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到正阳门,给代表团送行的队伍也刚到。

  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个个包厢。

  他们的包厢里,当中一个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

  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说话,呵出的都是白雾。

  “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

  有人扣门。

  原来因为太冷,前面两节车厢烧了煤炉子,外交总长让人请后两节车厢里的人去取暖。

  傅侗文因为要引荐小五爷,带他们直接去了第一节 车厢,面见外交总长。

  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还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

  “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颔首。

  “来,我们坐下说。”总长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

  总长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个人,随后笑吟吟地看向培德,询问她的国籍和名字。

  培德认真回答着,当总长夫人听完谭庆项的翻译后,立刻笑起来,她直接用德语对谭庆项说:“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说德语,倒也不用你翻译了,”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说:“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

  谭庆项颇为惊讶,翻译成中文告诉在场的人。

  大家都因为这种巧合,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外交总长对夫人说。

  “好,你们聊你们的正事,我们出去说。”夫人答应着,挽着培德的手,离开车厢。谭庆项不太放心培德的性子,怕她顶撞夫人,忙跟着走了。

  他们一走,总长招呼大家坐下说话。

  沈奚和小五爷坐在最角落,她面前是煤炉,背后有十数个木箱,装着重要的外交文件。

  “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

  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这件事,就对我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声色场所。今日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侗文想让你走上外交这条路,那么,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些。”

  “我会做到。”小五爷严肃道。

  外交总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难以自拔:“他想栽培我,却不喜拜师结义的旧俗,只是叮嘱属下,对我多加照顾。我的恩师啊……是个有大义的人,培养我是为国家,不是为自己的门生遍天下。”

  那个年代容不下太多人。

  这位总长话中所说的许公,正是傅侗文一位相熟的长辈,清末有名的外交官员许景澄。

  傅侗文年幼时曾和辜家小姐一起受教于他,就连辜幼薇常说的“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出自他。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许公因为反对慈禧旨意,被朝廷处死。

  那年傅侗文刚到英国不久,被联军入侵北京和许公被处死的双重噩耗打击,病了半月。

  总长短暂地沉默着,傅侗文也安静着。

  他伸出手,在烧煤的炉子上,烤着火,眼中有火光。

  “我们老一辈这些公使,做的都是丧权辱国的事,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外交总长看向小五爷,“和日本的民四条约……也就是你们在报上见到的“二十一条”,就是我签下的。就连我的太太也会说,我签下这样的文件,这一生都是对不起祖国的罪人。”

  总长的声音很轻。在提过去,提一个沉重的过去。

  小五爷不知如何应对。

  “在巴黎,我们会一雪前耻。”傅侗文替小五爷接了话。

  “是啊,”总长欣慰一笑,“终于等到这天了。”

  引荐了小五爷,傅侗文也不想多打扰对方。

  他带沈奚和小五爷离开车厢时,几个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们已经等在了门外,都是和傅侗文会面过的公使,大家颔首招呼,错身而过。

  穿过两节车厢,进了包厢,培德和谭庆项已经先到了。

  沈奚刚一坐下,培德就给她倒上热水,推到她眼前,满面笑容。

  “她怎么这么高兴?”沈奚小声问谭庆项,“发生什么了?”

  “总长夫人给她讲自己的婚姻故事,是个唯美的爱情故事,”谭庆项无奈一笑,“小女孩都喜欢这些。”

  沈奚被挑起了兴趣:“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你讲吧。”谭庆项懒得重复,丢给傅侗文。

  “我不是很了解,”傅侗文敷衍道,“男人们之间鲜少谈这些,这你比我清楚。”

  谭庆项没什么耐心,三言两语讲完,沈奚没听过瘾,还是催问傅侗文。

  磨不过沈奚,傅侗文只好细细地给她和小五爷讲解了一番。

  当年这位外交总长入行后不久,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在一次外交舞会上结识了一个成熟女人。这个女人年长他十六岁,爽朗、大方,是比利时名将之女。她在和总长共舞一曲后,两人双双坠入爱河。可按中国传统,娶一个西洋女人是有辱祖先的,所生的孩子更不能进入祠堂,不能入祖坟。当时,外交总长遭遇了不小的阻力,无论从家族,还是从老师许公,或是从朝廷,都受到了很大的反对。可总长痴心不悔,非卿不娶。

  最后还是由他的老师奏报清廷,以有助于和比利时外交的理由,让朝廷准许了婚事。

  “十六岁?我娘就是十六岁时生下我的,这在中国是隔了辈分的年纪啊,”小五爷震惊, “年纪差太多了,为何……为何会一定要娶?”

  傅侗文被逗笑:“世间尤物意中人。”

  谭庆项跟着道:“情人眼里有西施。”

  好吧,小五爷情窍未开,仍旧不懂。

  众人从这传奇的爱情故事开始,天南海北地聊着,开水一杯杯渥着手,抵抗车厢内寒气。到了后半夜,沈奚和培德把厚衣裳翻找出来,分给大家。

  虽冷,但也要睡,否则长途之行,不出三日就会病倒一片。

  沈奚让培德和小五爷靠着角落,躺着睡。周礼巡和谭庆项拿起自己的大衣,到隔壁车厢去找地方凑合。大家都累了,没一会,全都打起了盹。

  因为雪太大,车走走停停。

  到天亮时,沈奚先醒来,等她去洗手间回来,傅侗文也醒了。

  在黑暗里,她轻轻回到他身边,挨着坐下。

  “快出关了吧?”她轻声问。

  “已经出关了。”他低声道。

  “真的?”沈奚惊喜着,坐直身子看向车窗外。

  这还是她头次出关到东北,自然新鲜。黎明前是月光暗淡,日光未现,看不清铁轨两旁的景色。只有一个印象: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和离开北京前最大的不同就是,车窗外竟然结了厚厚的冰。

  她觉得稀罕,扭头要给他说。傅侗文抬手,制止了。

  怎么了?

  “车在减速。”他低声说。

  “是不是到补给站了?”她猜测。

  包厢外,同时有了脚步声。

  不止是傅侗文,隔壁包厢也有人发现了。傅侗文和沈奚悄然而起,走出包厢。过道上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昨夜去隔壁睡觉的周礼巡。

  “怎么回事?”傅侗文低声问周礼巡。

  “还不清楚——”

  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车彻底停了。

  沈奚从包厢对面的车窗朝外看,铁道边有光,一闪一闪,黑色的人影攒动。

  此时,有个年轻男人跑入车厢内,对周礼巡耳语了两句。

  周礼巡略微一怔,颔首:“知道了。”

  他转而对余下两位先生和傅侗文说:“是日本外务省的人来了,专车已经等在南满铁路上,来接我们的。”

  

第68章 第六十六章 浩浩旧山河(6)

  “真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早。你们准备着,要下车了。”周礼巡连大衣都来不及穿,搭在臂弯里,在零下十几度的车厢里穿行而去。

  沈奚跟傅侗文回到包厢,叫醒小五爷和培德,谭庆项也很快回到包厢里,大家略作修整,跟随代表团下了火车。

  雪中,天隐隐有亮得征兆,微见星月。

  “第一次见到南满铁路,”她轻声感慨,“这里的雪比南方要厚多了。”

  “关外的雪是最美的。”他笑。

  她小声问:“这次的路线包含横滨和纽约,是因为要和日、美先私下会谈吗?”

  “是。”

  美国怕日本在亚洲势力扩张,日本也怕美国插手亚洲事务,所以都安排了高规格的外交活动,等待着中国代表团的过境。这种感觉并不会让傅侗文愉快,因为不管多热情的款待,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中国是羊,在等着两头饿狼的决斗。

  他轻声道:“不过,我们在美国的公使已经和威尔逊达成了共识,美国会在巴黎会议上支持中国。所以,我们是要联美制日。”

  那日本会善罢甘休吗?

  沈奚隐隐担心。

  傅侗文好似读懂她的忧虑,又道:“总长是外交场的老前辈,他有应对的法子。”

  他们换了汽车,刚好天亮了。

  晨光里,这风雪大地像一卷无字的宣纸,展开在她的眼前。

  这是一块群狼争抢的土地,如此美,如此宁静。

  沈奚从车窗里眺望远方。

  光绪三十年的日俄战争后,沙俄把自己在东三省修建的铁路分了一部分给日本,改名为南满铁路。那时她对南满铁路意难平,是因为日本在“二十一条”里提到过它。后来在这条铁路周围发生了太多的事,日本侵华主力关东军的诞生,皇姑屯事情、九一八事变和复辟的伪满洲国……

  而在那天,他们路过的那天,一切尚未发生。

  

  他们在那天夜里抵达奉天,接受了日本外务省的宴请。

  宴席后,立刻登车,前往汉城。抵达汉城后,外交总长突然告病,说在夜车上受了寒,旧疾复发,双腿不便走动。不再见客。

  数日后代表团抵达横滨,住在中国城的华侨家里。

  这里是日本对外港口,也是外国人的聚集地,代表团选择住在这儿,是方便随时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横滨后,总长回避了日本外务省的邀请。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包括日皇的接见、授勋和茶会等等,全被总长一句“负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辞掉了。

  国内、中国驻日公使和总长之间电报不断,争论不休。

  中日两国报纸也每日评论,为了外交总长突然生病,不肯见日皇而猜测连连。

  外界吵翻了天。

  唯有他们所住的地方静得连风都没有,雪也落得很轻。

  小五爷举着一份报纸,笑着走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把翻译的话都背下来了。”

  傅侗文以两指夹住他手中的报纸,轻飘飘地收过去,细细看。

  这份报纸言辞凿凿,指责中国外交总长在“装病”,不肯和日方友好沟通。在报道结尾,还说此事大有内幕,只是不便公布。

  “日本报纸谣言很多,总在有意引导民众,”傅侗文放下报纸,感慨道,“希望国内报纸不要全是亲日派,引起民众的猜忌。”

  “三哥还懂日文?”小五爷错愕。

  他搁下报纸:“我过去和你四哥是支持维新的,自然会读这个。”

  “倒也是……”小五爷遗憾,“往日三哥瞒我太深了,竟一字未露,让我险些寒了心。”

  她笑:“你三哥说过,你若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

  “嫂子也早知道了。”小五爷错愕。

  “反正比你知道的早。”

  “嫂子过分了,过分了。”小五爷哭笑不得。

  沈奚将药碗递给傅侗文。

  不管外交总长是真病还是装病,反正傅侗文是真病了。

  从奉天到汉城的夜车上他就开始发寒热。车厢里零下二十几度,下车赴宴时室内炭火烧得旺,暖如初夏。冷热交替,反复折腾着,谁都受不住。

  像她这种底子好的休息两日就好,傅侗文却只好等着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