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老臣?”冷笑声中,柏碌已推门而进。

杜宇站起身,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力图平静地问:“柏相,开明君也是朝廷命官,你怎能串通了王后私下逮捕他?”

“陛下被这妖人蛊惑,自然辨不清忠奸,因此老臣才把他带到这里,用国法律令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惜陛下半途过来阻拦,竟是不愿老臣将真相奉献到天下人面前吗?”说到这里,柏碌指着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鳖灵骂道:“逆天的妖人,正因为你的渎神才给蜀国招来了百年不遇的旱灾,只有杀了你才能挽回神界对蜀国的眷顾!”说到这里,他猛地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随着柏碌这一声大喝,虚掩的大门猛地大开,一群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之人迅捷无比地冲了进来,赫然正是那群被鳖灵驱赶去做修渠苦役的神官!

杜宇心知不好,伸手凝结出一个结界,想要把鳖灵保护起来,然而那些神官显然早已料到,排成一行阻隔在杜宇和鳖灵之间,将他们每个人微弱的灵力凝聚在一起,将杜宇的法术阻住了一瞬。

面对神人的震怒,数十个神官竭尽全力,确实只能阻住一瞬而已,然而就是这一瞬之间,已足够神官们身后的卫兵举起刀剑,刺向端坐在地上神情漠然的鳖灵。

眼看着七八柄刀剑同时刺穿了鳖灵的身体,杜宇大叫一声,倒仿佛那刀剑刺穿的是自己的身体一般。他猛地一吐神力,顷刻将阻挡在前方的神官和卫兵们抛了开去,闪电般冲到了鳖灵面前,扶住他即将倾颓的身子嘶声叫道:“阿灵!”

“不劳陛下操心……我很好……”鳖灵不动声色地推开杜宇的扶持,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爬了起来,淡淡笑道:“这些凡人,哪里杀得了我?”

杜宇和屋内东倒西歪的众人都怔怔地看着鳖灵,看着他伤口上的血迹渐渐止住,最终恢复得再没有一丝痕迹。

“原来你杀了崔嵬大人,就是为了吸取他的灵力!”一个神官蓦地叫了出来,泪如雨下,“早知如此,我们一开始就该联合法力趁早杀了你!”

“崔嵬那点法力算什么?”鳖灵微微一笑,“就算柏碌没有迂腐到要依据律令来处置我,也轮不到你们这些神界的走狗来挟制我。”

听了这几句话,杜宇心中已是一片通明。昔日鳖灵的灵力在岱舆山时即被神界封印,因此他才会无力得如同凡人,如今他借助崔嵬的灵力为钥匙,自行解开了封印,凡人自然无法伤他分毫。只是这一切他守口如瓶,连自己也没有瞧出一点端倪,倒是白为他担心得肝肠寸断了!

左相柏碌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杜宇面前:“陛下,老臣甘愿担下擅杀大臣的罪名。只愿老臣之死能唤回陛下一丝清醒,切莫将蜀国的大好河山断送在妖人手中!”说着,柏碌拾起一把地上的断剑,就朝自己脖颈中划去。

“柏相不可!”杜宇迅速抬手,将断剑从柏碌手中夺下,心中闪过的竟是初到蜀国时,柏碌如何不厌其烦地为自己介绍蜀国政务的情景。他转头看向一旁站立的鳖灵,目光中带了一丝不忍之色。

鳖灵岂会不知杜宇的心思,当下顺水推舟跪下道:“陛下既然心中不忍,便请赦免了柏碌的罪吧。”

“阿灵,我……”杜宇知道鳖灵心中有气,却不知如何安抚于他。

“陛下是蜀国的主宰,鳖灵只是一介贱民,陛下不用事事都顾及我的感受。”鳖灵生硬地回答着,最后总算给了杜宇一个台阶下,“反正,他们也无法伤及我的性命。”

“好吧。”杜宇刻意忽略过鳖灵口中的嘲讽之意,对柏碌道:“柏相年级大了,从今天起就在家好好休养吧。其余参与此事的人,只要保证再不犯事,一律不予追究。”

※※※

“也要我保证么?”蕙离站在柳絮飘飞的宫院中,手中握住那半枚玉石符印靠在廊柱上,有些苍凉地微笑着。

“陛下是这么下旨的,不过王后肯定不在此范围内。这个蜀国,本有一半是王后的天下。”上卿裴邴躬身道,“此番鳖灵顺理成章地总摄了左右二相的职位,大权在握,王后可对臣有什么指示?”

“裴卿安心辅佐望帝陛下就好,鳖灵虽然骄狂,却也没有真正做出什么危害蜀国的事。”蕙离平静地道。

裴邴的眼中掠过一片失望的神色:“王后……”

“不用说了,望帝陛下现在根本不会见我的。”蕙离勉强笑了笑,“我已经吩咐了宫人,明天就搬到城外的离宫去,裴卿好自为之吧。”

“王后,你真的忍心看着妖人鳖灵一步步地逆天犯上吗?”裴邴颤抖着身躯跪了下来,“王后,陛下已经糊涂了,你不能也……”

“陛下不糊涂,他知道鳖灵在做什么。”蕙离缓缓抽身离去,留下一句裴邴无法理解的话,“其实鳖灵做的事,就是望帝陛下不敢实现的心愿。”

第十一章 中藏祸机不可测

“好好的粥,全给你泼到地上,还有脸再来讨?”赈济司前,一个司粥的小吏不耐烦地推搡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大声嚷道,“都像你这样,老子就伺候你一个人得了!”

“是他们撞了我,不是我故意把粥泼掉的……”少年带着哭音哀求着,“求求您再给我一份吧。”

“刚才耳朵聋了没听见吗?一人一份!”小吏蓦地看见那少年枯瘦污秽如鸟爪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一阵恶心,抬脚便向他踹了过去,“要死滚远一点!”

少年本已饿得有气无力,哪里躲得过这一脚,霎时如同一根折断的枯枝一般,重重地向身后的石墙砸去。

人群中,杜宇皱了皱眉,正想施法护住那少年,却已有一人稳稳站在石墙之前,伸手轻轻扶住了那少年的身体,口气中带着一丝愠色:“相国怎么吩咐你们的,你忘了么?”

“冶大人饶命!”那小吏一见此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杜宇认得,来人正是鳖灵新近提拔的中大夫冶蒙。

“把相国当初设立赈济司时说的话再说一遍!”冶蒙阴沉着脸,威严地命令道。

“相国谆谆告诫,百姓乃是蜀国之本,赈济灾民并非朝廷施舍,而是如……回报父母平日……供养之德……”那小吏结结巴巴说到后面,已是体如筛糠。

“亏你还记得相国的话。”冶蒙冷笑了一声,向身后从人吩咐,“杖他四十,革去赈济司的差事,永不录用。”

在小吏的哀求痛呼声中,冶蒙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战战兢兢的赈济司官吏,一字一句地道:“若再有不遵相国之命、欺压百姓者,就不再是杖四十那么简单了!”

“多谢大人,多谢相国!”众百姓见状,无不感激涕零,纷纷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隐身诀,此时见冶蒙手段干练泼辣,赈济司一派井井有条,更不欲现身,转身而去,眉目间的忧悒一闪而过。

蜀国的旱情已经持续三年了,连湔江的水都快干涸,浅浅的江水瑟缩成细细一脉,透出凝炼的烦闷。江畔的土地豁着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缝,无语地祈求着上天,如同还没有来得及爬到赈济司,就倒毙在路旁的饿殍。蜀国原以渔猎为主,农耕方倡,国库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采取多项赈灾手段,大面积的饥馑仍无法避免。

杜宇息了隐身诀,慢慢地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破碎的土块在他脚下发出喀喇喇的脆裂声,那是饥民挖掘草根后留下的痕迹。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块,杜宇就势跪在了地上,盯着头顶不肯隐去的骄阳。那一缕缕光线如同一根根灼热的钢针,刺得他无可遁形,他忽然冷笑起来,站起身一挥衣袖,一片乌云升腾而起,如同一袭黑幕向太阳遮去。然而转瞬之间,那黑幕就仿佛被万把金刀割裂,碎成丝丝缕缕,随风飘散。

没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杜宇有些疲惫地放眼望向黄褐的地平线,赤红的阳光衬出了一个人的剪影,这身影让他瞬间想回避,却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荒凉的原野上,再没有其他的人影,似乎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抬头微笑地看着杜宇,那么自然那么纯洁,让他一时竟有些隐约的愧疚。

“不必多礼。”杜宇停下来,看着碾冰转回头,继续温暖地望着那个躺在她身前奄奄一息的饥民。她明净如玉的手,轻轻握着黑瘦污秽如鸟爪的枯指。

那饥民睁着毫无光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竟是两排焦黄的牙齿。看他神态,已然无法感知身外物事,却依旧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东西,指甲已经掐进了碾冰的肌肤。

然而碾冰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死死地握着,直到死去。

杜宇呆呆地在一旁凝视着碾冰,那样圣洁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众生的神女。幻想之中,他只愿自己便是那个饥民,可以用生命来换取她的一丝温暖。可惜,这些年来,他只是偶尔在礼节性的场合见过她,每一次见面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之后长时间的恍惚与自责。

“陛下……”碾冰放开死去的饥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睁着的眼睛,向杜宇施了一礼,有些羞涩地解释着:“我既然无法在生时帮他些什么,只能让他死的时候能够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勉强问了一声:“开明君还好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忙,今天去江源巡视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忧心地看了看翡翠般湛蓝的天空,“这三年一直不下雨,他心里着急得很,经常几个通宵都不能合一下眼。”

“开明君太过操劳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说,“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若是累出病来,叫我如何心安。”

“他说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为陛下而死也是愿意的。”静了一会,碾冰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缕阳光照在了他清寂的心原上——原来在鳖灵循规蹈矩的君臣奏对之后,仍然有一份旧时的情谊静静地沉淀着。

“他提过你们以前在岱舆山的事,好像你们都很调皮呢。”碾冰的神情,似乎已没有方才拘谨,轻轻笑道,“他总是吹嘘他多么勇敢,其实呢……”她停顿了一下,终于低着头笑出来,“这么大的人,看到打雷闪电还要发抖,非要我握着他的手……”

杜宇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当年翔风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脑际。这么多年来,那记忆不但没有消释,反而越发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饮一口胸中便灼热似火。

“陛下,贱民柏碌求见!”一个苍老却依然矍铄的声音从远处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们走。”杜宇烦躁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跪拜在远处的前任相国柏碌,向碾冰吩咐。自从鳖灵颁行了减少祭祀牺牲数目并废除人牲的法令后,随即又宣布奴隶为家主垦荒务农十年以上者可以成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缴纳一定贡赋即可。于是罢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对减祀释奴的贵族大臣的领袖,屡屡在朝中兴起围攻鳖灵的局面。让杜宇每次朝会都如同置身蒸笼,为鳖灵捏了一把汗。好在这种反对的声音慢慢被鳖灵提拔的新吏掩盖下去了。

“陛下……”柏碌眼见杜宇走开,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扑过来叩了一个头,声音洪亮地道:“请陛下速将鳖灵治罪,恢复祭祀旧制,以平天怒,救我蜀国百姓!”

杜宇没有答言,却正看见碾冰掩不住的关切焦虑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鳖灵是妖人,他是来篡夺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说到这里,见杜宇已不耐烦地又要走远,越发大声叫道:“鳖灵为相以来,大肆收买人心,结党营私,架空陛下的权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声道,“我夫君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终于克制着移开了目光,口气轻松地道,“其实他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的。”

※※※

“蜀国三年不雨,请陛下杀臣以平天怒。”鳖灵拜服在地上,镇静地说。

“阿灵,”杜宇赶紧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稳。”鳖灵固执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国灾荒不去,内乱又生,一旁虎视的牂国势必乘虚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决断!”

杜宇心头一凛,一时没有答言。鳖灵所提到的牂国在蜀国南部,神界指派的国君正是潍繁。由于两国国界并无明确划分,蜀牂之间的边境摩擦不断,似乎潍繁的心思,正在于夺取蜀国的湔江航道。而鳖灵也对杜宇提过,如果能尽取牂国的南中丰腴之地,无异于为蜀国平添一座巨大粮仓。如此看来,一场战争对于双方都只是时机的选择问题。想到这里,杜宇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缓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难道不能去请求天帝降雨么?”鳖灵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这个在心底盘桓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没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鳖灵笑了笑,没有再解释下去,然而一种无助的绝望感觉却慢慢笼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来了。”天帝最后对他说。那时倔强天真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天帝已不再理会他的祈求,而蜀国也成为被神界抛弃的地方,以至于他三年来每夜在神坛的祈求都徒劳无功,反成了他自己心中的耻辱。

“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了。”鳖灵没有追问下去,沉思着说。

“只要能让蜀国下雨,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杜宇说到这里,忽然担忧地望着鳖灵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许你牺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