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杂耍艺人那里看到他们玩绳索玩得好,就弄来了。

可惜手里不多了,赵捕头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给你也淘弄一副来。”

她摇头晃脑地准备脱身:“哎哎,那不是我家的车子吗?我要走了,赵捕头,咱们回见吧。穆乐,咱们走!”

远安再没耽搁,与穆乐策马而去,赵澜之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小小的舍不得,一半是因为她的狡黠滑头,他总像把她后面的高人挖出来却总被她逃脱,另一半他是留恋着她的有趣可爱和明亮的眼睛。

夜风吹过,赵澜之衣服上掉下一片羽毛,他拾起来,捏在手里,想起那罗天洞遭遇的女郎,羽毛是她面具上的装饰,他想起她坠入水潭的瞬间对自己说:“你欠我的!”

寝宫里,侍女们将刚刚被赵澜之暗中找回的画卷打开,武后执灯看画,悠悠然想起了过往。

二十年了,她也同眼前的这班姑娘一样,没有执掌天下予夺性命的权力,却有着无比美好的青春,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扎着两只小角儿,小名儿叫做华姑的少女在芭蕉园追捕蝴蝶,蝴蝶落在蕉叶上,她眼看要得手了,一个少年在旁边一声咳嗽,蝴蝶飞走了——他坏了她的好事

华姑扑了空,回头责备那少年:“你这个人真是,若不是咳嗽那一声,我就逮到那只燕尾蝶了!”

他有个白白净净的好看的脸,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敢问姑娘逮到了它,要做什么?”

“留着玩呗,放到罩子里,还能当灯影来看。”

“一只蝴蝶本来就生命短暂,尽着好时光看看天地,没多时就死了,姑娘你为何不给它这份自由和清净?”

华姑笑笑,不以为意,忽然扬起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只蝴蝶在手上把玩:“又是一个来跟我讲慈悲的人,这话我从小啊听得太多都腻烦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世间万物还有人与人之间,本就有强弱高低优劣上下之分,强者支配弱者,上面的统治下面的,这是顺天法则。我生为人,就该喝酒吃肉,采撷花朵,玩弄虫豸,谁叫我是强者?你瞧,我啊,现在就要把它的翅膀弄下来!”华姑说着就要撕掉蝴蝶的翅膀。

少年连忙摆手,哀声恳求:“别!别!你毁了它,自己不也没有玩意了?这样好不好:我给你画一只蝴蝶,画几只都行,肯定比那真的好看,你留着玩多好。你把它放了?啊?”

华姑嗤笑他:“你画?我还会画呢?谁稀罕啊?切……”

“你等等……”少年说罢立时坐在地上画蝴蝶,没几笔,活灵活现。

调皮的华姑被吸引了,凑过来:“这画得可真好呀,好像能飞出来一样。”

她把手里的蝴蝶放了。

两个少年人彼此看看,华姑道:“我听说教书薛先生家的三公子可会画画了,小名叫做阿菡的,可就是你?”

“正是我。薛菡。”

华姑指着自己:“我是武家的女儿。小名儿叫做华姑。”

少年羞怯地:“我知道。我偷偷随你身后来这里的……”

华姑:“为什么?”

“想看看你眼睛……”

两人没再说话,微笑起来看着对方晶莹透明的皮肤,看着上面颜色浅浅的汗毛,看着彼此那亮晶晶的眼睛,他们有了心照不宣的情意,就此再也不忘了。

二十年后,武后每每再打开这画卷,都会想起薛菡的眼睛,她并不知道,他其实离得不远,却身体苍老残破,只剩下一只眼睛……

她仍记得,她从来那么固执,却被他改了主意,他们一起用蕉叶轰走蝴蝶给其它的女孩子们捣乱。

两个人得逞,笑成一团,彼此追逐玩耍……

他们还在在蕉叶下看书。

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变成了薛菡笔下的《蕉下图》,不仅入了他的画,还入了他的梦。

可他忽然在自己的书房里被奴才吵醒:“公子,公子,武家的华姑要走了,要进宫了!”

豪华车辇停在武家的门口,行人围观在看热闹,看女孩被嫁入宫中去。

华姑被家人引出,准备上车了。

薛菡匆匆赶到,挤过众人,手持画卷来到她身边:“华姑!华姑!”

她从车里探出头来:“阿菡……”

男孩急的一头一脸的汗:“你这是,这是要进宫了?”

她是荣耀的,雄心勃勃地:“嗯。进宫。当才人。到皇上身边。”

男孩点点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你心怀高远,理应力争上游。我,我祝福你。”

“……你也保重。”

家人在催促了,薛菡知道时间紧迫,把手里的画轴一送:“这幅画送给你。”

华姑想要打开看,却被他阻止了:“别,离开了再看。”

家人又一次催促着:“华姑,别误了时辰,上车吧……”

女孩上车,她其实并不太悲伤,懵懵懂懂地。

男孩挥挥手,恋恋不舍。

车子穿过街巷,城郭,山野。

华姑无聊了,打开薛菡送来的画。

那上面是二人在蕉叶下看书。

华姑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二人捕蝶,读书,作画时候相处情景。

她终于扣着嘴巴哭了起来。

二十年后的武后此时也是眼泪纵横,她轻轻地感叹着:“当时的我在哭什么呢?我哭我逝去的青春年华,我哭我未卜的人生命运,我更哭的是,错过了一个心底无尘的爱我的年轻人……”

侍女在旁边安慰着:“天后莫要伤神,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武后轻轻拭泪:”哎,不知多少年了,不知道这个人后来是否娶妻生子,是否过得好,是否还在人世……算了,我是有些累了,想得多,说得也多,你们下去吧……”

侍女们跪拜:“天后洪福齐天,泽被天

下,必会庇佑众人。”

话音没落,忽然一阵罡风吹来,寝宫里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

那张尚未卷起的《蕉下图》在黑暗中竟显出了血红色的夜明线条,呈现出了另一番景象,武后一见,只觉得浑身冷汗,脊背发凉:图画之上,在没有和和睦睦的男孩女孩,只见山洪斑斓,尸横遍野,百姓哭嚎,人间炼狱!

武则天大惊失色,怒火中烧:“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幅画……这不是原来的画了!有谁经手,把他们统统给我带上来!”

六(21)欢喜

天后传唤,赵澜之匆匆赶到,惶恐不安。

进门就见李成等人跪倒一片,十分狼狈。

他知道,前后事端,天后已经问了个明白。

武后厉声唤他:“赵澜之!”

赵澜之跪下:“天后恕罪!”

“你好大胆子!我的蕉下图是怎么被你们偷梁换柱了的?你给我从实招来!”

赵澜之抬头:“臣……臣是把这幅图寻回来的……”

他在武后跟前不敢保留,便将李成托他找回画卷,自己在罗天洞遇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一边。

武后沉吟片刻:“你说的这些可都是实情?”

“臣对天后不敢有一丝隐瞒……”

“那我让你看看你寻回来的东西!”

侍女们把蕉下图拿出来。

武后道:“光下观看,此图与从前并无二致。可是一旦遮住光线……”

侍女们遮光。

赵澜之看见夜明画面,上面那些残忍凄厉的情景,霎时惊讶非常。。

武后道:“你破案无数,是即将入职大理寺的干探。我要你立即把这事情给我说明白,把换画的人给我揪出来!否则你,你,你们,你们全都给我死!”

危难当前,赵澜之仍保持了他惯常的冷静,寻思片刻:“天后容禀,臣有听闻,有一种夜明的墨汁乃是用东海海龟的口涎制成,

无光黑暗之中,呈现红色。依臣所见,原图与这夜明图画法与笔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原图气氛温柔祥和,夜明图血腥诡异。可见是同一个画师不同

心情所做。所以这幅画并非被人倒换,乃是在原作之上另行添加。”

武后闻言仔细观看,转过身,背朝着众人,她在心里暗暗自语:薛菡……难道是薛菡将这幅图画盗出宫中,又加上去的?

“赵澜之,你继续说。”

赵澜之:“至于夜明图里的内容……”

“有什么尽管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依臣所见,这夜明图上画的是,是南方十三县灾民背井离乡的画面……”

武后讶异地:“灾民?南方十三县?哀家在南方十三县兴建工事,是为了规划水利,造福当地,怎么会有灾民?”

赵澜之道:“恕臣直言,天后的政令可曾被官员们一五一十地执行?官员们的举措又是否真的是老百姓的愿景?”

武后拢了衣袖,阴沉着脸:“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

“臣在市井间巡查,如今洛阳城聚集了很多很多的灾民。他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武后闻言大怒:“怎么没有人跟我说?!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

所有人低下了头。

武后稍稍冷静:难道,难道,是薛菡画了这幅画,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赵澜之叩首:“天后请准臣一些时间,臣必然会将此时调查清楚!”

武后摆手:“不必了,不必了……你可知道,这城里某个地方,会不会有一大片的芭蕉林?”

赵澜之抬起头来。

就在赵澜之被武后发难的时候,来自南

方十三县的灾民皆手持火把与武器,义愤填膺聚集在城内的破庙里。

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薛菡在众人前面说话:“天后无道!荼毒百姓!

她修建工事,你我失去家园!

她逍遥快活,你我妻离子散!

她庆贺华诞,你我流离失所!

如今十三县众灾民齐聚此地,你们定要戮力同心,讨伐天后,讨回公道!”

众灾民齐声喝道:“讨伐天后!讨回公道!”

易装的星慧已经从锦云山返回,混在灾民的队伍里,看着火光中愤恨不平的人群,她心里想着:那幅画我已经通过赵澜之送回天后身边了。

可这个人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我可怎么才能拿到他的佛珠呢?

有心眼的人都在各自推进着自己的计划,没心眼的两个人刚刚回了家。

又一次救了他主子的小家奴穆乐还在喂马,嘴巴里叙叙而言对马说话:“吃吧,多吃点……多吃点,长劲儿…...火乐的布托”

穆乐忽然愣住了,捂住嘴巴,四处看看,难以置信,有人仿佛刚刚说出了一种奇怪的话,是谁?是他自己吗?

身后飞来一块小石头,他没有回头就接住了,动作非常敏捷。

扔石头的是远安,笑嘻嘻地,可是忽然上来跟穆乐过了几招,穆乐身形敏捷,见招拆招。

远安忽然指着后面:“哎,那匹马怎么两条腿站起来了?”

穆乐回头的瞬间,被远安绊倒,他摔在地上。

远安得意地笑起来,摇头晃

脑地。

穆乐好不高兴:“干什么你?上来就打人。”

远安信手把穆乐拽起来,亲亲热热地勾住他脖子:“我考考你功课,我问你:这世上谁对你最好?”

穆乐:“你。”

远安:“你最听谁的话?”

穆乐:“你。”

远安:“我是你什么人?”

他不做声。

远安:“我是你主子!”

这个小犊子还是不做声。

远安看看他,每次都是这样,就是不肯认她当主子。

她放弃了。

她是很难扭过他的。

她再问问别的。

远安:“你跟我得说老实话,只说老实话。”

穆乐: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