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忙碌的冬季

南宫醒作为一个导演兼编剧兼实力派主演,在忽悠人这件伟大的事业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鉴于本次要忽悠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南宫醒也是蛮拼的。他不但准备好了台词和人设,连服装和道具都有了。服装是到了前线之后,听说要让他去联络郁陶(之前派去联络的还没有消息,颜肃之有点担心),连夜在个小村子里花一陌钱扯来的两丈白布。道具是逆天的真品,拍戏拍跑到故宫取景而不是到横店的感觉他让颜肃之与了封信。

虽说是一封信,可是南宫导演给颜道具师就只布置了一个任务:写一个字儿就得啦。

然后他就轻车简从,一路躲躲闪闪的不是在躲河间王就是在躲小股义军。荆州也算是个比较稳定的地方了,义军规模并不大,倒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既不满意朝廷,又对河间王等反王有些微辞,对于迎奉河间王的本地上层也很有意见,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些不安定因素。

南宫醒一路完美地闪避了各种危险,跑到了郁陶的大营。郁陶作为一个能在战场上混到现在的名将,治军颇严,游骑险些将南宫醒当成奸细给砍了。亏得南宫影帝相当敬业,台上台下,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剧情,早早地就头上腰上扎了白条儿。这副打扮,倒让来者的刀势缓了一缓。

南宫醒趁机大哭:“我有冤情要见郁大将军!”

在这个普通人文化水平普遍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的年代,南宫醒一口雅言还是挺能唬住人的。也因为口音问题,他免于被捆成一条毛虫,而是被游骑比较客气地“请”到一边盘问。

南宫醒便说他是“郁大将军世交”派来报信的。

游骑心下疑惑更重,主要是南宫醒这身打扮,很有点不伦不类的。说带孝,又不像,说不是,又扎了条白布。真是奇也怪哉。

不管怎么说,南宫醒第一时间保住了命,并且取得了与郁陶见面的资格。军中之人也是担心,怕京城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虽然郁陶也注意到了要封锁消息,架不住河间王一言耍贱招,颇散播了些流言,还是拣嗓门儿大的军士让他们在阵前喊。搞得郁陶十分郁闷原本不想让人知道的,已经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郁陶久在军中,颇得人心,暂时也没有因为这些流言出现恐慌。然而在中上层军官那里,也不是没人心里嘀咕:怎么粮草发放的时日很不对劲了?

当兵的不怕别的,要是吃不饱,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中上层军官那里,大多数是郁陶一手带出来的,对郁陶的感情自是不一般,反水、另寻东家一类的事情且还没有发生。大家却是不约而同地为郁陶担心: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将军要怎么办?

郁陶心里不是不急,面上还要装作无事。京中、荆州的消息接二连三地过来,京中的消息比较真实,荆州方面就是假消息居多,单是分析哪条是真哪条是假,就死了很多脑细胞。

现在,南宫醒这个搅局的又来了。

南宫醒见面先是痛哭,越哭越伤心,从头到尾,他就说了一句话:“大将军…”然后哭着把颜肃之写的信递了过来,信上斗大的字就写了一个,只有一个字冤!

南宫醒又拿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哭着递给郁陶,这是颜肃之发给他的。郁陶作为一个肯上进、肯用心的人,对于朝廷这套复杂的系统及其相关的各种常识是下过功夫学习的。一看就知道这东西是真的,郁陶已经知道京城事情的始末了,再看南宫醒哭得这般惨,又瞄一眼颜肃之的“信”,真是百感交集。

最后吐出一句话来:“你且起来。”这哭得快要满地打滚了,像个什么话儿?

南宫醒做戏做足全套,抽抽答答地爬了起来,郁陶这里的人也比较细心,给他打了盆水。他洗了脸,眼眶还是红了,这才说了颜肃之的悲愤与忠贞。

郁陶道:“事情我已尽知了,二郎使你来,还有何事?”

南宫醒哽咽地道:“使君为陛下臣,却也是老将军子,忠孝难两全,左右为难。”语气幽幽,闻者伤心。

郁陶叹道:“是啊!”水家真是作死。

南宫醒道:“使君想,这事情的源头,一在河间,一在水家。水家在京城,又不好到京里去拿人,只好先拿河间这个反贼出气了。是以派下官来与大将军联络,大将军娴于军事,不知有何指教?”

郁陶心说,指教个鬼!不就是约了跟我结盟,两下夹击么?那个小王八蛋会听我的?别开玩笑了!他在昂州虽然时日尚浅,但是整个昂州却是他亲自经营下来的。我虽然位高,但是这普天之下却没有什么我的基业。眼下这荆州…

郁陶心里,因不大信得过朝廷,也有那么一丝丝,找一块地方,自己窝那儿。坐看天下风云,等大局差不多定了,他再站队的想法反正,他只要能看到虞家有一丝血脉留存,也就算是能对得起高祖了。

郁陶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的长处在于治军、在于征战,并不在民政庶务。官场上混得不错,却又从没有掌握朝政的经验,这块短板自己知道。匡扶什么的,他做不到,虞家自己也不争气。

那就找个小窝,想办法把老婆孩子都接了来算了。

可颜肃之来了,还打了这么一张大旗,郁陶跟颜肃之争荆州?两下夹击的话,郁陶占便宜更大一些,军事是他的长项。可是紧接着的治民,他就不行了。没有人比历经三朝的郁陶更明白后勤对于军队的重要性了,特别怀念米老丞相呢。

荆州本地士人,郁陶不大敢用,自己去管,估计也管不大好。想一想,不如跟颜肃之合作好了。郁陶承认,自己是老了,儿孙还没有历练出来,不如托付给个可靠的人。比如世交家的比较有出息的后代,就像米丞相生前将家眷托付给楚丰一样。

郁陶的算盘也打得响,便让南宫醒去传个话儿,他跟颜肃之两下夹击,总攻的日期定在新年之后。年前就啃下整个荆州,这是不现实的。郁陶这里是疲敝之师,颜肃之那里是大型战争的新手,一个要休整,一个要磨练。不如开春。

到时候,郁陶愿意拖住河间王的主力,而颜肃之袭击后路,主要消灭荆州兵。荆州兵以逸待劳,郁陶与荆州兵干仗,有点吃亏。河间王却是老对手了,郁陶这一二年来,将他们的路数也摸得差不多了,很有把握明年内解决掉河间王。

到时候,郁陶也不要荆州的什么控制权了,他知道自己干不了这个。他可以给颜肃之“帮忙”,不过,那个时候粮饷就要颜肃之给想办法了。还有,他得要营盘。

南宫醒大喜,忙说自己回去报信。郁陶看他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他还没忘记装成悲喜交加、力有不支),怕他路上出意外,还派了一队军士保护他。

颜肃之简直要开心死了!

郁陶经过一次大的分兵,虽然也有些补充,如今手下士卒算上战损,剩余的不过在七、八万之数。其时打仗,都喜欢报个虚数来吓唬敌人,比如颜肃之,明明就带着几万人,就胆敢号称十五万大军。郁陶这里,虚晃一枪,号称是二十万。

养活这些人,颜肃之一点压力都没有。怎么说,他们现在也不是反贼,又是在为朝廷“平叛”,朝廷还是得发饷的。昂州的租赋没有再上缴,所以自己养兵。可郁陶的兵,都是有正式编制的,现在还是官军。朝廷怎么着也还得给郁陶拨粮草来。

如果朝廷不发粮草,那更好,这就是逼反这些大头兵的前奏。到时候郁陶再得军心,怕也不能让这些人心甘情愿陪着他一起饿死。打下荆州,这么些个当地门阀“附逆”,难道不该问一问罪,抄一抄家?一抄,粮也有了,田了有了。

颜肃之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至于让他和荆州兵对阵,他也并不很怕的。他的兵缺的只是经验,论起单兵素质来,可以说天下顶尖的,装备,也是很能看的。况且,谁说打仗就是对着砍的?

军事永远是政治的延续。

有时候,哪怕是军事上败了,政治上都未必是失败。

颜神佑是个事篓子,一路上抱着六郎四下巡视,还不忘跟她爹串通。军事上她不是特别懂,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是以她不敢指手画脚。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可以说是领先时代一大步的。

比如,她向颜肃之建议,“只诛首恶”,这个首恶当然不是河间王,而是以河间王为首的一干上层。余下的士兵一类,只当作被蒙蔽的人、被坏人强拉的壮丁,这些人,投降了之后不杀、不罚。他们的家属是被蒙蔽的良民,而不是叛军的家眷。还分给他们家属田地耕种,废除苛捐杂税。田地,就是罚没的那些“首恶”的。完全无压力。捐税,没了门阀隐田的转嫁,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现在的租税更高了。

而态度良好的士人,未尝不可以合作。这里面,又可以玩一个小花招,比如让家在甲地的人到乙地去做官,令其在本地不至于结成过于强大的势力。同时,前途又与颜肃之绑在一起了,没有意外的话,就只能跟着颜肃之走下去了。

这些都是先前隐有提及的,最给力的一条是建议颜肃之加大宣传力度,搞点宣传队什么的。写安民告示的人是本就有的,还可以编点歌谣什么的传唱一下,这个包管比安民告示更令百姓喜闻乐见。

这些,都在写完了信之后一条一条地跟六郎作了详解。六郎听得入神,不停在点头。

颜神佑迟疑地道:“都听明白了?”

六郎又点头。

颜神佑不知道六郎这算不算是听懂了,以六郎的年纪,哪怕他说懂了,也未必就是真懂。颜神佑倒是有耐心,一次不行就说两次,先让他记住了,到时候自有领悟。

颜肃之收到信之后,认真地看了。觉得这个建议是比较有可行性的,拿来给卢慎看,卢慎也说:“甚好。”只要不是将士人集团一网打尽,这个思想就没有问题。治国还是要靠士人的,同时,有异心的士人,也不须去求着他们。

颜肃之更让卢慎去草拟安民告示,再让人去搜罗城里有没有什么搞说唱艺术的,让他们编了颜家军秋毫无犯一类的歌谣,四下里传唱。总结下来就是那么一个意思:使君是救星,减租分田地。快当带路党,打倒河间王。

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真是…堪称洗脑神曲。

百姓的业余生活是枯燥的,一个故事能讲几代人,爷爷讲给孙子听,孙子再讲给自己的孙子听,完全不觉得无聊。根本不像是信息时代,你写个故事,断更几天,读者跑一半儿。

没多久,颜肃之的兵还没打到呢,洗脑神曲已经传得连河间王都听到了。河间王登时便着慌了,“大将军怕谶语”,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确实是造反的出身,也很在意别人拿这个来说事儿。最可怕的是,还要占在大义的立场上煽动民众跟他们搞对立。

然而,凡事有利便有弊。河间王着慌,百姓里人心浮动,士卒也不大想卖命,荆州迎奉河间王的士人们不干了!照这么个架式,他们已经被写进死亡名单了呀!必须搞死颜肃之!拼了!

反倒激发起他们的斗志来了,一个个忙上忙下,来回串连。内里还有些有远见的,开始筹划着开仓放粮,安抚人心。颜肃之的许诺,乃是空中楼阁,远在对方阵营。荆州发放的米粮却是近在眼前,实实在在的。当地门阀还有一个优势,便是数百年的积威,门第等级之观念洗脑了几百年,威力非同小可。

一时之前,倒也稳住了局势。

就像颜肃之没想到进了荆州之后会遇到地理方面的问题一样,荆州方面也没想到颜肃之是个坏蛋。

当大家都以为中二病改邪归正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他正开着个比黑洞还大的脑洞在前面等着。受女儿的启发,颜肃之在舆论战上渐有心得,技能几乎要满点了。听说了对方的情况之后,他又编了新词。

大意如下:我不来,不发粮,我一来,就发粮。那是骗你们的,骗你们卖命的。我走了,他们要连本带利收回来呀!

未免太诛心。

两边人一边隔空搞宣传,一边打接触战。荆州的地面上,热闹非凡。

昂州也很热闹,听说小娘子和小郎君要巡视州内,处处都紧张准备着。正好,要过年了,一并打扫布置呗。江湖传闻,昂州日后便形成了“年前大扫除比其他地方都要早很多”的风俗习惯。

颜神佑先带六郎往东去,看看自家坞保盐田,这一带颜家经营日久,条件虽不如昂州城,倒也不差了。也是给六郎一个适应的过程,走了盐田等地,再往南去桑亭,看看颜肃之的封地,然后是密林,再是永安,顺时针绕一圈,最后回家。

坞堡还是她当初布置时的样子,四房曾住过一段时间,再也搬走了。再次接待小主人,部曲们都相当地激动。颜神佑牵着六郎的手,一处一处指给他看。又与部曲们论及农桑灌溉之事,带六郎去看了修渠的工地等。

临走前,又命人备了香烛果品,给林大娘的墓扫祭了一回。林大娘救过颜神佑的命,她的墓定期有人打理。颜神佑看看这新整的坟头,默默地道:放心好了,该做的,我都会做。

六郎知道林大娘是何人,也跟着作一长揖。

出来再去盐田。

六郎一直默默记着这些新鲜事儿,直到这里,才问颜神佑:“阿姊,阿姊是真的梦到神仙了么?”

颜神佑一怔,一低头,六郎正仰着脸儿等答案呢。颜神佑道:“是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呢,当时是真没想到,还会有今天…真是脱胎换骨了。”

六郎道:“那,当时的仙子与今年的那一位,不是同一位吗?”

颜神佑眨眨眼,心里有点吃力了,撒谎这等事,真是挺费神儿了。面上还是不显,依旧是个耐心好姐姐的样子,对六郎道:“并不是。这天下乱的,看不下去的神仙可不止一位呢。”

六郎轻声“唔”了一下。

颜神佑趁机道:“只不过呢,天助自助者。譬如说,告诉一人,勤劳耕种便可饱暖,他偏不去做,那饿也也是活该。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六郎道:“嗯,知道读书就能明理,偏偏不去读书…”

喂喂,这也太斯文了吧?衬得你姐像个土鳖,这样真的好吗?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姐弟俩一路行,一路到了阿花的村子。颜神佑对于这位饿得连鱼饵都吃的小姑娘真是记忆太深了,这位的命,说起来比死去的林大娘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都是心地不坏的姑娘,到现在还记得颜神佑当初领兵来救援的事儿。

发现颜神佑还记得她的时候,阿花十分惊喜,扯扯身上的旧衣,上来给颜神佑叩头。颜神佑并不敢受这个礼,避开了半个身位。阿花起身,笑道:“没想到还能再见着小娘子。”

颜神佑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的?”

阿花道:“是的,已经长得老大了。”

其实也不算很大,颜神佑请她领过来看看,也不过是个小破孩儿。身上的衣服倒是比阿花的新些,姐弟俩倒穿得干干净净的。可见阿花是很勤快的。一人孤身少女,带着幼弟,家亲人都死光了。虽然有抚恤金,这日子也是艰难的。颜神佑心里清楚,却并不挑明。

那一边,六郎却在问里正等人有关海贼的事儿。他是知道海贼入侵的,只是从不曾直面过。此时想来,小小男子汉的心里,就带那么一点遗憾。里长回答,自然是往死里夸赞的。听得六郎一张面瘫的包子脸,险些要包不住那颗激荡的少男心了。

一时激动,便想出去走一走,看看战场什么的。

颜神佑正有事要跟阿花说,便笑道:“穿上大氅,海风可烈呢。”

六郎严肃地点头,严肃地穿衣。出了门儿就越走越快,灵活的动作与他冬瓜样的体型严重不符。直到他看到结伴路过的两个男子,一个少了一条胳膊,一个少了一条腿。

六郎站住了,听里正解释道:“他们就是那一次叫天杀的海贼弄残的!”

六郎哆嗦了一下,敬畏地看着他们的残躯。再往前走,他的脚步便慢了下来,一边慢走,一面问:“我阿姊当时…”

里正一路弯腰相侍,接口道:“小娘子来得可及时…”又是一通血肉横飞的描述。

六郎此时再听,便与彼时是两个心情了。更兼一路上,时不时遇到个缺手指头的老翁,瞎了一只眼的中年一类。

这真是一次三观重塑之旅。

等他受完了精神洗礼回来,他姐已经没事儿人似地拍板:“那你跟我一起走吧!”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壮士,开始了她的虎躯一震收小妹的革命征程。

六郎回想一下村中的艰难生活,想一想他娘之前洗脑的课程“女人不容易啊”兼以偶然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在他姐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他娘独个儿带他姐生活的?那阿花带着弟弟这么生活,只会更不容易。

六郎道:“她还有弟弟,一起带过来罢。”

阿花带着小惊喜,看颜神佑也点头了,忙答应了下来。

颜神佑对六郎道:“你的律还没有学全,我得跟你说,他们姐弟是良民。”

六郎问道:“那阿姐怎么带她走?”

颜神佑狡猾地道:“我雇她呀,给她开工钱。”

六郎:“…”看来,他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自然还是有很多的,比如颜神佑又问了秋收的情况,租税的情况。冬季修渠的劳动力够不够一类,六郎发现,这些与在州府听到的固有相似之处,亦有细微的差别都一一记在心里。

与此同时,丁号也被李彦揪着耳朵,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

第198章 学霸见学霸

丁号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训斥过了。

丁号少年成名,这里面有没有幕后推手尚未可知,但是他是个学霸,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天生智商不低,学东西又快,除了学成个结巴这一点,被亲爹揍个半死之外,简直是个完人了。虽然直到他爹死,他的结巴都没改过来。然而,结巴也带来了一个好处让他变得沉默。

开口就惹人笑,这对于一个有着极强自尊心的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丁号从那时起就少说话,出口前总要深思,尽量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意思。这对于做学问来说,无疑是极好的磨练。

正因为学习好、看起来稳重,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骂过了。

今天,全补齐了!

李彦不是别人,辈份上压他一头,情份上于他有半师之谊,学问上是个比他还凶残的学霸。更要命的是,李学霸比丁学霸在从政经验和等级上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在前朝,李彦是个几乎能够力挽狂澜的人只是架不住当时从皇帝到底下人组团作死而已。

丁号呢?从来就没有接触过朝廷中枢这么高大上的层次,一开始是被颜肃之捞来当县令的。到现在为止,他正式当一把手的时间也仅限于当县令的那几天。

这是一个从理论到实践都被人完爆的悲剧!

丁号回来的时候,颜神佑已经带着她弟出行了,俩人都没有能够打上照面儿。府里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丁号想而又想,也只是把颜肃之的问候给带了来,并不与楚氏、姜氏等人多说什么。

总的来说,姜氏给他的印象是个温柔大度的主母,楚氏感觉上有些决断的人,只是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表现。丁号也就守口如瓶,琢磨着给颜神佑寄封信去说明一下情况,商议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做。勘刻石经背后的意思大家都懂,具体要想向民众传达什么样的思想,这是一门大学问。

没想到他刚从州府回到家里,信还没写,脸都还没洗,就被李彦派人叫过去了。

两家是邻居,走动起来真是相当方便的。

丁号也没大注意,就这么风尘仆仆地到了李宅。

见了面儿,丁结巴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李学霸一顿好喷:“回来都不知道洗洗脸?你这么轻佻,你爹知道吗?跳脱得没个人样!你是猴子吗?”

丁结巴被这一串几乎要修炼出实体的语言攻击给砸懵了,从来只有人敬他夸他的,连李彦,以前要揍他,也是做戏的成份居多。这一回,以丁号的经验来看,李彦是动了真格的了。丁号有点懵,他做什么了呀?他这不是挺好的么?!看,跟颜肃之跟对了吧?旁的地方都乱了,就昂州是太平的,还很有发展前途。他跟着颜肃之出征,这不,又攻克下好几个县城,开局很顺利。

这不什么不好?!怎么就成猴子啦?!

这个时候,丁号就恨起自己小时候是个熊孩子来了,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结巴。弄到现在有嘴说不清!气得眼珠子四下乱转,恨不得赶紧捞支笔来他写字还是挺顺溜的。

李彦看他憋得脸都红了的衰样儿,冷笑一声,继续骂:“去了一趟荆州,你的脑子被河间王啃了吗?话都不会说了,变成一副贼模样儿,他做反贼,你这个蠢样儿,连反贼都搭不上边儿,也只好做个毛贼了。”

丁号顾不得口吃,努力一字一顿地道:“世、叔、何、出、此、言?!”

李学霸跟言官在朝廷上打嘴仗的时候,丁号是真还没有出生,李学霸一点也不怕这个小结巴。老人家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这世上也只有小毛贼,偷了仨瓜俩枣儿,猴儿似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你转头看看你自己,红屁股都露出来啦!”

丁号瞬间伸手捂臀,尔后刷地放下手来,怒目而视。

李学霸冷冷地看着丁号,这个技能往日都是丁号拿来看别人的(结巴,只好用眼神杀死对方),现在被用到自己身上,丁号颇有一点吃不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李彦出了一口被拐进传销组织的恶气,觉得通体舒泰,这才又切换回了知心长辈的模式上来。心平气和地道:“为政之大忌,在心浮气躁。你自从入门已来,大惊大怒,你的心没跳出腔子来?”

丁号快要崩溃了,合着您老这是锻炼我心理素质来了?

李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丁号,再次确定丁号不大适合混官场,至少是现在这个状态不太适合。当昂州的摊子还小的时候,丁号有偌大的名声撑着,倒也能支持得住。现在虽然学问还在,但是政治上的情商还是不太够的。

李彦郁闷地道:“你父亲去得早,就留下你一个,你怎么就不像是一个背着重责大任忍辱负重的人呢?”

听到这么个评语,丁号不干了,结结巴巴,拼死也要说一句:“我忍到现在,策动颜仲泰,如何不是忍辱负重,反戈一击的?”

李彦的头痛了起来,口气也严厉了起来:“你是从哪里学来这般与我说话的?”态度呢?

丁号的气势弱了下去,李彦这才满意地道:“明白了么?”

学霸的语言只有学霸才能明白,李大学霸扬眉吐气,丁小学霸低眉顺眼。丁号在李彦的连番打击之下,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太浮。直白地说,就是得意忘形了。连跟李彦都开始大小声,这问题是很严重的。

世间的道理,一法通,万法通,学习与搞政治,从对个人素质的要求上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热心热血,但必须冷静克制。在学习上,丁小学霸达到了要求,但是在从政上,他还差得远。丁号就这么灰溜溜地在李家的地板上蹭蹭蹭,小心地蹭到个坐垫上坐下了。

李彦哭笑不得,斥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丁号嘿嘿一笑,赖在李家不走了。

李彦将他拎过来,本就是为了给他提个醒的,自然不会不管他。既然彼此都知道了这么个意思,丁号也就不死赖在李家不走了。反正都是邻居,这个门儿到那个门儿的事儿,以后天天过来听老学霸讲故事就是了。

临走前,李彦见他态度端正地道了歉,又提醒了他一番:“石经如何勘刻,你须心中有数。我看那个小娘子其志不小,她固是有些本事,我等也不可一味顺着她。否则,我等读书何用?”

丁号压下了反驳的欲望,乖乖答应了。

李彦又说:“我与霍翁俱修书投与门生故人,邀他们共襄盛举,如今道路艰难,他们到得会迟些。然而这世上愿意来昂州的人当也不是没有,若是早打定了主意,此时恐怕已经到了门口了。如何与他们相处,你可要拿定主意了。可不要似先时那般轻浮。”

丁号面皮微红,觉得两耳有些发胀,一揖到底,也答应了。

李彦这才放他回家。

丁号风尘仆仆赶回来,原本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太开心的。建功立业,是无数男子的梦想,丁号只是结巴,雄心壮志自然是不缺的。学问上头,他取得的声誉与成绩已经够多的了,两相权衡,他是宁愿跟在颜肃之那里运筹帷幄之中的。

如今被李彦当头棒喝,才觉得回来也是不错的。只是心中未免有些讪讪,对于行将到来的士人们,也有那么一些觉得无趣了。

这种心情,在见到杜黎之后,顷刻之间被他扔到了角落里。

丁号嗅到了危险的讯息。

杜黎等人是被颜孝之派人一路送到湓郡,再由张瀚使人送到昂州的。走了一个“之”字形,到昂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张瀚对读书人倒是比较客气,见他们的行李也比较单薄,还每人送了套冬衣,刷了一点好感度。

只是杜黎的运气不太好,到了昂州,一个正经主政的人都没遇到。杜黎的计划里,是要潜伏一下,看一看颜肃之的处事方式。如果是他觉得可以跟随的人,那就要亮出真本事,向颜肃之自荐一下。如果颜肃之不符合他的期望,他就要调整计划了。

万万没想到,他没能被送到颜肃之跟前。路上倒是听说了,颜肃之的女儿做留守。这让杜黎有些惊奇,这种做法,显然是不大合乎常规的。女孩子家,再有本事,也不好这么直接跳到前台的吧?

还须观察,这是杜黎的决定。

到了昂州,一路观察,发现昂州治下十分太平,百姓生活还显出一点点富足的样子来,完全不像是一关之外那般凄凉萧索。

【不管怎么样,能做到这一步,倒也是他们的本事了。】

同时,这一路还听到了许多传闻,比如颜肃之他闺女,其实是个可怕的女壮士。诸如此类的。

杜黎心头一动,女壮士?女子主政,是必须要臂膀爪牙的,否则行事必有不便!这便是他的机会了,外面极乱,昂州极太平,又有各种优待士人的诱饵,来者必然会越来越多的。各种竞争殊为不易。如果说以前,是个识字的人投名帖都有可能见到颜肃之的话。那么现在,非名士可能连名字都不会被报到颜肃之的跟前。

如何能够快速地接触到颜肃之,这对所有到达昂州的有志之士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杜黎的想法就比较有趣了,他想通过颜神佑来接触颜肃之。如果昂州真是颜神佑主政,那么在她这里,能够见到颜肃之、进而被常识的可能性无疑会大大增加。相比起他那些对女子主政心有芥蒂的同伴们来说,杜黎果断将节操抛开,他要先抱这一条大腿。

通过这些见闻,他已经对颜神佑这个人作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这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她抓权、好权,却又不弄权。很奇怪的,她一直是在为整个利益集团谋利,同时也拿到了大量的权利,然而从行事来看又不像是在争权。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规则在指引着她。

杜黎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在追求一种奇怪的道理。如果这个道理实现了,她可能会让步也说不定。

如果颜肃之真如传说中那么地“奇特”地话,杜黎认为,颜肃之还会继续这么纵容这个女儿也说不定。

但是,世人总有另一套行事的规则。随着颜肃之的儿子们渐渐长大,尤其是长子,嫡长从来都是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和凝聚力的。这个时候,颜璋身边肯定会聚集那么一批人,这批人有的因为道义,有的干脆就是因为利益。他们必然要求颜璋掌握更大的权利,同时,他们也因此获得相应的分红。

彼时颜神佑积威日久,威权日重。此消彼涨,必然会被颜璋身边的人视为障碍。到时候,哪怕姐弟间感情不错,也是断不了有人从中或出于大义,或出于私利,进行挑拨的。挑拨的还算好的,再有那一等胆大的,从中做点什么实事,也未可知。

颜肃之必不肯见儿女相残。那么,如果有人能抓住颜肃之的这个心态,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提醒颜肃之。又看起来像能调理姐弟俩的矛盾,或者说,有办法协调两个集团之间的问题…则必得重用!

杜黎想得很远…

不过首先,这一切得等他见了相当人等才会下结论。如果闻名不如见面,一见之下觉得不符合预期,剩下的计划也就不用执行了。看起来昂州还算太平,他就找个地方窝一窝,再等待时机,看哪里比较合适他发展吧。

现在,杜黎且得先通过丁号、李彦、霍亥三尊大神的考试。这三位都是当世之名士,名气颇大,尤其李彦,节操还特别地好!饶是杜黎对自己颇为自信,还是有些个紧张。他自以智计过人,然而要论到学霸等级,不说李彦了,便是丁号,也是让他觉得有点难啃的。

杜黎也自有一股坚持的毅力,给自己打打气,坚定地迈进了院子里。南下这一群人,早已隐隐以他为首,他又有何惧哉?

在杜黎身后的这些人,或是有些呆气,觉得这一路杜黎俱是安排得妥当,随他到昂州也不错,或是自己也觉得昂州委实不错,想留下来。诸人表情也都很是顺和,没有桀骜的表情,也没有故作的矜持。

室内,丁号在看到杜黎之后,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复杂的气息。有点像同类,又有点像异类。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从心里弥漫了开来。

丁号学霸瞬间进入了防御状态。

李彦瞥了一眼丁号,暗骂一句:没出息。也凝神看向来者。一看之下,不由眯了眯一双老眼。这个杜黎…

隔了三百里地,正在赶路的姐弟俩自然不知道,李彦对于杜黎的评价是:非久居人下者,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然自有才气,杀之可惜。单论起来,丁号绝不是对手。但是,抛开内部争权这个目前还没有影子的事儿,对于缺人手的昂州来说,杜黎的到来,是相当及时的。

那一厢,杜黎见到丁号,发现他说话甚少,也发现了他可能语言方面有点问题,对丁号的竞争力的评估就降了一等。然而对于李彦,他却敬重得很。彼此倒也相安。

杜黎等人成功地通过了面试,被放在了集体宿舍里居住。因为还没有任官,也不知道最后前程如何,是以都没有安置在同昌坊。这些人,只有经过大浪淘沙之后,真正能够进入昂州官员序列里的,才有可能住到同昌坊。

饶是如此,对于奔波了许久的他们来说,两人合住一间院子的集体宿舍,也是一个挺不错的选择了。这里面就没有一个人是世家出身的,在京游学的时候,条件也不是特别好,现在这样动乱的时候能有这样的环境,大家也算是比较满意了。有些人甚至还在琢磨,等自己站稳了脚跟,是不是把家眷也接了来?至少,这里安全呀。

颜神佑接到消息的时候,正跟六郎下马,准备在桑亭驿里住下。接到舆部的消息,匆匆扫了一眼,见丁号回来了,她便也放下了心来。手一垂,牵着六郎进了驿站。

驿站早便洒扫好了上房,驿丞年岁也不算小了,见到姐弟俩,忙上来施礼。颜神佑回了半礼,六郎紧跟着回礼。驿丞连说:“不敢。”虽然是驿丞,且来往的人见得多了,也会雅言,只是比起归义那一位人气龙套来说,他的雅言就带上了些口音并不难懂。

驿丞固是欣喜自己能接待这二位,又担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反落埋怨,是以小心加小心。颜神佑察觉了,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们出来前,是早就知道外面会辛苦些的。你也不必如此。”

话虽如此,驿丞也不敢就胡乱对付了,亲自引他们往上房去。里面已经烧好了炭盆,并不寒冷。颜神佑道:“这样就很好。”

六郎默默地记下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等着看他姐接下来要怎么做,他好学着。虽然一张胖脸上装作面无表情,很老成的样子,心里却想:阿姐好像比先生们要高明些。

并不是颜神佑比李彦高明,只是李彦与霍亥这样的老先生教小朋友,还是六郎这样的小朋友,总不能一开始就让他去风餐露宿吧?好歹得教点书本知识,教些礼法道德吧?

只是在六郎这里,就显得颜神佑带着他看到的都比较实用了。等他再长大一些,就能明白,实践固然重要,理论也是不可或缺的。

颜神佑让驿丞下去,阿琴道:“小娘子,我随这位老翁翁去取热水来。”

驿丞一怔,道:“哦哦,热汤,有的。”许多地方,便是管水叫汤来,也有叫浆的。

姐弟俩洗手净面,围着熏笼烤火。颜神佑便将丁号传来的消息告知了六郎,又告诉了他勘刻石经的事儿。六郎问道:“丁先生不在阿爹身边了?”

颜神佑道:“是。术业有专攻,丁先生做些修书的事情,更相宜。前线和后方是一样重要的,后方不止是粮草辎重等,还有教化与耕织。”

六郎显然比一般儿童要老成些,颇为专业地问:“这样忙得过来么?”

颜神佑道:“眼下看,自然是忙得过来的。你看,我并不曾一下子就将事情搞得太大,先试探,试验着,成了,再推广。推广也不能推得过猛。你听过盲人摸象的故事么?”

六郎诚实地摇头,这是废话,这儿哪来的盲人摸象?

颜神佑便给他讲了,又说:“四条腿都像是柱子,以一论四,这是对的。可身子像墙,要再说它像柱子,就又是错的了。”

寓言故事的就是深入浅出、明白易懂,六郎越发觉得,他姐是个高明的女壮士。讲完了故事,颜神佑得给丁号回信,六郎得写功课,他还在上学,出行是因为工作需要,但是功课不能落下。每天必要写多少字,抄多少书,都是有数的。

姐弟俩各据一张书案,开始写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