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色一直不吭声,她任由顾辞远满心怒火无的放矢,就是不开口。

终于,顾辞远停在她面前,无奈地坐下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跟她解释清楚?算我求你行不行?”

林暮色伸出手去,轻轻地摩挲着顾辞远的脸,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叫作哀愁的东西:“顾辞远,为什么,你对我就是没有感觉呢?其实,要爱上我,不是那么难的你知道吗?”

无论怎么样,美女心碎时的样子是动人的,顾辞远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忍心做得太过分。

“其实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对方并不那么喜欢我,但是他们还是愿意跟我上床。这有什么关系呢?大家开心就好了啊,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林暮色,我们不一样…”顾辞远叹了口气,“我没有爱上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我和初微这些年一起经历的回忆,没有人替代得了…”

林暮色打断他:“回忆有什么用?人不可能一直活在回忆里啊!”

“是啊,宋初微对我来说,不仅是只有回忆里才有的人,我还想跟她有未来。”

僵持了很久,顾辞远看着林暮色,心里知道不应该再指望她去向宋初微解释或者澄清什么了,他意识到自己今晚来这一趟,是白来了。

其实原本打算放弃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袁祖域的人突然出现,横插在自己和初微之间的话…

那天晚上打完那场架之后,看那个家伙的样子,应该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地喜欢宋初微吧。

想到这里,顾辞远懒得再想了,他起身对林暮色说:“我走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为这件事来找你了,她如果相信我,就信,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

还没来得及说再见,林暮色就扯掉了身上的浴巾。

她直勾勾地看着急忙转过身去的顾辞远的后脑勺,沉着地说:“就陪我一个晚上…就今天一个晚上,我就去跟宋初微说清楚,一定说清楚。”

顾辞远的背影僵了僵,待他转过来的时候,林暮色已经泪流满面了。

不是不悲哀的,如果一切只是一场交易。

顾辞远心里一软,刚想伸出手去替她捡起浴巾,他的手机响了。

荧荧的蓝色背景上面,赫然呈现着“老婆”两个字。

[2]

在我打了那个电话的两个半小时之后,顾辞远站在了我的面前。

彼时,我坐在高中的田径场旁边,整个人就像一尾离水的鱼,他在我面前站了好几分钟,我费劲地睁大眼睛才能将目光在他的脸上聚焦。

不是装的,我知道,他脸上的悔恨和心疼都不是装出来的,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慢慢地蹲下来,将我揽入怀里,我并不是不想推开他,只是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反抗了。

他的身体有着轻微的颤抖,脸埋在我的发丛里,不肯正视我,也许他是哭了吧,这也不关我的事,他哭他的就是了,反正也不是为了我。

我没有多余的一分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尽管这个怀抱我早已经不稀罕了。

两个半小时之前,我蹲在双黄线上,有一个心情不太好的司机从我边上开过去的时候忽然对我吼了一声“想死滚远点”。

那一声吼,格外清晰地打在我的耳膜上,紧接着,我听见一种来历不明的啜泣,又像是呜咽,很细小很细小的声音…

最后我发现,那种声音原来来自我自己。

我茫然地从双膝里抬起头来,等我恢复神志之后,那辆车已经远远地开到很前面去了。

来来往往的车灯照得我睁不开眼,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光源?为什么生活会像一张网?我的感情、骄傲、自尊,从这张网里全部流失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拿出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接按了那串号码。

直到电话拨通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无论我把这个人的号码放在黑名单里多久,这串数字其实都已经镂刻在我的脑袋里,无法磨灭。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初微!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茫然地看着地面上凸起的石粒,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顾辞远在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连拜拜都没来得及跟林暮色说就冲出了酒店的房间,当林暮色裹好浴巾从房间里追出来的时候,走廊里哪里还有顾辞远的影子。

她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地上升,一阵寒气从心底冒起来:他甚至,连电梯都等不及就要去见那个贱人…

宋初微,你这个贱人。

冷静了片刻,她退回到房间里,25℃的室温依然让她觉得冷,那股寒气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令蜷缩在被子里的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过了很久,她拿起手机,随手拨了一个号码。

顾辞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十五楼到达了一楼,一边下楼一边给筠凉打电话询问宋初微的行踪。

筠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也十分急切:“唐元元说她上午下课就直接回去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你快去找她吧!”

挂掉电话,顾辞远冲出酒店大门,随手打开一辆正在待客的的士,还不等司机反应过来,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叠红色钞票摆在司机面前,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司机说:“Z城,少了我下车取给你。”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一颗心始终吊在喉咙口,心里有句话在不停地重复,只想在下车的第一时间说给那个叫宋初微的人听。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

其实我们并没有分开多久,被他抱着的时候,我依然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款香水的名字。

他终于不再颤抖,抬起脸来看着我,泛红的眼睛正视了我的推测,他确实是哭了。

我看着他,觉得很心酸,其实不必这样,辞远,你不必为了我这样,我算什么东西呢,我只是这个浩瀚宇宙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狗屁。

人人都可以骗我,可以不珍惜我。

筠凉,你,还有我的母亲,你们通通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伤害我最深的人。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其实我的目光早已失焦,灵魂早已经飞到不知道多远多高的地方去了…

辞远,你知道吗?从小我妈就教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一直以为诚实是种美德,直到生活里残酷的真相一个一个轮番被揭开。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爱的人根本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谢谢那个陌生人让我知道,原来我的父亲不是失踪…而是,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那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姑娘凑近我,神情庄严肃穆,她说,宋初微,你听好,你父亲早就过世了。

早就过世了…

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一次如此重大的灾难,为什么听起来就像一个蹩脚的故事?我冷笑着看着她,去你的,你说完了吧,说完了我走了。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表情里有一种容不得我当成玩笑的认真:“宋初微,是真的!是你奶奶亲口告诉我的,你小学的时候有两年是在你外婆家度过的,我有没有说错?事情就是发生在那两年,他们都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你…”

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翕,说出这样可笑却又不容怀疑的话语。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在户口本上看到“离异”这两个字,我一直心存侥幸,以为我们不过是生离…我一直以为,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回来乞求我的谅解了…

这样幼稚可笑的梦,我竟然做了十多年。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成了一团不会跳动的血块…哪怕你拿锥子去刺它,我也不会觉得痛了。

很好,很好,他们竟然成功地瞒骗了我,这么多年。

你见过月食吗?

月食是一种特殊的天文现象,当月球运行至地球的阴影部分时,在月球和地球之间的地区会因为太阳光被地球所遮蔽,就看到月球缺了一块。

原来在我对一切还处于懵懂的时候,我的生命,已经缺了一块。

同样觉得自己的生命缺失了一块的,还有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的沈言。

自从上次黎朗说他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那天开始,她抽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前整个房间里都是薰衣草的香味,如今却被烟味所取代。

在袅袅烟雾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当时有一个对她还算友好的女孩子,比她大一岁,有事没事都会找她聊聊天。

那个女生长得很甜,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来夜总会的客人都很喜欢找她,有时候时间晚了,她也会跟客人走。

她问过沈言,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需要钱,这是最真实的理由。

“钱,当然,谁不缺钱来干这个呀…”她抽烟的姿势要比沈言娴熟得多,手指上已经有一团被熏黄的痕迹,“既然需要钱,为什么不过夜?”

这个问题令沈言一时之间有些语塞,顿了顿,她说:“我们毕竟还是不一样。”

没想到这句话令那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她有些轻蔑地说:“不都是出来卖的吗,卖笑跟卖身,有什么不一样的…”

沈言气结,她残存的自尊心被“卖”这个字,狠狠地刺痛了。

过了半天,她也轻蔑地回了一句:“如果有文凭,那就不一样。”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说话,从那之后,这个女生视沈言如无物,偶尔还会在背后跟别人说起沈言的装腔作势:“都到了这里,还装什么清高。”

如果不是陈曼娜对她的照顾,她根本就无法再在夜总会有立足之地。

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绝望,因为不肯做出退让,不肯放弃最后的那一点原则,沈言的收入是其他姑娘的几分之一。

在离开学只有二十天的时候,她在小旅馆里数着那对于学费而言还是杯水车薪的一叠钞票,感觉到残酷的现实已经将双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稍稍再用一分力,她就会窒息而亡。

她去找陈曼娜,几乎想在她的面前跪下来,可是对方告诉她:“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可我绝对不会借钱给你,你不要觉得我狠,生活比我狠一万倍。”

“你知道最重要的底线是什么吗?是钱,有了钱你才有选择,有选择才不怕活下去。”

沈言看着陈曼娜那张艳丽的面孔,心里生出一阵绝望,更绝望的是,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能够令一个人彻底放弃尊严、放弃底线,做出最大让步的不外是生活。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明白了。

那是沈言第一次化妆,用的化妆品是陈曼娜的。之前她对于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概念,也不懂得如何区分档次,是陈曼娜手把手地教给她,粉底不能直接往脸上打,一定要先涂一层隔离…眼线最好往上翘,这样整个眼睛看上去就会比较妩媚…睫毛膏最好准备两支,一支浓密一支纤长,轮流刷,才能刷出最理想的效果…

化妆完毕之后,陈曼娜凝视着她:“我真的没看走眼,沈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那天晚上沈言穿的是一条黑色的深V领的裙子,坐在一堆庸脂俗粉中间,更显得冰肌雪肤、光彩夺目。

周围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在她发呆的时候,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路过两次,两次都对她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

是陈曼娜派人把她叫进了包厢,这次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陈曼娜不敢怠慢,甚至亲自出来招待。

沈言坐在她身边,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而正是她这副青涩的模样,更加激起了那个男人的胃口。

那是一个已经不年轻了的男人,很儒雅,有风度,举手投足之间十分从容得体,他当时并没有直接对沈言说什么,而是把陈曼娜叫到一旁,耳语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你运气真好。”这是陈曼娜发自肺腑的一声感叹。

懵懂的沈言看着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听到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足以颠覆她的生活现状。

陈曼娜一副拐弯抹角的模样,她说话的风格一贯就是这样:“有个男人看上你了,听说你还是处女…愿意带你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当然明白,已经说得这样赤裸,赤裸得令她觉得不堪入耳…

陈曼娜最后说:“你自己想清楚,我还是那句话,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有些时候,命运貌似给了你选择,其实根本就没得选择。

你不知道接下来是灾难还是福祉,你不知道应该承担还是笑纳。

沈言在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之后,选择了打电话给那个男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她素颜坐在他面前,惴惴不安的样子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比她小五岁,正是春风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他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捧着滚烫的茶杯,沈言觉得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

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命运早已撰写好的情节。

他微笑着看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姓苏。”

黎朗的电话将沈言从冥思中打断,他在电话里问她:“还没睡吧?没睡的话见个面吧,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真巧…”黑暗中,沈言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说。”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各自开着自己的车到达了“飞”,两个人的目的不同,初衷却是一样:既然某些事情是在这里开始,那就让它在这里彻底结束。

结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断绝,某种意义上来说,结束也许是翻开新的篇章。

“初微,你什么都不要说,耐心听我说完这些话就好。”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顾辞远,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叫作真诚的东西:“初微,我知道最近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让你很伤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补救…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但是我真的希望你相信我,相信我真的从来没有动过背叛你的心思,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也许这句话说出来会让你觉得很肉麻,但是…我真的爱你,我真的只爱你…”

“初微,从高中毕业的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你倒追我不过是因为想要气你妈妈,毕业之后你再也不会缠着我…那天开始,我忽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一想到以后没有你每天在我眼前晃,没有你搞出那些让我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忽然觉得生活很没意思,我甚至觉得那样的话,我的生活简直是苍白的…”

“所以我找筠凉问到你填报的志愿,我跟你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弄得跟什么都不怕一样,而其实你怕很多很多事情…你怕生理期痛经,你怕看到喜欢的衣服买不起,你怕冬天晚上睡觉没有电热毯会冷,你怕我不是真的爱你…这些,我都知道。”

原本以为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已经随着之前的眼泪儿蒸发殆尽了,没想到,在听到他说的这些话之后,我竟然还是会落泪。

我的头慢慢地垂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我骗不了自己。

越是恨得咬牙切齿,越只能说明我爱这个人爱得刻骨铭心。

我一直咬牙顽强与之对抗的,不仅是这个世界,还有你;我一直诚挚热爱,企图与之和平共处的,除了这个世界,还有自己。

没有想到,我以为根本不了解我的人,原来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伤害我?

这是我们认识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泪:“初微,不会有第二次了,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我只知道现在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等到毕业,我们就结婚,你不想工作也没关系,我养你。”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语无伦次了,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之前那些被人刻意离间的部分,正从我们之间渐渐地溃散、消失…

我们在昔日熟悉的校园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所有的怨怼都得到了原宥,我心里那些一直令我痛苦的东西,终于像退潮一般,获得了平息…

奶奶的葬礼并不铺张,按照老人的遗嘱,一切从简。

在这个过程中,顾辞远一直陪着我,我妈除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异常的反应。

我跪在奶奶的坟前庄重地磕了三个头,我对着墓碑说:“奶奶,你放心吧,我以后不会那么不懂事了…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努力工作,赚很多钱,孝敬我妈。”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妈在我的身后悄悄背过身去擦眼泪,我不是不知道,但我不想拆穿。

以前一直以为,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其实在某些时候,命运会将我们揠苗助长。

我的蜕变,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我体恤了我的亲人在这些年来对我的隐瞒,她们隐忍着自己的悲伤,竭尽她们的全力为我营造一个她们所能提供给我的最幸福的空间,而我却还一味地对这个环境吹毛求疵。

筠凉曾经说我就像哪吒。

她说得很对,曾经的宋初微,最羡慕的就是那个叫作哪吒的小家伙,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公然举起叛逆的大旗挑战人伦纲常。

他是这天地之间唯一自由的灵魂。

但就在这一夜之间,我忽然觉得,其实我不是像哪吒…我是像那个叫作孙悟空的野猴子: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掀翻了天庭,最后被镇压在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才想清楚自己到底应该怎么样。

不经历痛彻心扉的破茧,就无法获得洁净的新生。

时隔多少年,我终于完成了从叛逆到平和的回归,我终于站在母亲的面前亲口说出了一句:“妈,对不起!”

至于我已经获悉父亲早已不在人世这件事,我并没有让我妈知道。

在经历了这么多起承转合之后,我懂得了她的良苦用心,于是决定用缄默来成全她的愿望。

沈言说得对,有时候缄默也是一种表达,或许,它是人生中最有力量的一种表达。

教会我这句话的沈言,在落座之后对黎朗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黎朗心里一惊,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沈言,她脸上有一种洞悉了所有事情的微笑,这令她看上去显得有些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