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梦一念起在幻界看到的乐神采薇,便是心里一凉,此时那满屋的雪意,倒是应景。

仿佛偏要和笑忘嗜梦做对,白刃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句,“薇儿已经回到幻界了是吧。”笑忘听闻抢在嗜梦前面打马虎眼,“她拉着我们不放,非要一起打牌九。”

白刃没有回应什么,只是那呼吸都化了水气在冰天雪地里分明,嗜梦剜了一眼笑忘,“你说冷笑话的功力是越来越差了,说那么多做什么,让人家进来。”

于是,天寒地冻,小黑屋三个人站在那里,笑忘噤噤鼻子,“我去找点柴火。”

“不必多此一举。”白刃随脚一踢,那狐狸毛的斗篷正踢到正中生火的篝盆,“就烧这个吧。”

“白刃啊,不是老哥看不起你,若是真有人追杀你,你还是变成妖刀顶用一些。”笑忘拍了拍白刃的肩膀,“毕竟你是水极之灵,精贵着呢。”

“我这次来找你,除了帮你除去炎咒,还有一事,便是请嗜梦仙帮我通梦——我知道只有在这个场合下,嗜梦仙你能够自由的封存记忆,你曾帮薇儿抹去了入世之后的全部记忆,那么,也请你——”

嗜梦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说些什么,开口接过他的话,“帮你抹去前世的记忆是么?”

白刃先是一愣,随即说了句,你和笑忘,不愧是我的知己。

笑忘和嗜梦皆是不语。

乐神采薇,妖刀在喉。

一个忘却今生,一个抛弃前世,这两条命运的平行线曾是那般不离不弃相依相存,如今却是轰轰烈烈朝着各自的方向奔腾而去。

“通梦之后,你的诅咒也就被打破,即使没有斗篷,也会变回妖刀,我若是抹去了你关于前世的记忆,只怕人家杀到你面前你都不知反抗,岂不是无妄之灾。”

“我铸刀十载,终成一刃,你们以为我只是随便玩玩的么——”白刃难得认真,“我早已想好出路,你们不必担心,我本是一刀,吸收了灵气,还是这天下人人垂涎的水极之灵才变成远古的妖,后来入世轮回成人。既然如此,我就把所有的灵气转移到这把刀上——从此人刀分离,你们愿意怎么处置这所谓的水极之灵的妖刀随便你们,我只是个不记得前世恩怨的刀匠,如何?”

笑忘无语,嗜梦无言,九世通梦,却没有一次是如此狼狈,竟然是宿主给他们指明道路——

所谓大智若愚,慵懒的凡人白刃,比起锋利的妖刀在喉,其实更深几分。

懂得全身而退,坦荡放弃手中攥紧的一切,抛弃那人人羡慕的水极之灵的身份,也就抛弃了最后的负担。

如此潇洒如此智慧。嗜梦终于明白,他为何会选择送乐神回幻境,因为幻境需要她,笑忘终于明白,他为何会选择和妖刀分体,因为那是一切的祸端。

抛弃了神妖,他终于可以成人。

如此朴实的愿望。

“这有何难——”嗜梦撩了一眼笑忘,“你先解了他的炎咒吧。”

此时此刻,如此煽情,嗜梦还是不合时宜却情理之中的念着这一点,笑忘一个趔趄,有些尴尬,亦很温暖。

白刃看了眼笑忘,说了句,“那就让我为了我的知己,再最后一次披上这斗篷吧。”

笑忘欢乐的一笑,“顺便跟妖刀兄弟说一嘴,这是你自愿的,别一披斗篷翻脸不认人把我砍了。”

白刃长久说了声,“放心,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嗜梦只在梦魇中见过清笛客,也就是妖刀入世的样子,那时的他虽然眸子锋利,却是格外平和,兴许是因为他那时身边正有个箜篌女。

她还记得妖刀侃侃而谈的样子,完全无法想象笑忘所谓的那个“抡起大刀砍人”的妖刀是什么样子。

现在她终于看到了,那白刃从篝盆里捡起斗篷披上,瞬时间那面目表情开始变化,那审视着四周的眸子,有一种观察猎物的冷静与凶猛,见此,笑忘还是拦在嗜梦身前退后三步,“您好,妖刀兄弟,白刃跟你沟通过了吧——”

妖刀一个斜视,“狐狸,你活的不耐烦了,把鬼差打发到我这儿,想死么?”

笑忘一抖,“这不是仰仗您的技艺么。”

妖刀抽出随身带的刀,正是白刃用五行之术十年之力锻造而成的,“你们要我成为这个破玩意儿?”

“这的确是个玩意儿,但是并不破,实在是做工考究的一把好刀啊——”笑忘越说越寒,如若真的将妖刀和白刃分开来看,那么此举无疑是把妖刀“降”了,只不过他不用去鬼界而是永久的囚禁在一把刀上——

大刀在笑忘面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冷汗直流,还是嗜梦高声一句,“你和白刃到底怎么商量的,有个结果没?”

梦啊,你说话直,对我也就罢了,现在这是啥场合呀

笑忘忙着赔笑,那妖刀却也是一句,“甚好。”笑忘嘴一个歪歪。

人生何处不狗血。

原来妖刀是个受。

“走之前,仿佛你还有事求我吧。”妖刀看了看那笑忘的额心,“鬼差禁殇,通过标识对你下了炎咒,他还真是对你关爱有加,如此高超的法术都用在你身上了。”

“实在是想通过我来找您罢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保不准走漏了风声他跑来人间捉你——”

“还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妖刀沉默半响说了句,“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的男人,恩,甚好。”

笑忘连趔趄的力气都没有了,鬼差变态,这妖精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也有偏差。

“那就不说别的了,你,脱了吧。”

今夜,很蹊跷。

小狐狸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走进内屋叫嗜梦的时候,那表情活像被吃抹干净的样子,嗜梦不免笑道,“看来妖刀和白刃都挺喜欢你的。”

“哎,工作需要,工作需要。”笑忘眸子里似乎有些浑浊,嗜梦不知道妖刀帮笑忘去炎咒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大抵并不只是“工作”那样简单。

但是看他闪躲的眼神,怕是这个时侯也问不出个究竟来,嗜梦也就不再多问,起身和笑忘进了外屋,那篝火盆子里小斗篷烧的正旺,皮毛烧焦的味道始终不算好闻,嗜梦掩鼻,那白刃将弄火钩子支在一侧,说了嘴,“妖刀说和你们不算深交,也就不告别了。”

此时此刻,那沉睡在篝盆边上的宝刀,正在火焰的倒影中忽明忽暗的显现,嗜梦看了眼笑忘,“那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去拜拜。”

“它虽有灵气,无奈身为死物,也听不到我说的话,拜它做什么。”笑忘倒是恨不能踢上两脚,仔细算来,这水极之灵的刀也是自己那七年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

“妖刀在喉已经跟二位作别,那么在下白刃,也是该说珍重的时候了。”白刃起身,那火焰的光芒打得他的脸一片光辉,颇有些悲壮的调调,仿佛他早已和上一世被抛弃在如血残阳中的武士无限重合。

区别只是,如今,他终于为自己卸下了包袱,选择了放手,不再去追问那情谊和背叛到底哪一个分量更重。

“一日之缘,一世之友。”嗜梦微微一笑,“旁人求成仙成神,殊不知,成人,才是最困难。”

“借二位的力,助我成人。”白刃从怀中掏出三个锦囊,“怕是一觉醒来,再不识二位,这三个锦囊,依次打开,兴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笑忘默默结果锦囊,拍了拍白刃的肩,“好走,兄弟。”

嗜梦入梦来,那时残阳如血的战场,主人策马而逃,剩下那最后一个奋力拼杀的同伴深陷敌营,被团团围住。

画面就定格于此时,那白刃布满血迹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残阳余晖入眼,仿若血泣。

这是一个为了薇儿而人为打开的梦魇,如若说剜心酷刑折磨的是她的精神,那么此刻这有些隽永的画面,拷问的却是他的信仰。

尤其是对白刃这样有些执拗的人来说,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拷问,也许并不比薇儿承受的惊心动魄的痛苦来的容易。

此时此刻,在这画面之外,嗜梦仙羽衣翻飞,那敌营面目狰狞的将士都成了布景,只有那一个困兽般的俘虏,突然神情一变,徐徐而来。

“仙子,请吧。”

“这是我最简单的一次任务,也是我最困难的一次任务。”嗜梦看着这男人在夕阳中有些斑驳的脸,说,“我在幻界遇到了乐神采薇。她还记得你吹奏的旋律。”

“哦?她如何说的——”

“她”嗜梦欲言又止,撒谎不是她的强项,这时候,应该是笑忘充当这个角色,那白刃轻松一笑,“她若是已经变成神,大抵说的会是,混账,我怎么会和一个妖精纠缠不清!”

“大抵相似。”

嗜梦看着他已经了然,叹了口气,“看来到最后,守着你们这份相爱不相识之苦的,居然是我们这些记得的人。”

“我选择了更简单的活法,而仙子你——”白刃摇了摇头,“选择了坚守。”

嗜梦一愣,不知为何那白刃似乎知道许多,甚至比自己都要多,是轮回之祖派来的神秘仙人指点了他,还是缘于妖刀和笑忘那不为人知的私会?

“我看,我们时间可能不够了,仙子。”白刃看出了嗜梦的疑惑,“刚才妖刀为笑忘除炎咒,动用了太多灵力,即使是斗篷也掩盖不住,所以怕是这会儿,鬼差就要来了。”

嗜梦一皱眉,“笑忘这狐狸,不会又想一个人迎战吧,如果他再无故消失,我就生剁了他。”

“在下为您备刀。”

二人相视一笑,嗜梦还是一如既往的说了那句:“我会抹去你前世的记忆,包括,我存在的痕迹——”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碧水河边,东南枝下,小黑屋旁,有君白刃。

嗜梦元神回体的时候,一瞬间本能的反应是寻找笑忘,而几乎是要佐证她的诅咒,除却地上昏迷不醒的白刃,小黑屋里竟然再无一人。

门开着,看得出是走的匆忙,嗜梦心里一紧,跌跌撞撞冲出了屋子,大雪仍然纷飞,扑头盖面眯眼,刺骨的冷风灌入她单薄的衣衫,只感到麻木却不冰冷。

感觉不到鬼差的气味,也闻不到血迹,嗜梦环顾四周,一片荒野。

笑忘——

笑忘——

笑——

干啥?

嗜梦一个转身,看到那几乎是明艳的红色大袍,在月光下是如此夺目,那大雪隔断了彼此的目光,但是这一声欠抽的回应,却是让她一颗心,猛地一个颤抖,而后实实落地。

一步一步走来,看着他逐渐清晰,嗜梦仿佛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一般,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看的笑忘发毛。

嘴上说着,“我去房后倒垃圾。”笑忘心里一个劲的蹦跳,通梦成功,照理说来嗜梦应该是会再想起来南柯公子的一些事。

该不会这一次想起什么重要的,于是看穿了他?

如果这就是上天给的命运,那么,请让吐血来的更猛烈些吧。

笑忘已经随时随地准备说那一句,没错,我一直在骗你,我就是南柯公子。

结果,先开口的是嗜梦:

你真的不是南柯公子?

你真的不是南柯公子

你真的不是南柯公子。

如此不着边际的一番喃喃后,嗜梦静静的看着他,说,

“我想起来南柯公子的样子了——不是你。”

迎着大雪笑忘和嗜梦连夜下了山,一路上笑忘似有似无的环着她的肩,却没有碰她一下,而那曲着的小指,却还保持着“勾勾小指”的状态,仿佛他们还有可能——

有可能么?

笑忘一直不敢想,嗜梦也一直不敢想。一切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说这是小别胜新婚也好,说这是患难见真情也罢,九世钻木取火,竟然在这就要功德圆满的时候点着了火,自那以后,那叫做“爱情”的浓烟,常常熏得他们呼吸不畅、大脑发木、泪水涟涟。

而今,就在笑忘口口声声说着要她爬墙却生生不肯放手的时候,就在嗜梦懵懵懂懂难以分辨自己感情的时候,那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的记忆翻滚而来。

“我想起来南柯公子的样子了——不是你。”

这么一句,替他和她都做了选择。

命运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她又开始执迷于“南柯公子”这四字魔咒,而他又开始一如既往的当她爬墙的梯子。

墙还是那道墙,杏儿也还是那枝杏儿,梯子依旧噪音得很,爬墙这工程依旧艰苦而卓绝。

可是那晃晃悠悠出墙去的杏儿,是否还舍得抽开那盘踞着梯子的枝条?

“我们去哪里?”

嗜梦一声终于响起,笑忘环在她肩外一圈的胳膊缩了回来,挠了挠后脑勺,“我们离开这江湖——”

“原来我们曾人在江湖。”

“所以我们都身不由己。”

笑忘说完这话,猛地拽住嗜梦,不用他拉住,嗜梦也早已停了下来。大雪还在下着,遮挡住前方的一切,却是这一片迷蒙的雪雾中,一盏小灯忽明忽暗,几只萤火虫翩翩而来,一个男人漂浮在半空中,依旧是那个倚坐的姿势,那手臂颈子上诡异的图案,依旧如此乍眼。

该来的还是来了,至尊大典这一刻终于尾声,神仙鬼妖轮番作战,最后的对手亦或就是这一场纷争的始作俑者?

“禁殇,我以为你多少会上山。”笑忘扫了他一眼,禁殇眼神游离、飘忽不定,一如他那鬼魅的气场,仿佛这一切他从没有放在心上,又好像一切早就在他掌控之中。

“笑忘,我知道你一定会下山。”禁殇多少还是回敬了他一声,“刀呢?”

从头到尾,他只在乎他的刀。

笑忘背上的刀如今已经散去火焰炙烤的温度,有些冰冷而沉重,那硬度抵在他脊背,感觉就像被斩断了一切退路。嗜梦的一句话在耳边炸开:“这一次,我可是醒着的。”

既是说给笑忘,也是说给禁殇。

那禁殇本来是没有注意到嗜梦,听了这一声,才将目光洒向她一些,似乎在用力思索什么,最后恍然大悟的说:

哦,嗜梦仙。

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记得,总之,那视一切如蝼蚁的态度让笑忘火大。反手抽刀而出,笑忘那小细胳膊一下子被注满水极之灵的宝刀拽了下去,几乎脱臼。

禁殇一双眸子终于聚焦起来,全全在那刀上。“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凭你的灵力,怎么驾驭得了水极之灵。”

笑忘双手都用上,才勉强能把它举起来,那脱离了刀匣子的宝刀,周身散发着灵力,在笑忘的手中不停的抖动。笑忘连挥动一下装装样子都难,更不要说用它来砍禁殇了。

就在笑忘一头大汗六神无主举着刀颤抖不住的时候,嗜梦却是开始仔细打量起他背上的刀匣,嗜梦就是有这般能耐,大难临头也毫不慌张,那平日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性子,此后却莫名的让人安心。

刀匣子是白刃专门为此刀定制的,那特殊的质地似乎是粘土。嗜梦凝眉深思,这并不是做刀匣的最好材质,既不美观也不耐磨,依白刃那般追求完美的性子,断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做,必定是内有玄机。

“禁殇,”笑忘看武力貌似不行,又开始周旋,只是在嗜梦面前,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叫禁殇主子,便是迅速的喊了句名字,然后故作神秘的说,“你找到了又如何,还有四个。”

“四个。”

禁殇这语气,听不出他是疑惑,还是肯定。和他比谁能装,笑忘是完败。

“四个,金木水火土,所谓五极之灵,你就算拿到了水极之灵又有何用?”

“我若是拿到了五极之灵又如何?”

笑忘望天。是啊,找到了又如何,轮回之祖从来也没说过那五极之灵都找到了倒地会发生什么——“呃,找到了,金木水火土,摆在一起看他们相克相生,解闷儿。”

本是一句应付场面的胡话,却是提醒了嗜梦,“原来如此,笑忘,依照五行,土克水,所以刀匣也是粘土做的。”

嗜梦此话一出,笑忘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十年中白刃一直把刀藏在地下,原来是一早就让这刀身沾染了土的属性,才能最大程度束缚水极之灵。

当下心有灵犀,笑忘将大刀一刀插在地上,那刀一沾到土壤,果真就不再乱颤了,笑忘将全身力量压上去,将那刀生生压入地中,然后猛地拔了出来,趁着那灵力还没有满溢出来的时候,猛地刺向禁殇。

禁殇却没有躲。

刀到眼前,刀身却再不能推进一分,最最蹊跷的是,那附属在刀上的灵气突然间变成蓝光,自左右分开将禁殇包围,禁殇哈哈大笑:

“刀识主人,看来这刀果真是该属于我的。”

啊呸,你是在自比“望”么?就你这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