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颜娘没有多说什么,抱着望舒的灵魂直接往前走去,一直走进了城主所居的深黑色雾气中。

“在这个地方修炼法力非常合适。”颜娘将望舒放下,和声劝慰道,“你从现在修炼千年,未必比神仙的法力差到哪里,而且再不用受他们的约束。”

望舒看着颜娘,想说话却仍未适应,只得摇了摇头。

“你不想修炼?”颜娘惊异地看着他,忽然苦笑了,“倒也是,方才经历了大变,一时哪里有修炼的心思?”

望舒走上来,伸臂抱住了颜娘,一动不动。

“我的好孩子。”颜娘慈爱地拍了拍望舒,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微笑地享受着母子俩三百年来难得的相处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阵微弱的喧嚣声穿透黑雾的屏障,让沉浸在静谧中的母子惊醒过来。“我们出去看看。”颜娘招呼了望舒,从黑雾中钻出,却蓦地看见无数怨魂拥挤在道旁,尽皆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他们在看什么?颜娘惊异地注视着,渐渐觉得此刻幽冥城天空的颜色比平时浅淡了一些,似乎正有人从外面一点一点消融了那遮天蔽日的怨气。

“是连夫人。”望舒的灵魂终于能说出幽冥城的语言来,轻轻笑道,“我当时就应该想到,她会完成我的心愿。”

“她收集到足够的忏悔之泪了?”颜娘再一次惊诧了,“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够?”

“我猜,除了父亲的泪水,还有连夫人和晨恺的。”望舒忽然笑得有些孩子气,“当时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怨恨他们……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就像我刚开始死也不愿来幽冥城一样,不过,经过一些事,这底线也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原谅他们了……”望舒说着说着,周身黑色的怨气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淡的灵魂,在怨魂的群体中,显出耀眼的干净。

阴云密布的天空更加明亮了一些,让整个幽冥城都更加清晰地展现在每个魂灵面前。所有的魂灵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带着虔诚的祈祷般的眼神仰望着那越来越亮的天空。而那已呈现出淡灰的阴云的顶端,缓缓映照出了一个仙女灵动的身影。她手中握着一块手帕,手臂到处,便拖动出一缕亮光。渐渐地,这些亮光交错纵横,织成了一张璀璨的细密的光网。

连夫人不愧曾任拭镜女仙啊。望舒心头默默地欢呼着,眼见着这奇伟瑰丽、激动人心的场面,不由泪光盈然。忽然,他感到一丝凉意,扬起脸,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整个幽冥城中已开始下起了雨点,竟有越来越密的趋势。

“讨厌,又下泪雨了。”颜娘在一旁哽咽着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一次没把我的心情弄坏。”

泪雨中,所有的灵魂都在默默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

忽然,一轮明月爬上了中天,顷刻将柔和的清光轰然从幽冥城顶部灌下。一时间,无数的光柱从连夫人擦拭而出的网状缝隙中倾泻而进,泄落在无数翘首而待的灵魂头上,引导着他们飞出了幽冥城的禁制,飞向着远方巨大的命运之轮,投生到彼岸的世界中。

“望舒,你也去吧。”看着望舒的灵魂随着月光漂浮在半空,越来越高,颜娘终于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我已由鬼魂修炼成了魔身,所以仍将继续游荡在世间。但无论你托生在何方,我都会再找到你的。”

万千清晖中,望舒不断被月光吸引着向天空飞去。忽然,一道黑气缠住了望舒,想要将他拖曳到月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去。望舒没有反抗,平静地看着那团黑气中扭曲的灵魂——那是鼠精。

“畜生,快放手!”颜娘见鼠精忽然发难,立时就要施法将它打得魂飞魄散。

“不……”望舒吃力地朝颜娘摆了摆手,眼睛正视着怨气中鼠精悲愤的面孔,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一滴泪水从望舒眼中滑下,溅落在身边缠绕的鼠精的怨气上。

“不要!”颜娘大声地喊出来,捂住嘴跪跌在地上——灵魂是不该有眼泪的,那么望舒的这滴泪,实际上奉献出的已是他灵魂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月光再也无法将这残缺的灵魂带到投生的彼岸。

看到望舒的眼泪,鼠精怔住了,浑然不觉身周的怨气正在那滴泪水中渐渐融解,它自己的灵魂也由于吸收了望舒的灵气而越发明亮。终于,它放开了扼在望舒咽喉的双手,放任自己被月光漂浮上去,消失在一片皓白的光晕中。

望舒的灵魂失去了支撑,沿着月光缓缓滑落回幽冥城中,被颜娘冲过去捧在了手中。

“娘别哭……我心里……很安宁……”望舒笑着对泪流满面的母亲道,“以后……我就陪娘……住在这里……”

“不!”颜娘忽然跪在了地上,面朝天大声地祝祷:“神啊,带他走吧,他是不该呆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呀!……”

仿佛回应着颜娘的祈求,一道金光蓦地从天而降,不同于皓白的月光,却仿佛一道辉煌灿烂的阶梯,垂挂在望舒的身边。

“你……是来接望舒的吗?”颜娘愣愣地看着那金光,终于抱着望舒走了过去,松开手,望舒的灵魂便沿着金光一路飘摇而上。

望舒徒劳地朝母亲伸出了手臂,颜娘只是静静地抬头仰视着,目光着含着深切的希望。渐渐地,她的身影在望舒眼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不知飞了多久,望舒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湖泊,平静的湖水恍如融化的金属一般厚重。然后他便身不由己地飘落在湖心中,渐渐沉没。

“望舒,你可有什么要求?”金壁辉煌的紫舒殿上,天帝和蔼地问。

“望舒只盼能让晨忻恢复人身。”望舒躬身立在阶下,回答道。

“连晨忻的魂灵只是沉睡在桂树中,只要你用心呼唤,定能将她唤醒。”天帝笑着摇了摇头,“这已经不算是要求。”

看来还需要另外提一个要求,望舒一时竟有些为难。从虞渊沐浴重生以来,虽有连昧夫妇、土德星君等撑持,然而在将剩下的十粒念珠一一送达的过程中,望舒还是听到了不少讥刺的流言蜚语,大意是他一个小小仙人,竟能惊动天帝特旨引往虞渊复生,实在是不知哪里来的好运。然而据土德星君说,当时天帝只回答了一句话:“能如望舒以爱之眼看世事的,天界又有几人?”

望舒自己倒对天帝的评价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很理解,他总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想到这里,望舒小心道:“那只要我母亲以后能自由出入幽冥城,望舒便再没有别的要求。”

“若要她能自由出入,无异于让幽冥城的怨魂可以永远自由轮回——你这个要求可不小啊。”天帝微笑道,“那我便封你为御月神人,虽然只是最低级的神人职位,你却可以驾驭月光照遍幽冥城——启程赴任去吧。”

“多谢陛下。”望舒行了礼,退出紫舒殿,换上了银色的御月神人法袍,便有人将他引到了归墟的东岸。但见一辆六龙的银车停放在广袤的平原上,而车上所载的,正是一轮硕大浑圆的月亮,它散发的万千清光将归墟的水面也染成了银白。

望舒跃上了龙车,惊喜地握住了六龙的驭绳。正要出发,却听有人远远叫道:“望舒等一等,我把忻儿给你送来了!”

望舒惊异抬头,正看见晨恺肩扛着一株根叶俱全的桂树,匆匆飞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怕你太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妹妹,就自作主张把她送来了——你看看种在哪里好?”

“便种在月亮里吧。”望舒跳下车座,和晨恺一起,将桂树小心地种在月亮之中。伸手抚摸着桂树的枝干,望舒低声道:“晨忻,我已经完成了你的心愿,你早日醒过来吧。”

“多跟你在一起,妹妹就会早一日恢复人身。”晨恺偷偷抹去了眼泪,远远退开一步,不再打扰望舒和晨忻的耳语。然后他看见望舒一抖缰绳,驾驶着光华灿烂的月车,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璀璨的轨迹。

与此同时,悠扬的歌声伴随着冉冉升起的皓月从云层中传来,那是云中仙子们为御月之神所作的赞歌: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理想的尽头,

向赞许的神灵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颤抖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

……”

2004年10月7日初稿

2004年10月28日二稿

附注:

《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王逸注:“望舒,月御也。飞廉,风伯也。”

《十洲记》:“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里。上有风生兽,似豹,青色,大入狸。张网取之,积薪数车以烧之,薪尽而兽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焦。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

丽端作品全集·神殇系列神殇·蜉蝣之羽

楔子 池中影

清晨的阳光从木香树茂密的枝叶间筛下,洒在水面上形成点点细碎的光斑。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平静的水面光滑如镜。

忽然,水下不知是谁轻轻碰触到水面,漾起一点细细的涟漪,随即活泼泼地扩散开去,预示着一个毫不起眼却又无比奇妙的时刻来临。

涟漪的圆心中,两只纤细的脚爪从水下探了出来,堪堪附住了水池边缘一枝半生在水中的红蓼。随着脚爪的移动,新生命的头、颈、身体和翅膀都相继露出了水面,沿着红蓼的茎慢慢往上爬行,最终停留在红白相间的穗状花朵上——那是一只刚刚脱离幼虫阶段、拥有了一双翅膀的小虫蜉蝣。

安静地趴在红蓼硕大的花穗上,蜉蝣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它诞生的池塘,还有池塘尽头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木香树林。过了一会,它收敛了注意力,开始努力脱去身上黑色的幼皮,逐渐展露出它一生中最为骄傲的美丽:淡金色的纤长身体,绛红色的飘逸尾须,还有一双透明的镶嵌着少许褐色网格的轻巧翅膀。

借着南方温暖的阳光晒干翅膀上的水汽,蜉蝣试着拍动翅膀,很轻松地就离开了身下的红蓼,飞翔在池塘的上空。与此同时,无数新生的蜉蝣与它一起纷纷从各自暂停的地方起飞,逐渐聚集成一群衣裳楚楚的精灵,开始了他们特有的择偶舞会。一旦它们选择到了合适的配偶,就会安静地从热闹的舞会中撤离,寻找到一处不受打搅的地方,完成它们繁衍后代的重任。

然而最先前的那只蜉蝣却没有加入到这个热闹的行列中,它独自飞远,停留在池塘对岸的另一株红蓼上,不无忧伤地望了望即将行至中天的太阳,然后看着远处忙碌的同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虫儿也有烦恼的事吗?”一个声音蓦地在蜉蝣的身边响起,带着笑意。

“是啊。”蜉蝣答应了一声,转头去看是谁听见了它细微的慨叹,却见一个美丽的女神坐在池塘边,编织着一串木香花的花环。

女神听见蜉蝣如此老气横秋的口气,不由失笑:“你不是才获得了美丽和自由吗,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却在这里浪费时光?”

“我有美丽和自由吗?”蜉蝣望了望水中自己的倒影,在女神的倒影边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不可否认拥有各自无法替代的美丽。然而它的语气仍然显得有些落寞:“我在水中生活了三年,生活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今天的到来,可以拥有一双翅膀,飞出那充满了淤泥和腐草的塘底。可是到了今天我才记起,我的生命将会在日落之时结束,我所拥有的这宝贵的一天,无非是要择偶、交配、生儿育女,然后和同伴们如同落叶一般死在水面上。一想起自己的生命如此无趣和短暂,我就非常难过。”

“朝生暮死,就是蜉蝣的宿命啊。”女神停下了手中的编织,伸手让蜉蝣落在她的掌心中,“其实在永恒不变的天地看来,蜉蝣一天的生命和神人万年的生命也没有什么区别呢。”

“不,当然有区别!”蜉蝣微微扑动着它的双翼,表达着自己的愿望,“至少你可以游历天地四方,可以品尝悲欢离合,而我却只能为了最原始的繁衍而耗费掉自己全部的生命。如果我可以拥有一年的生命,经历四季截然不同的风光,哪怕生活再艰苦我也会感谢神的恩典。”

看着蜉蝣如此坚定的神情,女神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悯:“既然你的心志如此坚决,我可以赐给你一个人的身体,实现你的愿望。”

“多谢神。”蜉蝣大喜,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司花女侍,你就跟我回巫山神女宫吧。”女神微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