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生没有回答,只是沉吟:“陶止,你昨晚上就想告诉我你要娶妻之事么?”

“…”陶止话结,半晌点沉沉点头,“父亲要我回去成亲…”

“陶止哥哥…”闵瑶咬唇望着他,却又说不出半句可以阻止的话。

同为名门世家出生,她自然清楚联姻一说。即便是她,过两年说不定也会为了稳固逸水山庄的势力而去嫁一个不认识之人。

只是陶止…他分明极是不情愿的啊。

“小桃子要成亲了,”宛宛故作轻松道,“成完亲就得陪自己的娘子了,恐怕是不会再跟着哥哥五湖四海乱闯了吧?”

陶止身子一震,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便转身匆匆离去了。闵瑶见势赶紧起身,跟了过去。

宛宛坐在原位,若有所思看着序生,耳边仿佛一直萦绕着花寻欢那句“追求者”。序生跟花寻欢一样也是…?

思及过往,他所做的一切,看似像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好,但又着实透着让她误会多想的成分在。两年以前,她一直以为序生对她是不一样的,却在最有恃无恐时,遭他毫不留情地掐住脖子。至此,无论事后是怎样的,她也再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了。

呵,江湖上肆意洒脱的恶女柳宛宛,偏偏在柳序生的事上无法自信了。

这一段时日以来,序生对她的好更加的明显了,但每每听到“妹妹“一词,又让她清醒,连带着疑惑了——若真是兄长对妹妹的感情,会夹杂进亲吻这样的动作吗?

一连几次,她试探了。

——强吻他,他回吻了。

——刻意来跟她解释,他不会娶温婉。

——在她被花寻欢偷吻之后,他主动吻她,吻中带了霸占之意。

——将三年前就买好的钗子送给她。

——跟她说“我有你就够了”。

——告诉她即使她不是妹妹,只要是她柳宛宛,他都会护她…

若只是以上任何一点,放在当时的情境,可以误会成别的意思,但如今把它们放在了一起回忆,她心中便有了答案——不是…并不是兄妹之情。

而今,经花寻欢捅破,她更加确定这一点。

序生被她盯着心头发毛,勉强笑着问她:“看着我做什么?想问什么便问出来好了。”

宛宛一撇目光,耸耸肩,“没什么。只是在想…哥哥你这早饭要吃到什么时候呢?今天甲选,不需要提前去做准备么?”陶止的事在前,这会儿问似乎有点煞风景。既然知道了他的心思,就等陶止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

“…”序生默默放下粥碗,将一肚子准备好的话随着清粥一起咽了下去…

甲选,“妙手回春”大典的最后一选,通常来说,能走到此步的医者,即便没有折冠,日后也必有作为。

据说皇宫里好些御医便是从甲选中挑出来的,可见这甲选的地位。

甲选的题也很单一,治好大典提供的一名病人即可。五名医者同时对自己的病人下方子,先医好者获胜。

而此病人的病多半稀奇古怪,普通的大夫决计医不好,有的甚至是从古至今未医好的病症,被大典找来考量新一代的医术,以求进步。通常来说,这样的病人医不好绝对不是医者的过错,但被抽到了,就是医者的运气倒霉了。

“又是二号?”宛宛拿着序生手里抽到的牌子上下打量,然后瞥了他一眼:“哥哥你好二哦…怎么总是抽到二?”

“没什么不好的,”序生笑道,“你看上一轮你就没喝到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宛宛拍拍胸膛,“那是本姑娘百毒不侵了!”

可惜不是人人都跟她一样百毒不侵的。

当宛宛见到序生的“题目”被推出来时,嘴角抽了抽,身形朝序生后面一避。

“怎么了?”序生注意到她的反常,询问。

宛宛抓着他的后背衣料,低声喃喃:“他是长乐门的判官笔吴归…”她自然是不怕吴归的,却害怕吴归认出她会给序生使绊子。

“…”序生低头扶额。长乐门判官笔吴归,不正是几个月前被宛宛下了毒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等着门众找到他柳序生去救命的那位?

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长乐门门众大量涌进杭州,他当时以为是宛宛暴露了行踪,把欲杀她除害的长乐门门众引了来,现在看来,想来是长乐门护法吴归在此的缘故。

“他怎么惹了你?”序生没回头,低声问。他所了解的宛宛,除了会无理由坑他,对其他人下如此毒手,多半是对方得罪了她。

宛宛怕给序生惹麻烦,将头抵在他背心,“几个月前,我被他捉了去…”

序生身子一僵,连忙问:“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宛宛却闷闷答了句:“有…”

序生一听,手朝后一捞,抓住宛宛的手腕,咬牙道:“他竟敢…”

“所以我下毒了。”宛宛轻描淡写给了这么一个结论。

想起几个月前,她一时大意落到了长乐门手里。当时,大半年前被她搅了其副帮主郭二少婚事的好汉帮帮众正四下寻她,欲杀她而后快。落到一向市侩的长乐门手里,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那会儿吴归见了她,眼中闪过淫/念,她心头便暗叫不好。

吴归以为她好欺,仗着长乐门的声势威胁道:“你若不从,本公子就将你交给好汉帮,看看好汉帮对你是千刀万剐下油锅呢,还是先杀再…一个个…嗯?”

宛宛眼珠子一转,将他全身上下瞄了一遍,试图寻找其弱点,嘴里装作屈服道:“那吴公子说说,小女子若从了你,有什么好处呢?”

吴归一听,以为她动心,眼里淫光一闪,笑道:“本公子会好好地疼爱你的。若是你服侍得好,本公子心情一佳,指不准会收了你做第五房小妾。届时江湖上看在长乐门的面子上,对你也不会下狠手的。”

长乐门的面子?长乐门能有什么面子?!宛宛在心头冷笑,面上勉为其难害羞道:“那小女子就…”说着,开始解衣衫系带。

吴归见她如此配合,又念及她一身武功被封不会偷袭,当下欢喜地凑过来亲她。

宛宛低着头默默解下外衫,解下襦裙,解下了那捆在中衣上夹杂着毒药的腰带,然后一抖…

紧接着被听到了吴归的惨叫。

趁着他抱头的当儿,宛宛冲过去一手抓起装小绿的木壶,一手操起桌上的谷草刀,架在了吴归脖子上,对冲进来的一堆门众凛冽地一瞪。

吴归颤抖着大喊:“愣着做什么,给本公子上!她不敢杀了本公子!”

“冲进来,你们就是想我杀了你们的吴护法,篡他的位,”宛宛右手微微用力,刀刃立刻见血,“乌龟王八,想要本姑娘,你得再去练练,至少得去了你万年王八的壳。”

“你!”

她无视吴归的怒瞪,低声对他道:“王八公子,可感觉一物钻进你的衣衫,爬到了命根子处?”

吴归身子一僵,方才拼命忽略的触感这会儿听她一说,变得倍加的明显。

宛宛轻飘飘威胁:“王八公子,你若不放本姑娘走,小绿可没耐心,万一一下口,你前面那四房美人加你的娘子可就要守活寡了。”

吴归一哆嗦,忙不迭大吼:“放、放人!全部给我退下!备马!”

宛宛随后脱困,仇家名单上,又多了一个长乐门。

“他对你做了什么?”序生再一次问,这回音量微微提高,带了些许急迫。

“嗯…”宛宛故意买了个关子,“大约就是那些个事吧。”

“他…!”序生身子一蹦,紧贴他的宛宛能感觉到他在微颤。

愤怒?害怕?

“只是没得手而已…”宛宛终于添了一句,瞬时感觉序生身体微微一松,不由道:“不过若不是我机灵,他就得手了,届时哥哥你想怎样?”

序生冷哼了声,“大约,就那样。”

听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词,吴归的下场,想必不言而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花小力友情赞助名字。

小力姐,快出现吧~~

(三十五)大典终曲

大典评官宣了声“开始”,其他四名大夫纷纷走向自己的“题目”,只余序生依旧站在原地。

“哥哥?”宛宛试着唤了他声,提醒道:“这可是最后一轮。”前面诸多努力,成败就此一举。“哥哥莫不是怕了我下的毒吧?”她故意道:“这算是我的毒术跟你的医术的较量了,若哥哥治不好…嘿嘿,不如现在就认输吧?”

序生沉吟:“你不用激我,我自有分寸。”宛宛无非是担心他因吴归所为拒医,而他自然不会不医,至于怎么医…序生抿唇,定定看着向他推来的吴归,心头盘算着怎么“治”他。

吴归一听自己被柳小神医抽到,乐不知蜀凑过来让他治。

眼见着吴归越走越近,宛宛皱了皱眉,“我回避一下好了。”为避免那乌龟王八给序生使绊子,她转身头也不回准备离去。

序生一把抓住她,“别走。”方才,他在心头下了一个决定,一个会令宛宛日后不再被人追杀的决定。

宛宛疑惑着回头,失去了序生身体的掩护,她的脸立时被吴归看见——“你、你!”他颤抖地指着她,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牙咬切齿吼出:“柳恶女!”

场外围了不少的江湖人士,围观这场大选的结果,以便及时巴结上名医,日后求医有门道。此时众人听到“柳恶女”三字,顿时哗然。

“来人,”吴归没有注意到序生的表情,只一心想除了序生身边那令他躺在床上几个月的恶女,“全部给我上!砍了这恶女为江湖除害!”

四周顿时涌来十几名长乐门之人,序生用力将宛宛拉至身后,护在她身前,瞪目铿锵道:“谁敢动她?!”即便是身处他身后的宛宛,此时亦感受到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

场外的陶止见他二人受迫,连忙跳进场,拔剑立于二人身前。

场面一时紧张。

吴归认出陶止手中的凌雪剑,明白是他得罪不起的无色庄小庄主,而序生,亦是他不能开罪之人,当下放软了口气:“柳小神医,这趟浑水你一定要趟?柳恶女是什么人,跟她搅在一起只会损了你的清誉,为江湖人矢之。”

序生“哼”了一声。宛宛是什么人?在他心里,她是他这一辈子要保护的…女人!

那头“啪”地响起折扇拆开之声,一时缓和了场面气氛。花寻欢摇着扇子施施然走过来,轻飘飘道:“吴护法,没弄清对方关系就别指手画脚的,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吴归脸一沉,瞥了一眼序生与他身后被他护得好好的宛宛,皱眉:“难道他俩是…”

花寻欢心知吴归想的肯定是另一层关系,却故意接口道:“正是兄妹!”

场外伺机动手的众人一听到这个答案,一个个默默退了一步,放下了握着兵器的手。

若恶女是小神医的女人,还可以劝小神医别与恶女搅合损自己声誉与江湖为敌。但他们却是兄妹这种剪不掉的关系…

现在想来,两人都姓柳,但从未有人将两人联系在一起过…

柳序生身为兄长,怎会坐视自家妹子被欺负?

一念及此,众人都意识到,柳小神医在柳恶女的事上,是插手定了。而众人都表示,为了砍一个跟自己井水不犯河水的恶女,而去得罪小神医…那是极其不划算之事。

吴归见方才被自己煽动的人群又静了下来,不服气又转为从宛宛下手。只见他强作谦卑道:“柳姑娘,在下当日不过是夸了姑娘一句‘好看’,姑娘何以对在下下如此毒手?”

听到这等混淆视听的言论,宛宛回了一记白眼:“是哦,摸着本姑娘的脸赞扬的。”

序生眉头微抽,记住了“摸着脸”几个字。

“你胡诌!”吴归一拍桌子大喝,“你这等不知廉耻的恶女,又有什么话是编不出来的?”

序生眉头微颤,狠狠记住了“不知廉耻”四个字。

宛宛看着天空:“我能编啊,乌龟公子你也能嘛。比如说你们长乐门的会客厅的装潢那是何等的精致。”

吴归见她夸起自家会客厅,警惕中带了一丝得意:“那是自然。我长乐门用了最好的会客厅接见姑娘。”

“再比如会客厅偏门进去有间卧房,里面有张床,还有绳子…对了,本姑娘半年前逃出来时,中衣的腰带忘拿了,该不会被乌龟公子误认为绳子,拿去绑下一名女子了吧?”她点到为止,引听的人无限遐想。

中衣腰带…绑女子…

一名女子,就算再怎么编,也不会拿这种事情乱说。相信在场的听众们脑子里都在联想当时的情景是何等的香艳…

序生抓着宛宛手腕的手微微用力,回头道:“宛宛,别说了。女孩子…这种事对声誉不好。”

宛宛嘟了嘟嘴,随即笑盈盈看着他低声道:“声誉都是为了有人娶才留的。无论我声誉如何,反正有人是会娶我的,哥哥你说呢?”

序生默默回头,低应了句“是”。

“那不就得了,只要娶我这个人不嫌弃我不就好了?”宛宛摊手,笑着反问他:“哥哥你嫌弃我不?”

序生闭眼扬起嘴角,“永远不。”

不远处的吴归见他二人有说有笑的嘀咕着,又见场外众人的言论似乎开始偏向柳家兄妹那头,忍不住道:“你可有任何证据说我…非礼你?”

宛宛耸肩:“乌龟公子,我可没说你非礼你,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嬉笑道:“我记得乌龟公子大腿处有块青色胎记特别显眼呢。那难道是乌龟褪壳时留下的?”还记得她携人质逃出来时,小绿在吴归裤子里乱爬,吴归害怕它真的咬了自己,当即不顾左右脱了长裤赶它出去。她也就是那时候看见的。

在听众们耳里,一个成年男子让一妙龄少女看到了大腿,又顶着“疑似非礼此少女”的名头,这会儿无论任他如何解释,众人只能看见他丑恶的嘴脸,与柳宛宛那楚楚可怜的神情。人们总是同情弱者的,何况证据如此明显,这“非礼”的罪名吴归无论如何都已坐实了。至少在听众们心中,就是这么回事。

——长乐门吴归,意图非礼恶女柳宛宛,被恶女下毒,纯属…活该!

此一历,判官笔吴归将声名狼藉,长乐门要么保他,然后被其拖下浑水,要么自保…除掉他。

但无论如何,吴归的下场必定不会很好。

“很好,”序生眯眼笑了笑,鲜有的将袖口挽到手肘住,“我们…开始吧。”

吴归脸一垮,连连后退,“我不治,我不要你治。”

序生施施然看着大典的评官。

评官听到了方才的言论,心头有了计较,纯心对吴归的话充耳不闻,闭着眼高深道:“令拒医的病者接受医治,亦是大夫的能力之一。”说着,他将头歪向一边,明摆着将吴归交给序生处置。

序生意会,笑容和煦地朝评官拜了拜,然后对宛宛陶止二人道:“架住他!”

这一年的甲选,留给杭州百姓津津乐道的,不是胜者柳小神医多么的仙风道骨,医术多么出神入化,医治病人的时间多么的短,而是甲选被他所医之人的下场。

——吴归被长乐门革除了护法之位。传说他半年后手脚开始不利索了。

有人说是甲选时小神医动了手脚,虽当时为了甲选优胜医好了他,随后又让他慢慢地落下了其他病根;有人说是因为长乐门门主端着礼物上门去给柳小神医赔罪,被小神医拒绝接见,所以门主大人回去痛骂了吴归一顿,废了他的职务,吴归失去了地位与声誉,所以被气出病来了;还有人说,是吴归长期掳占良家女子,纵/欲过度,身子就出毛病了,最好的证明就是判官笔吴归渐渐的无法人道了…

不管怎样,吴归声名狼藉是事实,柳序生夺了“妙手回春”大典的头名坐实了“小神医”之名是事实,而恶女柳宛宛是柳小神医的妹子这一点,据说…也是事实。

仅仅是据说而已。

实情如何,只当事的几个人知道。序生哭笑不得的是,从前一直兄妹相待,如今想掰成别的关系了,却又因花寻欢一句话,加上当时的情势,使得他跟宛宛的关系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兄妹关系。

这回是江湖人尽皆知的“兄妹”关系。

好处即是——江湖上那些受过他恩惠之人从此不会找宛宛的麻烦,那些无名小卒纯粹跟着别人凑热闹的,也会看在他的面上不再找宛宛的麻烦,而从前想找宛宛麻烦之人,今后动手前也得考虑考虑,潋月谷与无色庄,还有柳小神医身后那堆愿“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江湖人士,是否得罪得起。

但无论如何,今晚的庆功宴是不会少的。

四个人,加上一来凑热闹的花寻欢,围成一桌,恭喜序生折桂。

一桌子,有四人的表情都是喜洋洋的,唯有一人,为了迎合气氛,在勉强跟着笑。终于,在干杯饮下代替美酒的茶水后,这一人忍不住了,抬眼看向了宛宛,支支吾吾道:“宛宛姑娘,饭后你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说话的,正是一向欢快的桃子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宛宛,你这在变相滴求婚!!!

三十六)一切摊开

月明星稀,夜风微凉拂过,带过一片嫩草的芳香,合着蟋蟀的吟唱,愈发的显得此处安静无人。

这是杭州城外的一处小山坡。宛宛饭后跟着陶止一路来到此处。

陶止默默背着她站定,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半晌才回头,“宛宛姑娘,我过两天回家,父亲要我娶妻子了。”

宛宛点点头,等他下文。

陶止低着头苦笑:“可我不想娶那不认识的姑苏王小姐。”语罢他抬头,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宛宛,“我喜欢宛宛姑娘!宛宛姑娘愿意嫁给我吗?”陈国夫人的江湖势力虽不算什么,但潋月谷小神医这样的娘家,想必父亲不会不考虑的。

只要宛宛愿意。

宛宛着实吃了一惊。来之前虽然便知道他会对她说一些惊天动地的话,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就吐出自己的心意。

看着眼前这个初初长成的少年,脸颊是红的,眉眼略显青涩,双眸晶亮坦然,眉间拧着少有的郑重。并不是人人都能如他这般不惧,直面道出自己的心意的。一念及此,宛宛倒是心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