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窸窣,而后便是一声关门的巨响,似是顾君乔拂袖而去。

过了半晌,那两个婢女原路退了出来。容焕正呆呆出神,此时却猛地清醒,连忙躲到草丛边的一个回廊后。岂料那两个婢女向她躲藏的地方行了过来,她无法之下,只好借着柱子的掩护不住向后退去。

七拐八拐之间,却到了一处全然没见过的院落。

容焕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两个婢女,正思量怎么回去,却见不远处又走来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抬起眼,便在下一瞬,容焕果断推开旁边的屋门,极快的闪身进去。

她也未看清屋内的模样,便径自躲到了一旁的纱帐后面。门外有脚步声急急奔过来,两个侍卫拔出了佩剑,均是一脸戒备。

“拔剑擅闯本王的寝居,可是活腻了么?”一个淡然却极有威严的声音从内室传了出来,两个侍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身来:“王爷恕罪!”

容焕心中一凛:王爷…九凰王!

“吾等不知王爷在此,见有人影闯进王爷寝居,这才进来查探,请王爷息怒。”

“本王一直在屋中,不过是有风把门吹开了,却没见到什么人影。”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面上浮起犹疑之色。

“本王是病了,又不是瞎了。”九凰王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了一丝愠怒:“还不滚出去。”

两人顿时不敢再言语,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容家小焕在纱帐后面长吁口气,大约是这个王爷没瞧见她,真是狗屎运。

“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容家小焕胸口一疼。

若是平日,她定然极快便想出对策。然如今听了顾君璟那番疯狂的言语,又险些被人发现受了惊吓,眼下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完全想不出如何避过,只好呆呆走到内室边上,咬咬牙便推开了门,一股清风徐徐而入。

九凰王便坐在塌间,他大约五旬有余,蓄着三寸美须,即便面上有着不浅的皱纹与病弱的苍白,却依然能看出俊美的痕迹。尤其是他的眼睛,是一种熟悉的琥珀色,外面夏日炎炎,他却披了一条厚重的大氅,下面着了暗紫色的中衣,看起来确然像是卧病多时了。

她看着那双与顾长惜一模一样的眼睛,忽然便镇定了下来。

“多谢王爷解围。”

顾灵岑却没有什么表情,伸出手轻轻一摆:“容姑娘请坐。”

容焕却没有动:“王爷怎知是我?”

“本王虽终日卧病在床,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九凰王缓缓道:“璟儿有所得罪,望你看在本王与尊师有些渊源的份上,别放在心上吧。”

容焕心思一动,她以为会看见一个冷酷偏执的阴沉郡王,却不想九凰王虽病弱,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甚至有几分慈和,那些刚刚压下的情绪却又翻涌了上来。眼前此人,也是坑害顾长惜的罪魁祸首之一,他的亲生父亲。

十三岁,似懂非懂的年纪,旁人还在承欢膝下的时候,他却已开始筹谋怎样在父兄的暗算中活下去。她难以想象顾长惜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忍耐到了今天,他的乖戾,他的冷诮,他的骄傲…还有那一晚山坡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怆目光,他一切的一切,已经牢牢印在她心里,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了。

而九凰王,究竟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容焕心中惴惴,这是她自方才得知这一切起就最想知道的一点:师父…她最敬爱的师父,究竟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爷言重了。”容焕隐去心中的迫切,开门见山道:“方才我躲在客厅外,听到了大世子的言语。请恕容焕浅薄,我想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当年到底开了什么方子。”

顾灵岑微微一怔。

他面色暗沉下来,微微叹了口气:“既然你已是其中的关键,那么当年的事也无须瞒你,坐下来吧。”

容焕依言坐下,取过桌上的一只白瓷杯子,倒了一杯凉茶,恭谨的递给九凰王。

第26章

当年的顾灵岑,还只是一个小世子。

九凰王病重,皇上宣了一道圣旨,命太医院院判宁太医即刻前往医治。宁太医这一治便是数月,其间他的小女儿宁馨子赶来九凰探亲,一来二去,便与顾灵岑情愫暗生。

待得数年后顾灵岑继位,皇帝便赐了丞相之女与他为妃。当时朝廷政局复杂,皇帝此举一来是显示亲厚眷宠,二来亦是为了用顾氏稳住丞相。顾灵岑为了家国与九凰的安宁没有抗旨,宁馨子伤心欲绝,便离开了京城,隐居在神农谷。后朝廷政变,宁氏一族被奸人所害,成了斗争的牺牲品,顾灵岑从中艰难周旋,终于保得宁馨子与其一双侄女的性命,让她们远离了朝堂。

而九皇王妃产下龙凤胎后也驾鹤西去,顾灵岑对这一双儿女十分疼爱,只是世子到了三岁仍不会走路,他为其遍寻名医始终不得痊愈,终于求到了宁馨子头上。

彼时宁馨子家破人亡,并不知顾灵岑暗中救她,只恨他负了她,由爱生恨之下,便想到一条报复之策。她依照古时流传下来的暗典,开了一个无比复杂的方子。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方子需要同胞之血作为药引,一直取用二十年,临到终了,药引须献上自己所有的血,顾君璟便会痊愈,然药引也会因血竭而死。

同胞之血,指的便是年仅三岁的顾君乔。

她本意不过是想看顾灵岑在一双儿女中挣扎,却不料顾灵岑被逼到极处剑走偏锋,回去后竟宠幸了一个舞姬,这便创造了一个有同胞之血的弟弟,用以为顾君璟治病。

顾灵岑极为心狠,只当顾长惜不是他的儿子,自出生起便从不过问,甚至他十三岁那年偷听到了真相,却也任由顾君璟对其下了毒。还有姬瑶光一事…姬将军得知王位不可能是顾长惜的,便连夜追回了奏折,将赐婚之人改为了顾君璟。

所有本是他的却还未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接着一样,都被顾君璟抢走了。

只是人心终是肉长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顾灵岑眼见顾长惜成长得越来越优秀,这个孩子继承了顾氏全部的美貌与才智,清隽绝世,心思深重,小小年纪,明知被父兄迫害竟肯隐忍,更是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好武功,在他传血凰令于顾君璟的仪式上,硬生生的破了百年来无人能走出的血凰阵。

彼时那绝色少年站在他面前,一身伤痕累累却是波澜不惊,万千血凰卫尽数被他的才略征服,自此誓死效忠。

而顾长惜只是淡淡瞧着他,用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瞳。

那一瞬,顾灵岑终于后悔了。

他给宁馨子去了一封信,意欲找些别的法子来医治顾君璟,也试图劝说顾君璟放过顾长惜。然顾君璟的心魂已经扭曲,他太想要健全的身子了,以至于大怒之下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对外称其卧病在床。

顾灵岑方寸已乱,亦患上了严重的心疾。他执着了二十年的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好在如今顾长惜已是血凰卫统领,深得圣眷,甚至比他当年还要得宠得多,一时间顾君璟也奈何他不得。

容焕听完这一切,只觉心中拧成了一团。

只要顾长惜解不了蛊毒,还是要任由顾君璟摆布,而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会死。

最可怕的是,她自方才起便最担忧的一种境况,终于变成了现实。

原来,导致这一系列悲剧发生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师父。

竟然是她最敬爱的师父!

容焕一动不动的坐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震惊,难过,怜惜,愧疚等等等等交织在一起,她既想笑这天意弄人,又想抱着师父大哭一场。

“你师父曾回了我一封信,说她终生不再出谷。

自七年前她来九凰,瞧见了那孩子在雨中悲惨痛呼的模样,终于知道自己的怨恨犯下了什么罪孽,也由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疾。”顾灵岑缓缓道:“容姑娘,如今谁死谁生,便在你一念之间。”

容焕正呆呆出神,心中翻滚得十分难受。

她本来起了那么多心思,听了这一句话,顷刻间忽然尽数散去。

二十年前的过往,那是属于师父的恩怨情仇,她再如何怜惜顾长惜,都没有权力置喙。

而今,她是解开蛊毒,颠覆顾氏兄弟命运的关键所在。曾经如何,她已经没办法去改变了。

她唯一能把握的,就只有现在。

容焕顿了顿,袖子下的手轻轻握紧。

“我会治好他的。”她昂起头,一字一顿道:“无论是他的毒…还是他的心。”

顾灵岑一怔,只觉得这副认真的神色那么熟悉,鲜活得仿佛昨日。

年少的宁馨子最惯有的表情便是这样认真,她能拿着一棵药草,滔滔不绝的对着他说一下午,毫无女儿家的温柔小意。起初他只觉得有趣,却不知何时这副表情落进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了多年来最不敢触及的一道伤。

时至今日,究竟有没有后悔当年接下那道赐婚的圣旨?他不知道,亦已经不愿去想。他这一生,早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力。谁让他是九凰王唯一的儿子,谁让他继承了血凰令,谁让他…生在了皇亲顾家。

多么奇怪,即便是今日,他也从来没有恨过宁馨子。

从头至尾,就是他一个人造就的冤孽,也注定要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偿还。

屋中一时间无人言语。

二人各怀心思,恍惚间,似有数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刻,房门被猛地推开。

唐戬携着几个侍卫闯了进来,一个婢女推着顾君璟缓缓出现在门外。容焕心中一凛,看来她偷跑出来的事情败露了。

顾灵岑淡淡道:“璟儿,你连礼数都不懂了么?”

“孩儿遍寻不见容姑娘,一时情急。”顾君璟笑了笑:“却不想是在父王这里做客。”

他面色平静,也不见如何愠怒。倒是唐戬站在一旁,面上浮现出几分阴沉的神色。

“是我差人请她过来的。”顾灵岑捏了捏眉心道:“你们都退出去,看着心烦。”

言语至此,容焕方觉出顾灵岑余威犹在。虽顾君璟软禁了他,可他仍然是名副其实的九凰王。顾君璟微微使了个眼色,众人便一个接一个的退下了。容焕很识相的上前一步福身道:“王爷身子虚弱,切不可直接服用大补之药,循序渐进的调养才是上策。”

她说罢,利落的转过身,也不瞧顾君璟一眼,径自便出去了。门外数人连忙跟上,唐戬随着她一直回到那个软禁她的屋子,俊美的面庞沉了下来。

门口的卫兵早已跪了多时,此时见了容焕,不由得很是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