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务相已经忘却了嫉妒,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务相”便是上天让他辅助承钧的预示。这种模糊的想法,在承钧后来上书封丹国国君,成功地说服他放弃了给巴人加征人丁税的做法后,变成了务相的信念。而庆宜他们受务相的感召,也逐渐地将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了承钧身上。

因此,在大长老设立首领继承人的集会上,尽管论辈份是务相族叔的乌岷领头反对,声称承钧不是纯粹的巴人血统,不宜继承大长老的领袖职位,务相却义无反顾地当着乌岷他们的惊异目光,率领庆宜等人径直走到承钧面前,单膝跪下:“我,巴氏务相,从今愿辅佐您成就廪君的伟业,今生今世,永不叛离。”

“好兄弟!”承钧也单膝跪在他们面前,握住务相的双手举目向天,“愿我们同心同德,让巴人能够远离一切苦厄,复国中兴!”

“同心同德,复国中兴!”务相重复了一句,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了那双温暖坚定的手,潜藏了多年的钦佩一旦得到释放,便化作了最忠直的亲近。

“务相就象一只箭,锐利、直率,而且射出之后便不会回头,他一定会忠诚辅佐承钧的。”看着巴人最有前途的两个青年握在一起的手,大长老露出了放心的微笑,“看来这一代的廪君,是真的要诞生了。”

第二章 山中城

在承钧被确立为首领继承人后的几年里,巴人在封丹国的处境已经越来越艰难。现任封丹国君虔诚敬神,在丹城山顶重修炎帝神庙,却几次发生崩塌事故,于是民间便有传言是神界对巴人的居留心怀不满,而丹城对巴人的出入盘查也越发严厉起来。

于是巴人们都暗中议论,这封丹国,迟早是呆不得的了。

早在一年前,承钧力主实行了库缴制度,让巴人将全部收入交给公库,统一分配钱粮,为的是积蓄物力,好为越来越紧迫的迁徙做准备。当然,这个制度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即时作为长老会之首的大长老都同意了,还是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

“迁徙就迁徙,为什么一定要把每家那点可怜的收成都交上来?”有人质问道。

“正因为巴人整体穷困,才必须靠定额制度保证族中公库的储备,使全族人都有能力应付即将到来的迁徙或战斗。”承钧郑重地承诺,“至少,我保证一年之内让族内每个男子都能配上一柄精铁的飞剑。”

“那谁知道你对公库钱粮的用度是否公平?”

“任何用度都由大长老批准,并张榜公布,任何人都可以提出异议或者要求查库。”

“承钧,这是你老娘青丘国的制度吧?如果有效的话,怎么青丘国最后还是灭亡了呢?”一向对承钧最为不满的乌岷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提到死去的母亲让承钧的眼神一黯,然而他还是耐心地解释下去:“库缴制度只是非常时期的应急措施,等到巴人重新安居下来后立时就会取消。至于青丘国的问题,据我所知他们的灭亡并非因为库缴制度,乌岷叔叔。”

……

务相记得类似的问答持续了一夜,承钧终于靠他的坚韧和理性说服了族人。第二天一早当所有的人困倦得倒头就睡时,承钧却又启程到丹城的盐场中做工去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第一个将做工的工钱全部交到了公库之中。

务相不得不佩服承钧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除了做工,承钧每天都要到大长老那里去参加族内二十名议事长老组成的族务会议,而务相,则只够资格每十天列席一次,这还是承钧专门向议事长老们为他申请的权利。

“有件事需向各位长老告知,今天我和务相在城内做工,探听到封丹国的参政须岩向他们的国君上奏,希望颁布一道法令,将犯错的巴人罪加一等,以回应神界的示警。”议事厅内,承钧坐在大长老下手禀告。

“有这等事?”大长老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须岩一直把巴人视为不祥,前几年就上奏想把我们驱逐出境,幸亏被国君顾虑契约压了下来,如今他蓄势几载,又改变了策略,看来是有八九分的把握了。”

“我们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百年前封丹国君与我们巴人签订的契约。”承钧分析道,“可是如今仅凭这一纸空文般的契约,已经无力保护我们。”

务相坐在承钧下手,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每次承钧总能说出务相心中的意见,而且表达得更加完整精确,因此不到必要之时,务相不会在会议上开口。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去面见封丹国君,与他据理力争。”大长老的脸上忽现出一缕悲愤之色,“唉,失去了土地的民族注定要受到欺辱。可是如今可以让我们发出声音的大门已经越关越窄了。”

见承钧不再开口,微垂着眼睑似乎正在思索,务相明白已经到了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便在一旁适时地补充道:“这个须岩最是可恶,听说这些天他正在四处联络官员,想要劝服封丹国君同意他们的奏本呢。若是没有他,局势便不会如此紧迫。”务相知道自己的语调有些激越,不过有时候,一些话由自己来说更加适合,这是承钧和务相之间独有的默契。

“那干脆把他杀掉好了。”突兀地,屋内忽然响起这句话,正应和了务相的意图。转头一看,务相发现说这话的正是专司簿记的庆宜。不过看其他人的神色,显然这个念头一直是每个人心中设想却没有说出口的。

“承钧,这件事你看着办吧。”大长老看着承钧,嘴角有一丝信任的笑意,“任何谈判,都需要一定的实力做后盾。”说着,他站起来揭开神龛上的幕布,现出一把金光灿然的飞剑,“这是历代廪君的武器,迟早有一天它也会传到你的手上。可是只有真正的廪君才能复活剑中沉睡的精灵,我希望你能做到。”

“承钧不敢辜负。”承钧说着,郑重地向那把圣剑拜了下去,“我们此刻的积蓄尚不足迁徙远方,所以请祖先保佑我们能在这块土地上平安地多生活一段时间。”

丹城是九州八荒上一等一的大都市,她的富庶和壮观让一切外来人等叹为观止。大街上高高伫立的几处官卖商号招牌,昭示着这个建造在山上的城市、甚至整个国家,乃是靠着与各国商人的贸易而聚敛起大量的财富。街道上时常有穿着各式服色的外国商人,用马车拉来众多异域的珍宝,或沿着城外的清江船载来大宗的货物,送进丹城商号高大的门楼。

在那些千里迢迢前来贸易的商人看来,利缨国出产的兵器,大踵国出产的绫罗,红毛国出产的九尾狐,黑齿国出产的香稻……都可以运到这里,交换九州八荒中质量最为上乘的丹砂和食盐。为了防止这得天独厚的宝藏为私人所侵吞,封丹国君下令将丹砂和食盐的开采权归为国有,由御前长老会下辖的工部负责组织开采和贸易。

开采和运送丹砂食盐都是极为耗费人力的工作,于是那些居住在城外荒山中,生活贫困的异族巴人就成了盐场和砂场中劳动力的主要来源。再加上在封丹国人眼中,巴人都是不敬神却信奉妖鬼的异端,当初的封丹国君完全是出于怜悯才同意给他们一席安身之地,所以派给他们最劳苦的工作却压低他们的工钱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种歧视的做法,让务相从小就心怀愤怒。若不是承钧主张韬光养晦积蓄粮食和武器,以准备未来大规模的迁徙和割据,务相说不定早已煽动巴人们奋起抵抗了。

尽管这些年来巴人一直表现得甚为平静,封丹国人还是对这些“异端”心怀戒备。他们很小心地限制巴人出入丹城的数量,不仅每个进城做工的巴人都要戴上编号在册的木牌才可进城,巴人做工的盐场和砂场还有专门的士兵看守。

这一天清晨,务相和承钧便混杂在巴人劳工队伍中,站在丹城高大坚固的城门外等待进城。数百人的队伍列队站在空地上,竟然静悄悄地连一点声息也没有,显然已是习惯了这种例行的等待。

和其他人一样,务相和承钧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用布条将头发束在脑后,与丹城守军鲜明整齐的号衣相差甚远。而且每个巴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编着号码,作为登记入城和发放工钱的凭据。

过了一会,一个丹城的军官带着一小队士兵,开始逐一对等待进城的巴人劳工进行检查。

趁着等待检查的工夫,务相开始仔细地观察起城墙的构造和守卫的安排,然而很快他便注意到贴在墙根的一张告示。告示的内容居然是封丹国国君重金招募勇士,前往雪魇谷猎取怪兽“穷奇”的毛皮,扬言可以赦免应征勇士的一切罪孽,还赐予金银若干。

“这不是让人去送死么?”务相知道雪魇谷是有去无回的死地,不由轻轻地向身边的承钧嘀咕了一句。

“你看那个女子。”承钧忽然答非所问地道。

务相这才注意到城墙下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女子,正向着他们站立的方向望过来。待到看清她的脸,务相不由心中如被重锤一击,顷刻间急速地颤抖起来——这个美丽却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稚拙的身影,竟仿佛在哪里见过。更奇特的是,这个女子的身后,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

“她是哪里来的?”务相只觉得口中有些发干,一时想不出什么国家的人会长有这样透明的翅膀。他唯一知道的火翼国人所长的都是如同飞鸟一样的覆羽肉翅,而眼前的这副翅膀与火翼国人的截然不同,仿佛风一吹便会破掉,也不知能不能支持人飞起来。

“我也不知道。”承钧刚回答到这里,他们的对话便被丹城士兵喝止。于是两人都不再言语,承钧开始再一次确认早已拟定的刺杀路线,务相的眼光虽然也落在城墙垛口附近的士兵身上,心中却在不断回想——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子?

“脸色这么黄,是不是得了瘟疫?”一个士兵猛地将一旁的庆宜拉出了队伍,一把扯下了他颈中的木牌。

“官爷,我没病,我能干活的!”庆宜不舍地看着士兵手中的木牌,声音激动得有些哽咽起来,“求你让我进去吧,我家里人还指望着这点工钱呢。”倒楣的庆宜,就是因为一脸病容的原因,至今都没有进过丹城,也无法象别人一样靠做工赚钱。

“肮脏的巴人,你们休想把瘟疫传到城里!再吵闹把你直接送到化人场去!”那个士兵往地上啐了一口,根本不理会庆宜的哀求,将他推到了空场边缘。盐场需要的劳工再多,也多不过想找活做的巴人,因此丹城人只会挑选巴人中最强壮的劳力,工钱却比雇佣牲口更加便宜。

务相和承钧对视了一眼,默默地举起双臂,任由面前的丹城士兵仔细搜查。还好,没有什么问题。

“好啊,竟敢带着刀子,想造反吗?”务相正暗自松了口气,忽听另一个丹城士兵叫嚷起来,随即一个巴人手持一柄砍柴刀朝他面前的士兵砍去,口中大声喊道:“我杀了你这狗娘养的!那天就是你调戏我老婆!”

是乌岷,务相的族叔乌岷。尽管他平日对封丹国的压迫最为不满,务相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单枪匹马地对丹城士兵发难。眼见乌岷被几个丹城士兵一拥而上踹倒在地,务相立时身子一动想要上前,却被一只手拉住。转过脸,务相看见承钧向自己镇静地摇了摇头。

眼见着乌岷的柴刀被士兵们缴去,人也被绑了个结实,一些巴人青年忍不住骚动起来,纷纷想朝乌岷的方向涌去。那些丹城士兵人数较少,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由纷纷支起长矛,想将巴人劳工的骚乱平息下去。

“好啊,弟兄们,跟他们拼了!”乌岷拼命挣扎着,向人群大声叫道,“我们忍了太久了,现在该给点颜色给这些王八蛋的丹城人看看,否则他们还以为巴人都是孬种!”

无可否认,尽管务相暗中一直在大骂乌岷鲁莽,竟不遵循大长老和承钧戒急用忍的命令,但是在听到他这样激愤的话语时,也不由头脑一热,想要振臂响应了。

“大家都退后!”眼看众人的情绪很快会被点燃,承钧快步拨开人群走了过去,站在丹城士兵和巴人劳工之间。他张开双臂拦住即将汹涌而来的人群,用他首领继承人的威严语调大声道:“按照契约,巴人也要遵循封丹国的律法。乌岷的行为与大家无关,我们所要关注的,是他是否会受到公正的审判。”说到这里,承钧转头向丹城士兵的队长道,“方才乌岷提到这个士兵强奸妇女的事,如果您能保证严格按照律法的程序行事,我也能保证巴人仍旧会遵循律法。”

“是的,我可以保证着手调查我手下士兵的罪行。”那队长点了点头,随即吩咐解除了那个丹城士兵的武装。

承钧也点了点头,向一众巴人道:“大家今天照常做工,若是乌岷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或者强奸事件不公允处置,我们再来申诉。”

封丹国虽然歧视巴人,却一向标榜自己是文明的法治的国度,因此承钧的话没有引起丹城士兵的异议,巴人们的情绪也渐渐平缓下去,默默地退回了先前的位置。

“承钧,你这个孬种,你就这样把我给卖了?!”被丹城士兵押解着往城里走去,乌岷愤怒地扭头大声骂道。

巴人劳工的窃窃私语声中,承钧平静地径直走回务相身边站好,只有务相看得见他平静的伪装下,暗暗握成拳头微微颤抖的手。务相忍不住伸手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做得对。”

承钧看了务相一眼,露出一个疲惫的苦笑,让务相心中隐约的一丝不满彻底地消解干净。承钧做的事,到最后总能证明他的远见,久而久之已让务相无法驳斥。

不愿再看继续进行的搜查,务相将目光转向了城墙,却发现那个长着双翼的女子猛地对上了自己的视线。她眼中的表情,是对面前发生的一切的震惊,同时,也含着一丝疑惑。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务相猜想那个女子的神情正在问这个问题。

“因为还不到时候,我们仍在积蓄力量。”务相在心头默念着,同时惊讶地看到那个女子仿佛听到一般向他微笑起来。

刚想将自己的疑惑告诉承钧,务相转头却看见承钧正向着城墙下静静凝望。原来她是在向承钧微笑,务相的心里有一丝失落,随即用力将它挥散开去。自从那日当众向承钧臣服之日起,务相已心悦诚服地退到了承钧身后——在一切面前。

顾盼之间,那些丹城的士兵已将此次入城的巴人劳工全部检视完毕,从中又挑出十几个病弱之人,摘除了他们颈下的木牌赶在一边,这才打开城门,放劳工们进入了丹城。

第三章 泉中盐

“承钧,我觉得那个长翅膀的姑娘很像一个人。”穿越丹城的街道走向后城盐场的路途中,务相终于忍不住说出来。

“我也觉得有些面熟。”承钧回答,“可惜一时想不起来。”

“是啊。”务相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一边走一边继续观察周围的街道和建筑。其实丹城他来过无数次,甚至曾经冒险四处游走,混在丹城人的队伍中前去瞻仰山顶金壁辉煌的神庙。不得不承认,封丹国人出于对神的虔诚,将神庙中各个大殿都建造得独具匠心,特别是各位神人的雕像更是精美绝伦。

神庙。这个念头让务相蓦地抬起了头,举手挡住头顶的阳光,再次向丹城最高处望去,可惜在这个地点除了神庙点缀着金铃的飞檐,他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对,我想起来了。”承钧忽然有些兴奋地道,“那个姑娘,长得就像神庙里的雕像,西配殿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