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湛是离恨天的护法。离恨天护法众多,他只是渺小的一个。入教之时曾起誓,不可泄露教中秘密,不可被判。

否则,孤独终老。

其实,唐湛并不在乎。她并非没有遇见美艳的女子,她们对他阿谀奉承,投怀送抱,但他却总觉得挂单,仿佛着世间除了多年前在客栈遇见的那个红衣少女,就再没有谁,能牵动他寂寥的心。所以,孤独终老,他早已默许。

他只是不能公然的与离恨天为敌。当时有众多护法看护,他若硬抢,铁定没有胜算。纵然那个时候她的心像火烧一般难受,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饱受煎熬。

他已决意救她。

只要将她偷偷的带回离恨天,放入双修洞,她的武功,便可以恢复如常。双休哦那个就是宋昔瑶记忆中那个困住她,给她切肤之痛的洞穴。离恨天中,有许多这样的洞穴,它们整齐的排列着,平时都处于密封的状态。洞穴是经过特殊研制的,想宋昔瑶那样,怀着一身绝技,被囚进入洞穴,再由护法以檀香和咒语炮制,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其武功便可尽废。但飞去的武功并非化作无形,而是像有形的气泡一样,漂浮在空中。然后只要将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人再次放入洞穴,换另一种檀香和咒语,同样,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些气泡就能自动的穿透皮肤,进入体内,使那个人获得洞穴内储存的武功。如此,可循环反复,离恨天得人和一名弟子都有可能使用凤舞斩吹魂笛或者其他别的武林绝学。离恨天以此经营,培养出一批诡异却从不留下任何线索的杀手,因此,江湖的人谁也没有实质的证据可以证实其存在。那些洞穴的入口的上方都刻了字,写着不同的人的名字,一是代表何人的武功被囚尽于此。有宋昔瑶,也有尹傲璇。当初,是离恨天的弟子在尹傲璇濒死之际将她带回,就着她最后一口气,将她的凤舞斩尽数掠取。

这些,唐湛都没有想宋昔瑶解释。他的苦心。他的冒险。他的,怯懦。他只字不提。而始终一味的用冷硬的态度对她。

他想说。

但是,却不能。

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遭到宋昔瑶的讽刺逼问。他索性将她的哑穴也疯了。一路上,马不停蹄。他知道今夜是教中大会,亦是守卫最松懈的时机。他处心积虑,断然不可错过。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将宋昔瑶从千翊云的身边带走,只是她偏粘着他,粘得很紧,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题库,哭喊,他都像鬼魅一般,远远地,看着千翊云守在她床边,握紧了她的手,他心中难受,却无可派遣。后来便是敬水帮芦笙门等人的兴师问罪,他尾随着千翊云和宋昔瑶,总算有了动手的机会。

【烟雨暮】

骑马经过集市。

宋昔瑶僵直的坐着,已经感到周身酸痛了。她不知道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男子究竟有何企图,不明白他为什么将她带回城里。她努力的向四周巡视着。突然,她看到千翊云。就在不远处的酒楼门口。他施施然的从里面走出来。缓缓的与她迎面走近。

她不能动。不能喊。整个人都被粗糙的麻布包裹着,只露了两只眼睛。

她使劲的看住了千翊云。瞳孔长大。甚至,流出了几滴泪水。挂在眼角。滑落。依然被麻布遮掩。千翊云没有认出她。

千翊云只是好奇地看了看骑马的两个人。他的视线与她的相撞,但,无波无澜的错开了。

他们自南门入城。再有北门出城。越走,越接近荒凉的戈壁。宋昔瑶心头一紧,想起离恨天,不有轻微发颤。

唐湛感觉到她的异样,他没有做声,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好像在示意她不必惊慌。

她垂下眼睑。

然后果然行至记忆中那模糊的石窟。唐湛向守卫亮出腰间的令牌,他们便任他通行。宋昔瑶更加断定自己再度陷入了离恨天,虽则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但她不仅怕,且愤恨。唐湛挟着她走进双修洞群,然后解开了她的穴道,她毫不停歇的反手就向对方劈去。

唐湛没有躲。

响亮的耳光在洞群里甚至飘出回音。

快——进去。唐湛说。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但那语速,音色,却有些奇怪。又因短短三个字,匆匆也难辨认清楚。宋昔瑶倔强的推开唐湛,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唐湛焦急,将眉头一皱,所幸将宋昔瑶反手擒住,然后就像他昨日掳走她那样,将她塞进了刻有她名字的洞穴。

机关闭合。透明的洞穴门骤然关紧。

宋昔瑶使出全身的力气,冲撞拍打着洞门。她看见唐湛在门外盘腿坐下,喃喃的不知念起了什么。然后就嗅到一阵浓烈的伽南香。她觉得似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缠住了她,并一点一点钻进她的体内。她感到涨裂般难受,跪倒在地。

恍惚间,宋昔瑶觉得,她好像看见了千翊云。他穿着离恨天使者的袍子,以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神情肃然的出现在唐湛的背后。

她还听见他说,放了她。

可是,她的眼皮却沉沉的合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清楚。

只知道,自己是完好无损的,苏醒在城中客栈。她睁开眼睛便能察觉到,体内强大的气流充塞着从指尖到心脏的每个角落。她的武功,恢复了。

窗口明亮的日光映照出男子的剪影。

是唐湛。

不是千翊云。

宋昔瑶倏地从床上做起,带着警戒的质问的语气,道,千翊云呢?唐湛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宋昔瑶再度逼问,手里的吹魂笛已经握紧。但她迟迟没有对唐湛出手,是因为,她始终不清楚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若是敌,自己的武功能恢复,却还是因为他;若是友,但他的态度是再让她琢磨不透。

慢慢的,唐湛张口。

他终于再度发出了声音。一度让宋昔瑶以为他不会说话的声音。他道,我就你的时候,惊动了教众,我只顾带着你逃出离恨天,他,我不清楚。

宋昔瑶总算明白了,为何之前唐湛说“快进去”三个字的时候,她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唐湛有口吃,他说话结结巴巴,他一开口,整个人就仿佛调了价,给人愚钝怯懦的感觉。那与他冷峻刚毅的外形是截然相反的。

而唐湛也察觉到宋昔瑶的惊愕。

自卑感瞬间席卷了他。

之前他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也正是害怕遭到奚落嘲笑。尤其是,在自己所钟爱的女子面前,那只会给他一种羞辱感。

他暗暗的握紧了拳头。

但是,情况并不想他想象的那样糟糕。宋昔瑶的态度软了下来,她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她晶莹的双眸里,开始透现出一种温柔,那弥补了他所有的隐忍和委屈,他笑了,摇摇头。那笑容对他来讲是难能可贵的。大多数时间,他总是不笑。

宋昔瑶知道对方神秘且古怪,她担心千翊云的安危,便也不再多问,匆匆的出了客栈。

一楼烟雨暮凄凄。

其实,唐湛最想说的,也不过就是告诉她,他的名字,两个字而已,她根本无心问及。

【言又止】

宋昔瑶回到璇玑潭。原是想探寻有否千翊云的消息。但千翊云已经安然无恙。他迎接了她。带着喜悦与从容。

宋昔瑶问他,你为何会去离恨天?

千翊云先是一惊,然后便笑了,说道,我看你几乎已经昏迷,还以为,你不知道我也进了离恨天。

原来,那日宋昔瑶被唐湛挟持,再酒楼外看见千翊云,他正是打算出城看她,到了别院,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渐渐的回想起自己在路上遇见的那个望着她流泪的古怪女子,想起她的眼睛,他越发觉得,似曾相识。

千翊云说着,将眉眼略微一沉,道,昔瑶,我从前不曾告诉你,家师与离恨天天主欧阳文硕曾有来往,这件事情,家师不远旁人知道,所以,我也就在你的面前装作对离恨天一无所知。当时我在集市,总觉得骑马的男子看着眼熟,后来细想,方才忆起原来是在离恨天见过。于是,我便才想你会不会是再度被离恨天的人劫走,我沿途打听,得知那骑马的男子离了城,向北而行。我便追踪而去了。

宋昔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不过——她皱了皱眉,道,那个人奇怪得很,我亦不明白,他为何要助我恢复武功。

你的武功?恢复了?千翊云有点急,向前跨进一步,眉头依然锁紧,眼神里满是错愕。

宋昔瑶点头,是的。

千翊云犹有叹息,道,我抱着不可错失的念头潜进石窟,却真的看见你被锁在秘洞里,我看见你那样痛苦,恨不能将整个石窟都铲平了。然后我与那人交手,却因此惊动了离恨天的教众,我被他们缠上,他带了你走,我好不容易寻到脱身的机会,担心你,已发散人手四处寻找,还好你安然的回来了。

掷地有声的措辞。话中有话。

宋昔瑶似是被那炽烈的眼神震慑,不由的微微后退,故意将视线与之错开。她道,这些日子,太过麻烦你了。

客套即疏离。

千翊云的心,微微一颤。仿佛是预警,敲打着他。告诉他,某些他所期望的东西,他曾以为可以获得或已经获得的东西,不见了。她变回初见的时候,那个镇定而倔强的她。再也不是午夜梦回时偎在他怀里嘤嘤低泣的的柔弱少女。

你怎么了?宋昔瑶看千翊云走神,便问他。千翊云尴尬的笑了笑,道,没什么。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昔瑶想了想,道,凤舞斩只能属于红袖楼,我不可以让人随便用它去杀人。我必须毁了它。

我要回离恨天。

翌日清晨。

余香犹在的房间,却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纸书信,端正的平摊着。呈现出宋昔瑶娟秀的字迹。大致都是客套的感谢词,以及话别。

她趁夜独自去了离恨天。

她道,你不必再为我涉险,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承担。

雨露沾花。疏影断。

戈壁处。乱石窟。离恨天。

宋昔瑶已恢复武功。要潜入其中,并非太难。她在迷宫似的石窟里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找到那些整齐排列的双修洞。她看到其中一个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她心中愤慨顿生。旋即也在旁边看见尹傲璇及凤舞斩等字样。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她不知道如何破除离恨天的秘术。

但是,釜底抽薪,也不外乎毁了双修洞,那样其中的诡秘自然也不存在了。她将事先准备好的火药洒在洞口。

远远地,以笛声催动明火。

剧烈的爆炸声惊动了整个石窟。一瞬间地动山摇似快塌陷。离恨天的弟子蜂拥而来,正见宋昔瑶轻蔑挑衅的脸色。

他们暴怒着叫嚣起来。

宋昔瑶轻飘飘的转身便向出口而去。可是突然,右侧的甬道伸出一只手。霍的将她的皓腕扣住。她一惊,却见来人竟是唐湛。

他急促的挤了三个字,跟我走。

她亦步亦趋。

唐湛带着宋昔瑶跑过曲折的甬道,忽而向右,忽而往左,并时不时的躲避知情的追兵或者不知情的守卫。

最后总算脱离了石窟。

宋昔瑶突然挣开了唐湛的手,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再的帮我?

我——

唐湛想要解释,但他紧张起来,口舌就更加迟钝,支吾了半晌,终于说出,我,我想告诉你,有关,千翊云。

霎时间,走石飞沙。

也不知是风,还是剑气。

因为千翊云突然出现了。手里就提着明晃晃的寒光剑。他是追随者宋昔瑶而来,以便在她遇见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助。

刺客,在他看来,唐湛就是宋昔瑶的危险。他先是看见他深沉焦灼的表情,然后看见宋昔瑶质疑的防备的眼神,一个并不友好的画面,他无暇细想,更何况,他还听见他说,有关千翊云,他立刻提剑纵身而去。

宋昔瑶未及阻止,两个人已经交战起来。而那时,离恨天得人,亦追赶而至。

【独自老】

唐湛一直隐藏的很好。纵然他在暗中相助宋昔瑶,帮她恢复了武功,但他却始终未有暴露自己。离恨天中,没有谁知道他的背叛。他们看见他和千翊云交战。再看宋昔瑶。只道是千翊云同宋昔瑶合谋,闯石窟毁了双修洞。几名护法以轻功平地掠起,便直奔千翊云而去。

战况愈演愈烈。

一惊容不得谁有质问或辩解的机会。

离恨天护法的阵势,几乎以唐湛马首是瞻,将他推至了巅峰。那时候,宋昔瑶亦不得不出手助千翊云一臂之力。

尽管,她始终对唐湛心存疑惑,因而频频留手。

似战。非战。有人彷徨。有人退让。

突然。唐湛的赤手空拳击在千翊云的胸口。那一掌,深且狠。没有留丝毫的余地。千翊云像沙包一样砸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唐湛怔住了。都说刀枪无眼,他也不想这混乱中自己将千翊云伤得那么重,他看见宋昔瑶的表情由惊骇转愤怒,投向他,他仿如受刑,体内的真气顿时收敛。可其余的护法却仍奔涌前去,宋昔瑶为保护千翊云,唯有撤逃。

最后,追上他们的,也只有唐湛。

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千翊云,若有深思的看着他们,良久,转身,那便是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但却轮到宋昔瑶不罢手了。

她的短笛从后背指向他,道,你放了我,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会为他报仇。

唐湛依旧没有停步,仿佛就算宋昔瑶立时出手,他也不会在意她是否伤了他,或者,杀了他。

他踽踽而去。

朝着与离恨天相反的方向。

他说,我不会再回石窟,离恨天已经容不下我。天涯海角,我们有缘再见了。

虽然依旧是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但宋昔瑶倏地觉得他的声音有了气势,苍凉的背影,似要淡入一卷陈年的画轴。

她欲追,身后的千翊云却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唤她,瑶——

那是挽留的阻止的姿势。宋昔瑶转身将千翊云扶起,千翊云便抓着她的手,道,由他去吧,不要,不要为了我这种人,陷入仇恨。

你说什么?

男子揶揄的笑了笑,道,你可知,你为何会被离恨天囚禁,失去武功?是因为我。是我与他们做的交易。

千翊云苦笑,我已是将死之人,这也许就是我的报应。我无需再隐瞒你,只求,在临死前获得你的原谅。昔瑶,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深深的喜欢,不可自拔。可是,你那么高高在上,而我,非但没有响亮的名号,连容貌也很丑陋。我想要留住你,在我身边,我以为当你武功尽失便会对我信任依赖。只是我没想到离恨天会顺势用你的武功去杀人,为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我将你带去深郊的别院,多么希望,可以一辈子都将你留在那里,但我错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是怎么强留也留不住的。

他知道,他的眼里,是千万朵她。慢慢的,将他占据。如同绚烂百花的绽放。

而她呢——

她的眼里,波澜不惊,从来没有他。

他是露水之于兰草,灰烬或蒸发,半点痕迹也不会落下。

你能原谅我么?

说完,他缓缓的将双眼合上。

我,原谅你。

她钝重的点头。一滴晶莹的泪,无声落下。划过男子失去知觉的双手。一直以来,她对他是充满感激的。

她从不曾嫌他样貌丑陋。

却也不曾,以男女之情将他对待。

“我原谅你”是她能给他最好的,也是全部的回答。他最想要的,她依然给不了。但他还是觉得满足,嘴角微微漾起涟漪,就那么,凝固在惨白的肌肤上。

那时候,唐湛早已消失在茫茫的戈壁。宋昔瑶突然想起他曾说,我想告诉你,有关千翊云。他莫非是早已知道他对她在暗地里所做的一切?

答案已不得而知。

而千翊云还有最后的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宋昔瑶。当初,也是他雇佣了离恨天的杀手,以凤舞斩杀了路银骁。

为的便是那璇玑潭主之位。

他虽心狠,但也心悸。常常为了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到自卑恐惧。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块心病。埋藏着隐忍的卑微。千翊云有。唐湛有。

宋昔瑶何尝没有。

她的心,早已荒芜。为了另外一个人。不是他。也不是他。

这一切便就结束,最终告了段落。戈壁茫茫。宋昔瑶寄宿在简陋的驿站。红灯笼旋转在晚风里,流云湮开。

似曾几何时看到过的景象。

女子渐渐的想起了多年前在去往襄阳的路上。脑子里似有灵光闪过。映照出唐湛的脸。可她依然对他毫无所知。他就像一个谜。而这个谜,掩藏着那样深切可贵的痴恋,终其一生,她也无从知晓。便就天各一方,独自归老。(完)

十一、【 十二濯香令之乾坤笔】

§【桑青小筑】

洞庭湖畔。桑青小筑。

暮雨凄凄深院闭。

沈苍颢探访故友,木紫允同行。绿裙配白衣,逶迤而翩然,穿山过岭,谈笑风生。这两个细致的人,已然胜过无数风景。

她心事有如莲花开。

他翩翩磊落,似瞢然不知。轻扣了柴扉,直到一身缟素的少女前来开门,所有的愉悦才消散。故友竟在半月前病亡。

沈苍颢的故友,方杰,曾也是名动江湖的侠士,一支乾坤笔,落得妙手探花的美名。他的年纪是沈苍颢的双倍,两人便是忘年交。后来方杰娶妻生子,隐退江湖。方夫人早些年已然恶疾缠身不治而亡,却不想如今方杰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刚过及笄之年的独女方敏君,便是这一身缟素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