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已经烂醉:“……没事儿,没事儿……我也就是好奇,原来好像是听师父提到过,什么出处,我都忘了……哎,太多年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小,还小呢,师父那么慈祥,待我可好了……”

他口气很大,其实是两杯就倒的酒量,这话都没说完,已经睡着了。

远安抬抬下巴,示意让穆乐把他抬到床上。

两人安顿好了天枢,离开了地库。

两人走在花园里,月光甚好,两人慢悠悠地闲聊:“这老家伙人不错,这回咱们能脱险可多亏了他。”

“嗯。”

远安看看穆乐:“你也是。”

穆乐看看她:“我也是什么?”

远安道:“我这人别的没有。对我好的,对我坏的,我都会记住。你们对我都很好,我都会报答你们!”

穆乐摇摇头,看见远安的绑腿带子开了,蹲下来帮她系

好。

远安:“你又救了我,我怎么帮你?这样好不好?我找人帮你去打听小可说的那个“火乐的托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穆乐道:“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去打听。”

远安:“那,那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吧?你可有什么愿望,我帮你达成?”

“……有。”

远安:“说!”

穆乐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远安:“不。不告诉你。特别不能告诉你。”

远安愣住了。

月光之下,凝视着穆乐的眼睛,那明亮的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地库里,睡得迷糊的天枢一口气不顺畅,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紧紧握住自己手腕上的两颗佛珠。

天枢浑身是汗,酒意全醒:“那是,那是三藏佛珠!我想起来了,那换皮之术是三藏佛珠上记载的法术呀!”

天枢着急起身,在房间里面团团转。

拿起腕子上的两颗佛珠观看,猛地摘下来想要把它扔入火中毁掉。

忽然又迟疑了。

回忆袭来,像一只大手把天枢又捉回了十几年前,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三藏法师将九星佛珠的秘密告诉了两个最信赖的两个随侍弟子,佛珠上镌刻着无数奇怪法门,其中就有那换肤之术,天枢与天桥彼此看看,颇为震惊。

天枢道:“师父,既然那佛珠上记载了如此邪恶的换肤之术,且远不仅仅如此,那留它在世上又有何用?为何您不

肯将它毁了?”

三藏道:“为师怎能没有想过将它毁掉。可是佛珠能被毁掉,那些奇门异术散落在各地就没有传承之人了吗?况且法术本身只是智慧与经验的结晶,它们没有善恶之分,有善恶的是应用之人。这些法术为恶人所用会伤人害命,为善良之人所用可能救死扶伤,趋利避害,你们说是不是?”

“师父教训的是。”两人一同颔首,却是动着不一样的心思……

师父,师父……

回忆总是不为他所控,他又想起了三藏圆寂,慈恩寺大火当夜。

同门争夺佛珠,不惜你死我活,那九星佛珠散落一地。

那邪恶的光芒。

那师兄弟们的哀嚎。

天枢痛苦地闭上眼睛:“想不到这三藏佛珠上的法术竟在洛阳城的市井里现身了……

罢,来与去都是缘分。这两颗佛珠既是师父留给我的,我就把它们仍留在身边吧……师父,师父……”

这诙谐怪人终于落下眼泪。

八(2) 欢哥儿

就在天枢回忆起自己的恩师三藏和十几年前慈恩寺大火的时候,星慧郡主在寻找着下一颗佛珠。

它在哪里了?

远离洛阳的的山野乡间,十五的集市上,一个贩卖各式牵线玩偶的摊位吸引了很多小孩子围观,那些栩栩如生的玩偶是有摊主亲手所制,她看上去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名叫玉婶,面容清秀,态度和气,鬓角有白发,她手里面一边在扎制着新的玩偶,一边跟身边的小孩子们说话:“买一个回家去吗?我做的玩偶活灵活现,可好玩了!”

小孩拿起一个牵线玩偶,不会摆弄,软在桌子上。

玉婶和气地:“不是那样玩,你看,像这样把手指头插在里面,他就听话了……”

玩偶被她摆弄着舞舞咋咋,更有了生气,小孩子们拍手笑,烧饼铺家的小孩儿凑了钱给玉婶,讪讪然:“玉婶,便宜点卖给我们吧……”

玉婶点一点,收下钱,把玩偶给他:“我家欢哥儿再去你爹铺子里吃烧饼的时候,让你爹算便宜点哈!”

“玉婶儿最好了!”小孩子们拿着玩偶快乐地走了。

天阴,要下雨,玉婶着急忙慌地赶快把玩偶,布匹,针线等收起来。

有个少年过来帮忙收拾,玉婶是认识他的,他是儿子的同学:“谢谢你呀,小六,学堂下学了?”

小六道:“师父今天会友,学堂没有课啊玉婶。”

玉婶讶异:“啊?可是我家欢哥儿一早就出门了呀

……”

小六道:“没见欢哥儿,师兄弟们一起约了一起去游泳都没见他呢……”

玉婶发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怎么又撒谎了?”

玉婶扔了摊子冒雨往家里奔。

那些个玩偶被扔在了后面。

玉婶跑回租住的茅屋,空无一人,她翻箱倒柜,却见衣服没了两件,攒的银子也没了……玉婶流泪:“这孩子是真的跑了?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她于是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玉婶的儿子欢哥儿十四岁了,家境清贫,却是少爷做派,玉婶正给他缝补衣服,欢哥儿在看书背诵,忽然烦躁了,扔了书站起来。

玉婶抬头看看儿子:“饿了?娘把红薯给你拿过来?还蒸了咸鱼呢!”

欢哥儿道:“娘,我不想吃红薯!”

玉婶笑:“那你想吃什么……”

欢哥儿道:“我想,我想吃……炖肉,管够儿吃!”他说罢夺过玉婶手里的衣物,“我也不想穿这个了,娘,你跟我说过我爹的事儿。我不该吃成这样,穿成这样!我应该是个公子!我不想跟你混成这样!”

玉婶起身,一个耳光打在欢哥儿脸上:“你抱怨什么?我短了你吃穿?还是没供你念书?我让你跟着我风吹日晒地去摆摊儿了吗?跟你说你爹,是想你知道你不是没有来源的孩子!但是我告诉你,你现在过的就是你该过的日子!你不是什么大少爷!吃不了炖肉,也穿

不上绫罗绸缎!现在我问你,锅里有红薯,还有我舍不得吃留给你的咸鱼,你吃不吃?!”

欢哥儿捂着脸扁嘴要哭,点点头:“我吃,我吃……”

此时的玉婶擦了眼泪,心想也许就是在自己打他的那个时候,欢哥儿下定了决心离家出走,为娘的还在责怪自己,却发现榻子下面压着信,打开,是欢哥儿的笔迹:“娘,我走了。我要去洛阳找我爹!你们的信物我也拿走了!你说的不对,我是大少爷,我怎么不是?我不信我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玉婶擦了眼泪撕了信,起身拿着桑叶喂蚕,咬牙发狠:“走吧,走了好!省着我烦心!不过洛阳城可比不上家里,那里的人多又凶狠恶毒,你要是像我一样被骗了,可别指望着我再去领你回来!……还是我的蚕宝宝好呀,蚕宝宝比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听话呀!”

白色的蚕宝宝在桑叶上蠕动,咬噬,发出沙沙的声音,像被割开的深深的伤口,血液流动的声音……

玉婶的孩子欢哥儿因为不愿意再过贫穷的日子离开了家,而富有的孩子也没幸福到哪里去。

叶府花园,远安正在树下练剑,远宁摇着扇子,笑嘻嘻地过来:“好!好!姐姐的剑法真是愈见精妙了!真不愧是一代高手!惊才绝艳!勇者无敌!智者必胜!”

远安收剑,用帕子擦汗:“少废话。拍什么马屁啊?驴唇不对马嘴的。是

不是有事儿求我?有事儿就快说!”

远宁笑笑:“弟弟手头儿有点紧,想跟你借点银两。”

远安看他:“你每月有历钱,母亲也没少往你手里塞零花儿,干嘛跟我要?你呀,肯定是又去跟人赌钱了,那是个无底洞,去去去,少跟我要。”

远宁抓住远安袖子恳求:“是我亲姐姐不?我这么要脸儿的人跟你张回口容易吗?我自尊心受到多少挑战?!还被你冷言冷语的……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是耍钱了,就是欠了不少,赌场的人说要剁我手指头呢,剁我手指头我不怕,传出去,说你叶大小姐亲弟弟让人欺负了,怕是对你影响不好吧?我万一想不开,跳河自尽了,我觉得你一定会因为今天不借我银两后悔不已地。我还真就不是为了自己考虑,我是为了你呀,姐姐!”

远安听着头晕不耐烦,后来又无奈乐了,从怀里拿出银子来揣在远宁手里:“你呀,不是不聪明,张嘴这么多歪理。玩去吧,别烦我了。钱我借你了,你自尽我也不管了哈……”

远宁道:“谁自尽啊?请好吧!我翻了盘,双倍还你!”

远安撇嘴:“别吹牛了。”

远宁从远安出拿了银子就去了赌场,他转了运气,赢了好几把,赌徒们大呼小叫。

远宁站在高处手里捂着筛子盆,摇来摇去:“大还是小?大还是小?爷爷就要开了,你们可选好喽!”

“大… 大… 大…

小… 小… 小…”

远宁开。

众人欢呼。

一个衣衫褴褛,面目猥琐,长着一双睁不开闭不上的鼓泡儿眼睛的少年混在赌场的人群里,鬼祟地不时四处看看,趁人不备伸手就去抓桌上的散碎银子,远宁一眼瞧见,大喝道:“哎呀!哪里来的小偷儿啊?!敢来这里下手!逮住他!逮住他!”

众人逮住那少年,围成一圈儿的连踹带踢,他只捂着头脸肚子:“莫打!莫打!误会了!我没偷钱啊!你们误会了!”

远宁上来,一把把他薅起来,从他怀里掏出不少散碎银两等物,远宁狞笑:“还说不是!这还有筹码呢!这还有玉石色子呢!你是偷拿了出去要换钱的是吧?我告诉你,来什么地方办什么事儿,这是赌钱的地方,你偷东西就得挨揍!大家一起上!”

众人拳脚相加。

那少年捂脸惨叫,随即被扔出了赌馆。

远宁扑扑手,转头又要进去玩了。

那少年愤愤然:“等我找到我爹,当了大少爷。我一定回来找你,我要让你后悔!”

远宁抬起一条腿,作势要踹:“你不信我追出去打你啊?”

那少年落荒而逃,远宁哈哈大笑。

八(3) 鼓泡眼儿

话说这一日也赶上穆乐歇工,他领了工钱,在街上四处走走,他看见小孩子为了一圈在听说书人说故事。

穆乐也凑上去一起听,津津有味儿。

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米糕,个子太小,看不到里面,穆乐把他抱起来,坐在肩膀上。

说书人说完了一段,听书的大人小孩儿鼓掌叫好。

穆乐把小孩子放下来,自己上去与说书人说话:“先生,你的书说的真有意思。”

说书人也不客气:“那你不给几个钱。”

穆乐掏出些银两给了说书人。

这位马上给了笑脸:“年轻人啊,你不错,来来来,我再给你看看相。哎呀,你长得好啊,是个大富大贵,封侯拜相的相貌。”

穆乐笑:“我只是个给人喂马的。”

说书人道:“喂着喂着就骑马当将军了!当朝的郭大将军原本也就是给先帝喂马的小童呀……”

穆乐道:“您真是有学问。我就满大街的想找有学问的人问问。知不知道一句话或者什么典故什么人,叫做,火乐的托托?”

说书人捻须想了半天:“……我给你对下句:水里的窜窜。怎么样?字面工整不?水对火,窜窜对托托……”

穆乐愣了半天,作了个长揖:“打扰您了,我先走了。”

话音没落,忽然有小孩子号哭震天。

穆乐回头一看,鼓泡眼儿的少年流氓抢了小孩手里的米糕正往嘴巴里送。

穆乐蹭地跳过去,一把把小孩抱起来:“……怎么

了?哭什么?”

小孩指着那鼓泡眼:“他……他抢我米糕!”

鼓泡眼儿少年道:“谁抢的?这就是我的!”

穆乐气得够呛:“这小孩的米糕!我刚才看见的!还给人家!”

鼓泡眼儿道:“我要是不呢?我现在饿,我就往嘴里送了!就归我吃了!”小孩大哭,鼓泡眼儿把他一把推倒,“哭什么哭?大城市的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都饿死了!”

小孩跄在地上,手上出血。

这厮转身要走,穆乐发怒,一把揪住他,米糕掉在地上,穆乐骑着那鼓泡眼儿身上,从地上拿了米糕塞进欢哥儿嘴里:“让你欺负人!让你打小孩!让你抢米糕!让你吃!让你吃!”

少年大哭:“……大城市……的人都好残酷!好可怕呀!”

穆乐从他身上下来,把小孩扶起来:“走,我带你再去买一个去!”

少年指着他:“……你给我等着……我以后当了大少爷,绝对饶不了你!”

这话话音还没落地上,天上忽然下了大雨,那少年被淋成落汤鸡。

跑到别人家门口避雨,让人开门给撞了出去。

他忽然看到一碗饭,鼓泡眼儿凑上去要吃,一只狗跑过来开始吃,他想要去抢,狗一呲牙,把他给吓跑了。

那少年趴在地上捶地痛哭:“还是家里好,还是我娘好!我在家里起码还有红薯和咸鱼吃,在洛阳,我真是人不如狗呀!……不,我既然来了,就要找到我爹

,不找到他我不能回去!可是,我,我得先弄口饭吃呀……咦?这个饭馆招人啊?”

他看的没错,旁边就是大名饭庄,上面贴着告示:招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