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善看了看谷若衾,原本纯真欢喜的少女,在经历这一场场接踵而来的灾难以后,已变得低沉安静。尤其是当沈苍颢找到她,告诉她桑千绿的死讯,她便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她的眼睛是追善喜欢的。是追善在暗地里看见之后,砰然心动,所以才冒险将她从归蟒的眼皮底下救走。这对追善来讲是禁忌,他这么多年隐身于紫竹林,就是不想被归蟒发现他的存在。可如今他却暴露了。他蹲下身拨弄着那堆越烧越暗的柴火,仍是轻飘飘地说,其实,你们可以等的,归蟒吃掉了你们的朋友,那是他吃掉的第九十九个人了。他只要再等着生鬼渊给他送一个祭品,他便可以脱离这鬼云潭的束缚。要知道,他如今纵然能呼风唤雨,也仅仅是在这鬼云潭里,是一个半人半魔的怪物。而他吃人的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鬼云潭,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届时,他的野心,也许会使他成为武林最大的祸害。

火光摇曳。偶有风起。从追善的话音落下,到众人脑海里的念头各自成型,那时间短得好似一颗流星陨落。

是的。第一百个人,纵然不是他们,也将会是别的谁。而他们都不知道,这第一百个祭品何时会从高处跌落下来。也许司马季早已经计算好,他以为归蟒会将这次的祭品统统吃光,他便作壁上观地只等着归蟒冲出鬼云潭,而不会再着急物色新的祭品了。那么,他们的等待究竟有多长,谁也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紫竹林里,他们的等待,也许就是武功的消失,是生命的消亡。那么,便由我来做这第一百个人吧。——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冲出这样一个念头。便在同一时间看了彼此一眼。也许魔神归蟒可以主宰鬼云潭里哪怕一颗小小的灰尘,但是,当他拥有人类的血肉之躯,他的力量纵使再强大,也总会有弱点的吧。所谓置诸死地而后生,为今之计,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顷刻。浓郁的乌云遮蔽了月光。木紫允已是浑身无力,瘫软地靠着竹身。她想要站起来,想要对沈苍颢说就让我去吧,可是,她稍稍挪动了身子,整个人都虚软地匍匐在地上。沈苍颢与谷若衾靠得最近,当他觉察到女子的异动时,他猛地一伸手,便点住了她的穴道。谷若衾动弹不得,那盈盈的双眸,黯然地紧盯着沈苍颢,沈苍颢却片刻也不消停,他还要制住靳冰越,将所有的人都留在这片竹林,他便可以泰然地前去,将自己奉献给归蟒。

但牺牲的人,只有一个。

靳冰越又何尝不知道沈苍颢的心思。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的柔丝索便已经将自己缠住:如果你真的要那样做——

她的语气迅疾而猛烈,右手伸出做出一个冷静的手势。稍做停顿,她继续说,我知道,你要制住我,我反抗也是无意义的。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起码,让我送你最后一程,让我看着你走出这片紫竹林。否则,我宁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语罢,灼热的珠泪从眼眶里滚滚落下。

沈苍颢一怔,收了手,便是同意了。低头的瞬间他看到木紫允趴在地上,已哭成泪人。那一刻他只想要伸手去扶她,想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是为你而回来的,若能够用我的死换来你的安全,你便要好好地为了我而继续生存下去。可是,他不能心软,不能停留,他便故做漠然地拂了拂袖,转身便走。那时追善一直在火堆旁边蹲着,仿佛别人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也注意到谷若衾正在用哀求的眼神凝望着他,他知道她是想求他替自己解开穴道,可是,他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说,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再看着你去送死。

万籁俱寂,只有脚步声充斥着这阴森的黑夜。

乌云散开了。

紫竹林银妆素裹,清冷得好似沈苍颢曾经去过的天界。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们自己是如何死而复生,关于他的使命,他的真实身份,他只想当成秘密掩藏起来。他宁可为了所关爱的人而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冰冷地凌驾于尘世之上寂寞地活。

渐渐地,紫竹林便要走到尽头了。邪气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靳冰越一直跟着沈苍颢,沉默地,凝重地。

突然,她开口唤他。楼主。

沈苍颢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等着靳冰越说下文。女子轻轻地绕过他,走到他面前,近得几乎快要和他碰撞。

对不起。她说。一直以来,我都辜负了你。

沈苍颢心中一痛。想起自己从前的隐忍痴恋,在她曾经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毒发身亡,他萎靡消沉,终日流连烟花地,喝得烂醉如泥。那些情形,至今犹清晰。他深深地凝望住面前这张清冷的容颜,情难自禁,便温柔地将她捧起来,像是做最后的诀别。

靳冰越眼波流转,微微踮起了脚,忽然将温热的双唇与对方交叠,那措手不及的温柔,使沈苍颢感到茫然慌乱,身体先是一阵僵硬,然后便卸去了那股蓄势待发的紧张与防备之气。她的嘴唇那样柔软,就像两片绵绵的云朵,带着雨露般的滋润,和山泉的清甜。

原谅我。

唇齿交缠间,靳冰越呢喃的声音,似梦呓。她突然泪如泉涌。你可知自己已是无人能替代,风风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来,我的心中再不能装别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春秋度尽,此生不弃。

§ 白发瀑悬

那个吻,是靳冰越对沈苍颢的偿还。也是她用来牵制沈苍颢最好的武器。她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了。只能让沈苍颢陷入慌乱茫然,减去防备,便趁机封住了他的穴道。沈苍颢后悔晚矣,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不能——

沈苍颢刚开口,就被靳冰越连哑穴也一起封了。她说,我已是将死之人,我的毒,在这世上无人可解,所以,由我来完成这件事情,再合适不过。你不能死。你一定要带着木姐姐和若衾安然地离开这里。说罢,她轻轻地扬起嘴角。那倔犟的表情,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入沈苍颢的心里。他望着她含泪带笑的双眸,仿佛在瞳孔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影像。他知道,那是蓝冲,在这慨然赴死的悲壮时刻,她是害怕的,唯有想起自己深爱的人,才能拾得一份坚定,一份坦然。

靳冰越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过往交错的画面在脑海里纷纷闪现。她想,她终是没有机会再回扬州,回去找那个曾经出手救她的人,而他究竟是不是蓝冲,她已经无从知晓了。菱花黯,夜阑珊。她的背影,娇弱翩跹,一点一点没入黑暗,那画面,美得令人心碎。

片刻之后,沈苍颢听见紫竹林外飘来靳冰越的声音,归蟒,我在此等你——疏凉的风带着张狂的戾气随之而来。

那是沈苍颢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黑暗过后,渐渐地,透出熹微晨光。

天色逐渐亮了。谷若衾的穴道自行解开的时候,她连忙去扶虚软无力的木紫允,哭着说我们去找楼主和冰越。

然后就在她们转身之后她们看见了沈苍颢。

失魂落魄的沈苍颢,仿佛一夜之间憔悴得不成样子。木紫允喜不自禁,踉跄着迎上去,脚步虚浮,软软地跌进了沈苍颢的怀里。那一刻她死死地抓着他,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要松手。可是,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却击沉了她。

他说,冰越代替了我。

木紫允胸中一阵血气翻涌。她已经强撑了一夜,担惊受怕,原以为看见沈苍颢是喜,谁知却迎来更大的悲,她终是无法抵御这切肤的噩耗,昏厥过去。谷若衾呆若木鸡地站在沈苍颢面前,她很想哭,可是,眼泪却反倒流不出来了。就连一直以局外人自居的追善,此时,也禁不住为这悲恸动容。

当天,归蟒离开了鬼云潭。他不再是半人半魔受束缚的怪物。他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鬼渊一片欢腾。

那喧闹,仿佛是血腥来临的预兆。

沈苍颢等人暂时脱离归蟒的威胁,也顺利地出了鬼云潭。向着哀牢山外踽踽地走去。追善和他们一起。他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谷若衾的一片影子,她去哪里,他便也跟到哪里。只是他并不像谷若衾那么沉重,一路欢喜得有点手忙脚乱。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与世隔绝的深谷,从来没有进入小镇的集市,看见那么热闹祥和的景象。他甚至不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银子的。

哀牢山口的哀牢镇。

浮云客栈。

他们暂且住下,一边留意归蟒的动向,一边思忖着如何对付他。强烈的愧疚与使命感纷纷笼罩着他们,大概此生若不解决与归蟒之间的恩怨,他们便再也无法有坦然安身的日子。客栈小二端了热水,沈苍颢温柔地替木紫允擦去满脸的尘土,看着她逐渐睡熟了,悄悄地退出门口,猛然觉得背后的院墙上有临风站立的一道人影。

沈苍颢回头便看见了鱼弦胤。

你们总算是逃出来了。鱼弦胤如释重负,张臂如白鹤一般轻盈地落进院中。可是,他问,是不是少了两个人?

那伤疤,总是一揭再揭,沈苍颢的难过之情顿起。便黯然地对鱼弦胤简述了他们在鬼云潭的遭遇。他说着说着,发现鱼弦胤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好像他所受的打击丝毫也不比沈苍颢轻。沈苍颢疑惑起来,问,你怎么了?鱼弦胤喃喃地问,她真的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谁?

靳冰越。

死了。沈苍颢又想起那个幽暗的深夜,诀别的吻,心痛难言。却见鱼弦胤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重重地垂下。那颤抖的肩膀,紧握的拳头,好像是一种即将要崩溃的前兆。鱼弦胤闭着眼睛,不停地摇头,摇头,他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她的。

告诉她什么?沈苍颢正想问,却见鱼弦胤的白发变成了黑发,不仅衣着变了,就连五官也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沈苍颢大惊失色,喝道,你是谁?

他是蓝冲。

房间的门不知几时开了。也许是他们谈话的声音吵醒了木紫允,她站在门口,盯着那跪在地上啜泣的男子,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蓝冲,对不对?

鱼弦胤默认。

沈苍颢便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鱼弦胤对红袖楼的事情似乎特别上心。甚至愿意冒着触犯天帝的危险来帮助他重新回到人间。

原来,是为了靳冰越。

原来蓝冲和鱼弦胤,就如同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当初靳冰越回到长风镇找蓝冲,铁匠们都说他无端端地就没了踪影,那是因为他受到神界的召唤,要回复正身,然后履行他的使命,先后引导四位天神的神兵归位。曾经他便是天界的神将,因为犯了错而贬落人间,他重新回复鱼弦胤的模样和身份,亦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他心中始终忘不掉心爱的女子。第一次,当靳冰越初回到扬州,在山崖上有一点轻微毒发的迹象,他立刻忍不住变回蓝冲的样子前去关慰她。第二次,靳冰越的身份受怀疑险些丧生在沈苍颢的掌下,也是他,以蓝冲的身份再度出现,救走了她。他有许多的难言之隐,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向靳冰越解释。后来,靳冰越在生鬼渊受困,他便带着沈苍颢离开神界想要营救她。沈苍颢不假思索地跳了鬼云潭,他却不能,因为沈苍颢尚未接受洗礼成为正式的神兵,依旧是肉体凡胎,但他却已经有仙气在身,与魔气相冲,他进不了鬼云潭。

心急如焚的等待,等来的,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噩耗。

他后悔,自己甚至没有机会告诉靳冰越,一直以来在她的身边出现的,是千真万确的他,而不是敌人制造的虚假幻影。从前的种种误会恩怨,他早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没有什么能抵得过他的深爱与思念,现如今他能够拥有的却只是充满回忆的空气,和那满腔无法再诉说的痴缠。他甚至连看她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 云雨断肠

霎时间,狂风乱起。

浮云客栈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颠簸的小船。是归蟒来了。带着无比自负的挑衅,独身一人而来。他们尚且没有及时揣摩出他的来意,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众人颇为吃惊。

他说,交出追善。

他竟是冲着追善来的。追善躲在客栈的房间里,用背抵着门。他好像从没有感到如此害怕,怕得连抗争的骨气也没有了。他听见门外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音,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因一时的贪念而离开了紫竹林,也许他此生只能注定了要在那片竹林里过着没有尽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那道门太单薄了。

突然之间,有东西重重地砸过来,将门撞得飞起。门裂成两半。那撞门的是一个人。是原本就受伤未愈的木紫允。她被归蟒的真气抛出阵营,真气穿过她的伤口,竟然变得像涓涓溪流一样混入了她四肢的血液,然后直冲脑门。

此刻,在鱼弦胤的眼睛里,归蟒是杀死他心爱之人的元凶。他的白发,从发根到发尖仿佛都飘着暴怒的戾气。他恨不能将归蟒碎尸万断。可是,他纵然有仙气护体,竟也敌不过那聚集了整整百人的武功与精魂的归蟒,他便将大袖一挥,挽出透明的防护膜,同归蟒以内力相抗,转头对沈苍颢大喊,你先带他们走,我随后与你会合。

沈苍颢看鱼弦胤虽落于下风,但知他要独身脱困决非难事,没有他们的拖累他反倒会更安全,他便带着木紫允等人从客栈后门离开,出了哀牢镇,沿驿道而行。那莽莽的群山之中恰好掩映着一座荒废幽静的宅院。

他们在那里停顿下来。

追善的脸色很难看。沈苍颢以为他是受了惊吓,便安慰他,说归蟒应该暂时不会找来的。但追善却投给沈苍颢一点诡异的眼神,然后指着木紫允,说,归蟒的邪气已经侵入她体内,很快,她人性当中的黑暗面便会无止境地扩大,她会成为归蟒的附属,受他操控,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不可能,怎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苍颢既惊且怕,想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追善的一面之词。谷若衾亦愕然,问追善,你是怎么知道的?追善再度变了脸色,不说话了。一时间四周忽然充满了恐惧,就好像在呼吸与呼吸相连的每一个节拍,都是利刃扎进身体。他们在等待着看追善的预言是否实现。也不知过了多久鱼弦胤找到了他们,带了轻微的伤,沈苍颢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抱以感激的一笑。鱼弦胤听说了木紫允的情况,眼色一沉,道,他说得没错。

沈苍颢顿时没了平日的镇静。应该怎么办呢?是眼睁睁看着木紫允醒来和自己为敌,还是趁着她昏睡便将她绑了锁了,甚至将她杀了免除后患?

任何一种决定都是千般万般的艰难。

正说着,却听见谷若衾一声尖叫,片刻之前还不省人事的木紫允,转眼,竟没了踪影。

她是循着内心那股魔力的牵引,寻着归蟒而去了,追善说。追善还说,受到归蟒邪气侵袭的人,会变得暴戾乖张,情感湮灭理智,纵然是平日抑压着,从来不敢有的行为,也会趁那样的机会尽情地释放出来。

不单是木紫允,这段时间,还有许多生鬼渊内外的人,包括司马季,都受到了归蟒不同程度的控制,他要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要他们杀生,他们绝不敢放生。他也要他们追踪沈苍颢等人,活捉追善带回生鬼渊。

然后,木紫允站在了归蟒的面前。

那洁白素染的衣裳,再不像曾经清澈温婉,连带着笑容也是放肆而邪魅的。她说,您对我有何吩咐?归蟒哈哈大笑。

依然是活捉追善。

木紫允翩然地折返。她的白色裙裳,在夜风里,像一朵绽开的清荷。那时,沈苍颢站在荒园里,众人都已经就寝。唯独他难以入睡。他在想着她,想得心痛。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百濯香。那香气使他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随后,女子飘飘然地降落。

你可是在等我?她问。

沈苍颢蓦然一惊,从对方的眼眸已经可以看出异样。他问,紫允,你怎么了?女子倩然媚笑,道,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样好。以前我对你卑躬屈膝千依百顺,如今我再不要那样愚蠢。说罢,便将右手倾力挥出,那狭长的素琴顿时如刀剑一样锐利。

琴弦割伤了沈苍颢的脸。

刺目的红线,从颧骨斜飞入鬓角。却比不过心痛。沈苍颢愕然僵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受到归蟒的操控,紫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木紫允嫣然巧笑。但那笑容却放得快,收得快,倏地就从蚕丝变成利刃。她喝道,若是交出追善,我尚可饶你一命。她的话音刚落,沈苍颢纵身跃起。他不想对她出手。可是他不得不出手。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要制服她,并非难事。但她殊死抵抗,那份力量就像翻了双倍。他只好拿出七成甚至八成的掌力,迫不得已,还是伤了她。

她落进他怀里。

像一朵风中打转的雪花。

某个瞬间木紫允痛苦难言地望进沈苍颢幽深的眼眸,于漆黑瞳孔之中,她仿佛看见一个最美的自己,似夜幕中的烟火,似含苞待放的羞花。她心中起了莫名的震颤。好像记忆里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艳美如斯。

是他赋予的吗?

为什么她在他的视界可以如此这般举世无双?

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轻狂挑衅的笑意。双手一勾,便缠上对方的腰,薄唇热烈地覆盖上去。软绵绵的身子,一再地向他靠拢,将他推得踉跄,撞开了身后紧闭的房门。追善说得没错,归蟒的邪气入体,唤醒的,不单是罪恶暴戾之气,还有曾经被深深压抑的欲望,是人性的另一面,是与理智截然相反的一面。她再不是从前谨小慎微处处隐忍的谦卑女子了,她的激烈放纵,借着这样的机会,像岩浆喷薄而出。

春宵短。

云雨巫山苦交缠。便仿如此生最奢侈的一场索欢。

黎明时分。待沈苍颢醒来,枕畔空落,木紫允已没了踪影。他知道她原就是想迷惑他,使他不能束缚她,然后伺机逃走。

只是心中仍有难过。

情深的纠缠,痴狂的颠峰,却不是换来真情意。到底,昨夜呢喃在身下的女子,真的是她吗?还是一场看似真却虚假的幻象?几点殷红像桃瓣一样,在洁白的床单上徐徐绽放。美得触目惊心。

这时,急急的敲门声打断了沈苍颢的愁绪。

开门便看到鱼弦胤满脸焦急。他说,谷姑娘和追善不见了。然后用玄光之术画出一片圆镜。镜中的谷若衾和追善,跨着飞驰的骏马,一路奔跑不停。那方向是——沈苍颢和鱼弦胤愕然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喊出——

鬼云潭。

却不知,那时的木紫允并没有走远,她便躲在雕花的院门外,将玄光和对话悉知得一清二楚。然后媚眼一挑,便诡谲地笑开了。

§ 唇齿相依

疏影斑驳的山涧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谷若衾满面愁容。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喊了无数遍。追善却一遍也没有回答。

只是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谷若衾终是忍不住,低头抓了追善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追善哇的一声松开缰绳。受惊的马儿乱窜起来。谷若衾一个纵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追善将冰冷的双眉倒竖,颤声说,我带你回紫竹林。

为什么?

只有紫竹林才是安全的。

你害怕归蟒找到你?可是楼主和鱼少侠都会保护你的。

他们保护不了。追善喃喃地反驳。他们根本就不是归蟒的对手。谷若衾无言应对了。或许就连她也不得不认同追善的话。眼睁睁看着一切祸事演变至今,前路吉凶难料,她亦不能不感到茫然。但是,疑惑始终存在着——为什么归蟒指名道姓就是不肯放过你?

追善将牙关咬着,就是不说。

谷若衾眉眼轻轻一软,道,就算我同意陪你回紫竹林,可是,从前的归蟒是半人半魔所以不得进入那片圣洁之地,但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紫竹林还能够抵挡他吗?

能。追善斩钉截铁地答。无论归蟒变成什么,他和他的手下,但凡是沾有邪气的人,都无法跨进紫竹林半步。

你如何确定?谷若衾的眼中闪过几丝犹疑,是考量也是揣度。为什么一直以来追善好像对归蟒的事情了若指掌?

追善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太过闪烁了。谷若衾越发凌厉的目光教他心寒。他想故意躲开她的话题和视线,但她却反而更加紧逼。你若是不将实情告诉我,咱们便好好大战一场,你伤了我,杀了我,才能将我带回紫竹林。

她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沉默地对视。眼神替代兵刃。空气变得尴尬而逼仄。山涧里的清风夹着潮湿的水汽,但清风似火,水汽如针,滑过肌肤处处是难受。良久。追善积在胸中的一口气怅然呼出,不得不低头。他狭长的双目,如一叶瀚海中漂荡的扁舟。

追善是从归蟒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那么多年,归蟒吃掉了足足百人,他每吃掉一人,实则只是吸收对方人性的强悍与阴暗面,诸如自私忌妒残忍凶狠野心暴戾,等等等等。而对方软弱的善良的一面,便遭摈弃,久而久之,凝结在一起,便渐渐地有了追善。

归蟒知道追善的存在。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如何能将追善活捉。但由于紫竹林的天然屏障,归蟒未能如愿。追善原本应该一直躲在紫竹林里面,可是他认识了谷若衾。她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他希望自己可以随着她天涯海角走遍。但当他离开紫竹林他才知道他的愿望太过天真了,归蟒不可能放过他,而他原本就是由人性的懦弱与善良构成,所以,他很害怕,一遇到危险便想退缩。他向谷若衾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双肩还在不停地颤抖。

至于,归蟒为什么要活捉追善——

那是因为,归蟒的命运同追善是相连的。也就是说,追善活,则归蟒活,追善死,则归蟒死。他是他的负累。若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利用追善来对付归蟒,那归蟒的覆灭便唾手可得。你,现在终于都明白了吧?

谷若衾已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追善问,你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们吗?你会杀了我,来阻止归蟒作恶吗?他的声音,清清脆脆。他是半点尘俗也不沾的山涧清泉,空谷幽兰,拥有这世间最清澈的眼神。就连他的怯懦,也是与生俱来,谁还忍心责怪。

谷若衾的眼眸轻轻地湿了。

那张白皙得好像欠缺日光照射的脸,那狭长上扬的眉眼,时而忧愁时而顽劣但飘忽难定的眼神,一切一切,在短短的十数天的相处里,不是没有撼动过她愁肠百结的心。彼此的关系,追随与被追随,暧昧难断,真就可以无痛割舍?

不。不能。

谷若衾听见自己清楚的心跳。

这时,飒飒风起。

一袭白衣凌空飞降。端端地落在山涧最高耸的一块岩石上。谷若衾先是一喜,唤道,木姐姐,但转而神情却变得凝重,连连退步摇头,你不是她,你已经受到归蟒的控制了。

白衣的木紫允,笑靥如花。

§ 此生不弃

狂风起。深林动。走石飞沙。

靡靡琴音,像燃烧的火,翻腾的浪,一波一波将整座山涧都覆盖。将那瀑布坠落的声音也逼得如蚊蚋般细小。

谷若衾的银针刺穿宫商角徵的屏障,如泥牛入海,散了化了,并未见多大成效。追善偶尔奋起以赤手空拳相迎,但是他有的只是软弱惊慌,是恐惧,欠缺了勇气的招式,仿如虚招,木紫允轻轻一推便将他甩去两丈远。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青影从天而降。

是乘着飞骑赶到的沈苍颢和鱼弦胤。沈苍颢一把将谷若衾拉近,护在身后,以左掌击出差点震断桫椤琴的琴弦。木紫允纵身飞起,连退三丈稳稳地落在瀑布前。激溅的水花湿了她的鬓角裙衫。她嫣然一笑,道,你真忍心伤我?

沈苍颢眼神微颤,一时不能言。

他不忍心,我可以。鱼弦胤看沈苍颢呆呆地站着,已是按捺不住,如点水蜻蜓一般跃过他,直奔木紫允而去。沈苍颢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把扣住鱼弦胤的手腕,将他扯回来同自己掉转了方位,喝道,不要伤她。

鱼弦胤满腔怒火,道,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木紫允了。话音刚落,却见沈苍颢的背后木紫允如突鹰般掠起,展臂扣弦,似有万千利刃顷刻便要拨出。鱼弦胤脸色一变,欲扑上前阻止,沈苍颢却尚未察觉,只以为他是要逆他的意再度向木紫允下手,便就一掌击出,正中鱼弦胤的胸口。那掌力并不重,只是教鱼弦胤的起势受阻,鱼弦胤倒退两步,那一停一怔电光火石的瞬间,琴已张开,炽烈的音符飕飕地打在沈苍颢的后背,沈苍颢只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回身,惊愕之中喷出满口鲜血,正洒在木紫允纯白的衣襟上。有一些还染上了她光洁的肌肤。在她陶瓷一般的面颊上,绽开朵朵殷红。

木紫允突然僵住了。

所有的动作,在瞬间停顿。她就像木偶像一般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苍颢。而片刻之后犹如魂魄离体,她软软地一斜,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沈苍颢伤得并不重。而这次的谜底,依然是追善解开的。他说,是因为木紫允沾染到自己所爱之人的鲜血,血中情意,解除了归蟒种在她体内的邪气。可是,她虽然不会再受制于归蟒,却也不会再醒来了,除非归蟒死,否则,她只能永远沉睡下去。

所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