!人命!”

两人针锋相对,都把喉咙给喊破了,远安双目圆瞪,牛犊子一样,赵澜之看了她半晌,终于松了双手:“走吧。别在这儿跟我闹腾了。水流湍急,那账本早就找不到了!你回家去吧!”

远安也是筋疲力竭,懊恼无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转身,转过身去就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赵澜之知道她哭了,心里面不忍:“哎慢着叶,叶公子……我,我送你回去……”

远安脚步停住,背朝着赵澜之,他以为她要转过来了——她狠狠地朝边上吐了口口水,随即扯过一匹马,爬上去走了。

赵澜之目送她远去,后从怀中摸出那被打得湿透

的账本来,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还在,墨迹被水氤氲了,也能看见上面的名字和数字,那里面有他一个故人的名字。

这个故人在黄昏时分醒过来。

喉咙里发干,轻轻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如月,如月……给我拿水来……”

没人答应。

他转了个身,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那美丽的舞姬,与自己欢好了许久的女子,已经死了。

他们是如何开始的呢?

他一直都是个高贵文雅的年轻人,被人敬仰称赞,可表亲里面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却笑他其实是没有见过世面,非要拉他去欢场快活,他便在那富丽堂皇的千端阁里见到了如月。天她跳了一曲胡舞,最后高潮处不知旋转多少圈,直教人眼花缭乱,看客们大声叫好。她终于停下来,弯腰倒在地上,仰面朝上,眼角落泪,那么美,那么累。客人们都奇怪如月姑娘忽然哪里来的愁绪,他明白了,操琴一曲,听者动容。后来在船夹上,他将自己的袍子披在如月身上,轻轻地说,浮生若梦,谁不寂寞呢?

从来卖艺不卖身的如月姑娘那一晚把他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在她美好的身体里温柔缱绻,也曾信誓旦旦:“如月,我要你,我会娶你……”

话没说完就被她轻轻掩住了唇,她摇摇头:“别,别说大话……我怕我信了呢。”

他着急了,握住她的手:“怎么是大话?我会娶你的,您相信我。”

如月笑一笑:“尚书令家的三公子怎么会娶娼妓为妻?为妾?两个人相互陪伴,在一起,不难过,不寂寞就好,我不贪图你的荣华富贵,我也不要别人知道……”

他们好了两年有余,相爱的时候没有别人知道,缠绵的时候也没有别人知道,终于有一天她走了,他们的事情也没有别人知道。

他翻了个身,想想如月就是这般懂事,要不然,他亲事已定,未婚妻是靖王府的星慧君主,天桥国师的高徒,如果如月还在,一旦他们的关系暴露了,他得有多大的麻烦呀!

他想到这里,又为她落了泪。

眼睛里面模糊了,忽然觉得有人从后面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的耳垂。

回过头来,竟是如月!只是那样子竟不同以往,卷曲的毛发,蓝瓦瓦的皮肉,轻轻地说:“公子,公子,再抚琴一曲,我为您跳一支舞吧!”

他吓得汗毛直立,直缩到床脚里面去:“啊!啊……”

三(5)玉石簪子

这里是尚书令裴大人府中,仆人把赵澜之带入贤雅的房间,却见他是这般情景,仆人也尴尬起来。

“公子,公子,是不是又魇着了?您醒醒呀,这位赵大人,来看您了!”

贤雅喘了一口长气,回过神来,这才看明白,霎时又头疼欲裂,面色苍白。

赵澜之上前关切地:“兄长仔细身体……你,还好吧?”

贤雅摆摆手:“不打紧的,老毛病了。”

“是那时在军中负的伤还没好?”

“对呀,”贤雅道,“命被你救回来,可是箭毒进到骨头里了。好不了了。疼起来可真要命呀!”

仆人给赵澜之拿来椅子就放公子贤雅床榻旁边:“我记得当时随军的医生给你开了方子,其中有一味阿芙蓉,用来镇痛的。兄长直到现在仍服用吗?

一提起阿芙蓉,贤雅立时戒备地看看赵澜之:“用。不过除了阿芙蓉也用别的药。人在洛阳就是好,太医们的医术怎样都更高明些……对了,澜之,你的案子办得怎样了?”

仆人给贤雅端来煎好的草药,他接到手里。

赵澜之想了想,对于案件,他本不愿意多言,可今日不同,他抬头看着贤雅,缓缓说话,想从他的言语中,眉目上寻找些无意流露的蛛丝马迹:“两件案子同时在查。走私私盐的案子,人贩吐了口。而另一个是千端阁的舞姬如月惨死案件,原来审定的凶手被劫狱了,我再追查的过程中,又有了些新

的线索。”

贤雅闻言手上一抖,药洒在了地上,立即掩饰狼狈:“来人!”

仆人上前:“公子!”

贤雅:“烫了!烫!”

仆人连忙收拾地上黑色的药液,贤雅用帕子擦汗,而这一切都落在赵澜之的眼里。

他正想着怎么继续,有人从外面来报:“公子,星慧郡主前来探望。”

贤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勉强起身送客:“澜之,你看,郡主来看望我了,我们改日约见,你意下如何?”

赵澜之并未纠缠,起身拱手行礼:“兄长,我先告辞。你请保重!”

为了回避星慧郡主,仆人带着赵澜之走了绕过池塘的延廊,池塘里开满了荷花,他隔着那一池的碧绿粉红,看见郡主带着丫鬟和守卫数人从另一边经过。他看见郡主守卫为首那一人正是自己的好友姜忍,这才想起来之前在千端阁相见的时候,姜忍曾说自己在富贵人家做事,原来他说的就是靖王府,他服侍保护的就是这位星慧君主。

仿佛察觉了自己被人观察一样,池塘对面的人转过头来,跟赵澜之遥遥相望,她肤白胜雪,年纪不大却神情倨傲,赵澜之发现,自己原来见过这位,星慧郡主就是那日清晨将大醉的姜忍带走的女子,他记得她浅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