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走进的人是花双蝶。她看了看卓王孙的脸色,惶急说道:“谢姑娘只说今日已经学完音律,向我告辞便离开了院子,我不知公子还要留她,并没有阻拦。”

卓王孙一步步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

花双蝶咬唇侍立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你退下。”

花双蝶施礼离去,卓王孙在凉薄的暮色中坐了许久,依旧看着满院胜景。待到晚上,寒星爬升夜幕之时,院墙外河水边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乐声隔着有点远,如同云雾一般,若隐若现。

方响

盖大来到小木屋内,向谢开言转述他面见卓王孙的过程,并说道:“卓公子只说要我先行退下,依他之意,似乎是不想借出银子。”

谢开言沉吟一下,道:“极有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

“我们向卓王孙借银子造武器,等同于与他做生意,没有抵押物,很难取信于人。”

盖大将右拳砸进左掌掌心,叹口气说道:“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要我掌握连城镇实权的原因了。如果我是马场主,还愁哪里凑不齐这批银子。”

谢开言笑了笑:“盖大哥放宽心,我们并非是没有银子,只是来不及调度。”

谢族地下钱庄还潜伏在已经被华朝兼并的土地里,郭果带着第一族长的命令离开,暗中调访钱庄情况,远在千里之外是无法运送这一批银子的。谢照也有一定的军资,负责骑兵营上下三千口粮,不能轻易挪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卓王孙借金,既能牵绊住他的行程,又能表现出连城镇消灭狄容的诚意。

谢开言想了会,对盖大说道:“我明日清晨去趟巴图镇,你让小飞替我向卓王孙告假。”

当晚,谢开言写完一幅字帖后,听到城外的西门河岸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她侧耳听了听,发觉是一首南调,且音质十分通透,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她躺在床上,枕着一曲笛音,思绪慢慢悠悠走回了故乡。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不需要睁开眼睛,她就能看到烛照明朗的乌衣台……

同一片夜空下,也有人静静听着曲子。

卓王孙一直坐在凉亭里,动也未动,陪伴他的只是一院暗哑的夜景。花双蝶唤人悄悄挂起灯盏,局促地站了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不是她。”卓王孙冷淡地回答。

花双蝶怔忡一下,想了想,随即了然。是啊,如果晚上独立城外奏起南调的人是谢开言,要么是因为缅怀故国,要么是因为约见某个人。而这些理由里,都与公子无关。

她福了福身,退到院外侍立,想着,或许明天谢开言来了,她就能亲自问问缘由。至少,公子不用这么冷漠地坐着,看着黑暗吞没他周身。

然而她没料到,连接两天来的人是盖飞,潦草说了声“师父出门了,叫我来请假”,就像只小牛犊子一撒腿跑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花双蝶回屋梳洗一番,强撑笑意来到小院,向卓王孙转述了这件事。“谢姑娘离开了连城镇,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歇歇吧。”

坐了一宿的卓王孙抖开衣衫上的露珠,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厅内

,饮了一盏茶,对随从兵士说道:“备车。”

一刻钟后,一辆黑檀青厢帐的马车从卓王孙府院驶出,直奔巴图镇而去。这次出行,没有锦旗与警跸队,一切从简。卓王孙端坐车内,闭目养神,有时心绪乱了,才点燃一粒香球,就像身边还坐着那道熟悉的影子,左右磕绊,等着他熏起的安神香气才能入眠。

马车来到镇中较为清净的茶楼停下。

卓王孙拾级而上,身着银袍的左迁已经等在了二楼,阁子间内没有旁人,轩窗推开,正对着青石街道。

左迁看见轻衣玉带的卓王孙走进来,急忙行礼:“见过公子。”

“说吧。”

左迁回想着属下搜集到的情报,在心中挑拣一番主次,才开口说道:“谢照撤回了北方的村落里,安营扎寨,大约有三千人。那个地方多土城,堆积了一丈高低的木栅栏,成易数之阵摆放,探测不出虚实,羽林卫只能原地待命……”

卓王孙突然截口道:“进不去?”

左迁羞赧低头:“是。”

“将地图画出来。”

左迁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地形图,双手呈上,有些脸红地说道:“公子,我们只能看到外围图形,对内里的布置一概不知。”

卓王孙拈过羊膜纸一角,提起地图看了一眼。随即,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蘸满墨汁,就着图纸补全了后方空白的部分。左迁看着完整的图形,了然说道:“这个是公子教导过的‘四甲阵’。”

三奇一甲是八卦阵里常用的易数,甲为首长,隐在幕后,所以叫遁甲。通常不会有四甲同阵的情况,如果敌人这样布置了,只能说明他的目的是隐藏,不光是具有防御性这么简单。

“下一步该怎么办?”左迁躬身请示道。

卓王孙淡然道:“先不动他,你们撤回来。”

左迁踌躇一下,终于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放过谢照?”

卓王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滴着竹露的宁静街道,许久没有回答。左迁躬身待命,最后才听到一句冷淡的语声。

“等最后一战来临,你再带人掩杀过去。”

左迁向来忠主,自然称是,不问缘由。谢照似乎是谢氏首领手中的一支奇兵,一直坚守不出,大概也是得到了族内首领的指示。他知道公子的对手名叫谢开言,离开汴陵之时,修谬总管就殷殷叮嘱过诸多事宜,其中一项就提到了谢开言的身份。

总管说过:“谢开言就是谢一。你去了公子那里,多提醒公子,不要因为谢一出川就软了心肠,必要之时,你可以手刃谢一,公

子如果怪罪下来,我承担一切后果,自行去领死罪。”

但是左迁一来巴图镇,看到自家公子,权衡一下,马上打定主意原地待命,绝对不去忤逆公子的意思。原因有二,一是他相信公子自有定夺与安排。二是公子不准他露面,更不准他去连城镇,所以他根本没法“手刃强敌,以绝后患”。

左迁侍立一旁,伺候卓王孙用过饭食,再亲自送他离开茶楼。

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巴图镇较之连城镇显得繁华一些,各色店铺排列在街道两旁,为偏僻的古城渲染出几丝热闹气氛。车夫甩开马鞭,小心催动马匹前进,人流遇见矫健双马锁套的车辕,纷纷避开前锋,向着店铺门前的小道走去。

尽管车夫驾驭技巧高超,方砖铺就的街道却很古老,马蹄一踏上去,不可避免泛出些颠簸之意。金丝缀饰的窗幔轻轻晃荡,掠开了一角,卓王孙随眼一瞥,见着一道熟悉的背影走在了前面。

谢开言背负一个黑色锦盒,不急不缓走过一家铺位前。双马扬蹄,掠起一阵冷风,所有人见势避开,唯独她却是安然,任由风声卷起她的发丝,扯出一缕草木香气飘远。

卓王孙放下锦青窗幔,静坐马车内,径直离开了巴图镇。

谢开言走了一刻,看到旁边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心中一动,进去买了一朵粉红绢花,掏出袖罩里的枯萎海棠,将它放入一户人家门前的水缸里,再去找歇息处。

第二天,她将巴图里的铁匠铺跑遍了,才慢慢走向连城镇。原野上的野鸡灰鸭扑腾着翅膀飞来飞去,她边走边看,有时还会弯腰捡起一两片腐朽铜铁擦拭一番,放进随身的布褡内。

一直到了傍晚,谢开言才回到连城镇。盖飞照样欢呼雀跃地跑过来,在她的衣袖、布褡里翻翻拣拣,嘴里嚷着说:“师父回来了,太好了,明天不用给卓公子请安了。”

谢开言拍开他的手,将布袋包裹的铁片铜片递给他,说道:“将这些洗干净,磨成大小不等的片状,我做个东西。”

“做什么东西?”

“方响。”

盖飞的眼睛有点直:“方响是什么?”

“乐器。”

盖飞磨蹭着不走,谢开言拍拍他的头,说道:“小飞要多读诗书增长见识,棋琴书画是必修之课……”

盖飞突然抓走布袋,一转身就跑了。

谢开言笑了笑,回到木屋梳洗一番,小睡片刻。夜幕不知不觉降临,她突然又听到了那股熟悉的笛子声。

谢开言想了想,拿起小花铲,悄无声息朝着西门河走去。河边有瘦弱垂

柳,夜风中轻轻晃荡枝条,几颗忽隐忽现的星子就像落在了它的肩上。一道纤丽身影站在树下,临水而立,缓缓吹奏着南调。

谢开言从远处绕下河岸,蹲在水边,仔细翻开鹅暖石,敲打着地面。如果传来的声音轻散,就是表示里面没藏着坚实的东西,她边听边敲,离着垂柳丽人越来越远。

河水轻轻流淌,在星光下泛着微芒。谢开言挖出两枚烂铜片,随手洗干净,塞进布褡里。夜风拂过,传来一句细碎的语声,在她灵敏的耳中,仿似空山传来的回响。

河边的谢颜转过身,看着一袭紫袍的卓王孙走近,嫣然一笑:“公子,终于等到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颜就是巴图镇的乐师,谢开言将她请来吹奏一曲,方便狐狸跳舞的那个

契约

美人吹笛,月下相约,不需要说话,一股淡淡温情都能在夜色下流转,遍布整个河岸。谢开言想起身,又怕冲撞两人的会谈,索性坐在了河边,看着微熹光芒的水面。

卓王孙径直走过谢颜身边,站在河岸朝下看了一眼。

相比较他的冷漠,谢颜并不在意,始终微微笑着说道:“公子在篝火晚会上唤我吹奏一曲,让大家误以为我成了公子的侍从,随后却不处置我,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猜测个中缘由应该与谢开言有关,但不能肯定。想她也是巴图镇赫赫有名的乐师,端的又是才艺双绝,落到现在无人过问的地步,还真是始料未及。

卓王孙静立不语,任夜风拂过他的衣襟,透出一丝淡香。

谢颜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他的脾性,她能够耐心地等下去。

夜色之中,又走来一道苗条的身影,她直接来到谢颜面前,轻轻说道:“请谢姑娘随我来。”

谢颜侧头一看,原来是花双蝶,正待施礼招呼,花双蝶就伸出一只手指,压在唇上,说道:“嘘,别出声,随我来。”

谢颜迟迟疑疑地走开,路上,花双蝶拍拍她的手,笑道:“公子近日杂事缠身,难得出来散散心,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谢颜也微微一笑:“可是,我必须问清楚我的去处,不能任由公子对我这般冷落。”

花双蝶咬咬唇,暗自懊恼第一次在篝火晚会认错了背影,留下这悬而未决的问题。好在今天,她当机立断,没有铸成第二场误会。

连续三日来,谢颜不断在河边吹响笛子,似乎在约见什么人。花双蝶打听到谢开言已经回到连城镇,特地留了个心眼,远远观望着,等看清楚谢开言去了河边,她踌躇一刻,走回了府院。

卓王孙留在书房里查看图册,依旧没有吃过一口饭。

花双蝶犹豫很久,才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阿颜毕竟是谢姑娘请来的,公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这样避着不见,只怕她到时候缠住谢姑娘哭诉,使谢姑娘误会了公子的为人。”

卓王孙合上图册,问道:“谢开言在哪里?”

“河边。”

卓王孙考虑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花双蝶揉揉发酸的双膝,也随后跟去。等到领回谢颜,她就算推卸完一桩烦心事。

河边。

卓王孙站在垂柳之下,冷淡说道:“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谢开言拍拍衣衫,隔着老远说道,声音显得飘渺:“无意冲撞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王孙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谢开言站着不动,说道:“公子是否听过方响的奏乐?”

“不向授课先生当面辞别是失礼行为。”

“方响属北乐,在南边流失已久,不知公子那里可有古籍记载?”

“再有下次,一定严惩。”

“我无意淘到一副方响,授课时能否带到公子府中进行研习?”

“听清楚了?”

“公子答应了吗?”

“回答我!”

“……”

河岸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夜色中的两人一左一右,互不照面,刚才似乎是对着清冷的空气说话。

卓王孙首先打破岑寂,说道:“你过来。”

谢开言在很远的地方行礼,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见。“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

“明日带盖大来签字画押,你做保人。”

谢开言不禁停下脚步,反向朝着卓王孙走去。借着一丝星光,她终于走到了垂柳旁,看清了卓王孙的脸。

他的脸色淡淡的,没有表露出喜怒哀乐。她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卓王孙却道:“听清楚我的话了?”

“什么话?”

“不辞而别。”

“听清楚了。”

“知道怎么做了?”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不得要领,没有贸然开口。

卓王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离开。”

谢开言面不改色,极快答道:“敬诺。”

卓王孙见话意已达到,不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河岸。谢开言此刻有点疑虑,仍然站在树下不去,手持花铲笃笃笃地敲着树干。

次日,盖大换上干净的长袍,与拿着白草花束的谢开言一起走进书房。

室内摆放两丈长远的红木桌案,卓王孙遥遥坐在主位,正对着二人的宾位。桌上摆着两卷一模一样的锦帛文书,内容已经镌写好了,均是:“兹战备不足,有团练盖大向陆政巡使卓氏借出千金,立书为凭。时在旁谢氏女知卷约,若无文钱相偿,追责签保,诉至公堂。”

谢开言伸手拿起文书,确保自己看得更清楚。这则合约里增加了保人的受惩力度,不细致思考,会被蒙蔽过去。依照文书之意,假如盖大逾期未归还钱财,卓王孙会抓着她上公堂,用华朝律法惩治她。

竖起的文书阻挡了主客两边的视线。谢开言藏在文书后,朝盖大看了一眼。

盖大抱拳作揖,诚恳说道:“公子,这则卷约与世俗之法不符。”

卓王孙

只冷冷说道:“签不签?”

他是无比冷静地坐在桌案那首,以上对下,以高对低,中间就隔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味道。盖大还待商讨,谢开言想想他们这批人手无寸金的窘迫局面,无奈放平文书,低声说:“签吧。”于是当先落笔,在两卷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谢开言”及压下印章,再转交给盖大。

盖大如法炮制,加上卓王孙早已盖好的徽印签章,这两卷文书即刻生效。

仆从卷起文书,以绸带束好,当着盖大与谢开言的面,将卷约正身并在一起,出示了连体所写的“借契”二字。一旦分开后,字体便剖落一半,各留一卷在借主与贷者手里。

卓王孙摆摆手,仆从执起文书躬身退下,盖大也拿起了剩下的那卷。

“送盖师傅。”

卓王孙冷淡的逐客令刚落下,花双蝶就从门外走入,笑着请出了盖大,余下谢开言凝滞而坐。

“今日学萧曲。”

书房内静寂无声,卓王孙首先开口。谢开言看着他,迟疑说道:“公子可熟习方响?”

“俗音难登大雅之堂。”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卓王孙细细瞧着她,等了片刻,才说道:“一定要学?”

“是。”

“我并未置办方响。”

谢开言不慌不忙说道:“我已经买了一副上古乐器,音质醇厚,想请公子品鉴一下。”

“是重金购得?”

谢开言笃定道:“是。”心里想着,那些铜片已经上过漆,足够以假乱真,就看卓王孙能不能识别出来。

她走了出去,请人抬进外形古朴雕饰精美的木架,上面已经罗列好了铜磬管片。

卓王孙一直没说话,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不动声色说道:“你先试奏一曲。”

谢开言执起小铁槌,躬身说道:“献丑了。”立刻叮叮当当地击打起来。

她说的献丑并不是谦辞,而是实话。方响之乐本是北地流行之音,尤为理国及狄容等族偏爱。华朝人的宴席之上也有乐师击奏方响,以作和音,非纯正雅乐。她明白这些道理,但不能阻碍她的决心。

谢开言兀自敲了很久,凭着兴致游走在黄钟五音之中,声调宏大而响亮,震得书房竹帘窣窣颤动,像是风声吞吐着石磬。除去宫、商、角、徵、羽五音,其余音阶她一概不涉及,不管怎么敲,都是乐声激昂。敲到最后,手指有些发麻,她才停止了击打,只是用槌轻轻点上一片,侧耳去听,捕捉着尾音微微的颤抖,仿似看到蝴蝶

在眼前绽开了一对翅膀。

卓王孙面色如常地坐着,两次伸手取过茶盏饮茶时,才用垂下的眼睛遮住里面不易觉察的叹息之色。他耐心地等着,等她敲击完,才顺意问下去:“刚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谢开言想了想,道:“好像是沙场点兵时的鼓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