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射点点头。

陶墨咧开嘴巴,开开心心地咬了一口。

卢镇学在旁站着,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像个闯入者,走进了一扇不属于他的房间。

“卢兄来求姻缘?”顾射问道。

卢镇学恍惚回神,道:“啊,是家母的意思。”

陶墨愕然道:“你不是说陪友人来的。”

卢镇学毕竟是林正庸的得意门生,思绪一转,便找到了说辞,道:“家母吩咐我陪友人来的。”

顾射道:“既然如此,那么卢兄请自便。”他说着,伸手拉起陶墨,朝的庙里头走去。

陶墨被他拉着,整个人僵硬得几乎连膝盖都弯不起来,跨门槛的时候脚抬了两次才过去。

到了大殿里,就看到蒲团上跪满了人。

摇签筒声此起彼伏。

顾射松开陶墨的手,“不是说去晦气吗?”

陶墨一怔道:“怎么去?”

顾射道:“向菩萨许个愿。”他顺手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

陶墨呆呆地去了,跪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蒲团上。

顾射看着他恭恭敬敬地叩拜,头也不回道:“卢兄还有何指教?”

卢镇学笑眯眯地上前道:“没想到顾兄与陶大人的感情如此深厚。”

顾射道:“这世上总有几件事是想不到的。”

卢镇学道:“如此看来,顾兄之前想请讼师去邻县打官司,应当是为了陶大人了?”

顾射道:“卢兄有兴趣了?”

卢镇学道:“不。我只是随口问问。”

顾射道:“卢兄不是与友人一道来的吗?”

卢镇学道:“顾兄莫非是在赶我?”

顾射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谁说不是呢?”

卢镇学道:“有一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顾射没答。他回头依旧望着陶墨的背影。

“我听陶大人称顾兄为…弦之。”卢镇学道,“顾兄的字是弦之?”

顾射漫应一声。

“顾弦之?”卢镇学每个字都念得极重,似乎在确定什么。

顾射索性往陶墨那边走去。

正好陶墨站起来。顾射道:“你求了什么?”

陶墨道:“平安。求你,老陶,郝果子,顾小甲,还有谈阳县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顾射道:“那你呢?”

陶墨呆住。

顾射失笑。

陶墨急忙又跪回去,将刚才没求到的补上。

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站起来。

顾射道:“你一个人求得比我们所有人都久。”

陶墨道:“我又重新求了一遍。我说的次数多了,菩萨说不定能记得深一点。”

顾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住持。”他将糖葫芦还给他。

“啊?为何?”陶墨跟在他身后。

顾射道:“他每日在此,可以天天念叨。”

陶墨注意到卢镇学也跟了上来,疑惑道:“卢兄不去找友人?”

卢镇学道:“我与他们失散了,他们多半先回去了。”他顿了顿,看着顾射与陶墨,别有深意道,“并不是所有朋友都会留在原地等对方回来的。”

陶墨咬了口糖葫芦,觉得心里头暖洋洋,好像有一股温泉,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

观音庙不大,大殿后头有个院子里,那里摆着好几个算命摊子,前面站着不少羞羞涩涩的少年。

卢镇学道:“顾兄和陶大人不算上一卦?”

陶墨有些心动,可惜他想算的,却不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顾射道:“一个人若连姻缘都不能自己把握,那还能把握什么?”

卢镇学面色一紧。其实他之前说陪友人来是托词,他的确是来求姻缘的,不过不是自愿前来,而是被他母亲三令五申地赶过来的。

“顾兄真是豁达之人。难道家中父母从来不曾过问?”卢镇学试探道。

顾射反问道:“令尊令堂过问了?”

卢镇学抿唇一笑道:“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关怀也是理所应当。”

三人说着说着便走到偏殿前,正好有个小沙弥抱着功德箱在东张西望,看到顾射等人眼睛一亮,道了声佛号,走过来道:“施主可是求姻缘?”

顾射道:“不是,是求平安。贵寺住持可在?”

小沙弥道:“住持正与游方僧人论经。”

顾射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拜托与你吧。”

小沙弥道:“施主请说。”

顾射道:“我想请你每日为一人念经求平安。”他拿出一张银票,放入功德箱内。

陶墨和卢镇学皆是一愣。

小沙弥在银票入箱的刹那,已看见数目,吃了一惊,随即道:“施主请说。”

“他叫陶墨。”

第92章 姻缘我定(二)

顾射与陶墨从山上下来,卢镇学跟了一路。

“顾兄。”眼见顾射和陶墨准备上马车,就此绝尘而去,卢镇学忍不住出声道,“请留步。”

顾射回过头。

卢镇学道:“不知顾兄放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顾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卢兄请说。”

卢镇学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压低声音道:“不知顾兄找到为邻县的樵夫翻案的讼师了没有?”

顾射道:“没有。”

卢镇学道:“若是顾兄不嫌弃,我愿接下此案。”

顾射波澜不惊道:“是何事让卢兄改变了主意?”

卢镇学道:“我若说是为了伸张正义,不知顾兄可信否?”

顾射道:“卢兄自己可信否?”

卢镇学笑而不语。

顾射道:“既然如此,卢兄不妨明日到县衙一谈。”

卢镇学抱拳道:“恭候明日之约。”

顾射坐上马车。只见陶墨拿着糖葫芦,呆呆地盯着膝盖看,嘴角挂着满足而甜蜜的笑容,似乎沉浸在美丽的回忆中。

顾小甲伸进头来,嘴巴朝陶墨努了努道:“他怎么了?捡钱了?”

顾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小甲吐了吐舌头,飞快坐回车辕,驾起车往回跑。

路上的颠簸让陶墨稍稍回神。他动了动眼眸,瞥见近在咫尺的顾射,脸蓦然一红,道:“我们几时回来的?”

顾射道:“刚刚。”

陶墨脸上更红,“我,我刚刚是不是在发呆?”

顾射道:“想什么?”

陶墨别开头,眼睛在车厢四处飘忽,“没,没想什么。”若是让顾射知道,自己从刚才到现在,脑海一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与小沙弥的对话,一定会被鄙视的吧。

“或许太累了。”顾射为他准备了台阶。

陶墨急忙点头。他悄悄掀起窗帘一角,沿路的风吹拂在脸上,让昏沉沉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对了,卢公子呢?”他猛然想起少了一个人。

顾射道:“回去了。”

陶墨羞愧道:“还不曾道别,实在太失礼了。”

“他明日会去县衙。”

陶墨疑惑道:“他要来县衙?为何?”卢镇学是讼师,他头一样想到的就是谈阳县又有了官司。“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顾射道:“他想接樵夫的案子。”

陶墨先是一怔,随即一喜,道:“果真?他果真要接这桩案子?”

顾射道:“他亲口所言,我亲耳所听。”

陶墨深吸了口气道:“如此便好了。”他知道顾射不愿意上公堂,因此心中虽然希望为樵夫翻案,也不愿意勉强他。如今有卢镇学自告奋勇,实在再好不过。

顾射道:“化了。”

陶墨愕然道:“什么?”

顾射道:“糖葫芦。”

陶墨低头,果见糖葫芦上的糖正在往下流淌,粘在手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舔,转念想起顾射还在身旁,又讪讪地将手放了下去。

顾射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拭着他手上的糖浆。

看着白手绢被染成红色,陶墨尴尬道:“我洗干净给你。”

顾射将手绢叠起来,将脏的位置包在里面,然后递给他,“好。”

陶墨接过来,紧紧地捏在手里,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却是顾射为他擦拭时温柔的神情。被擦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从马上下来,强作平静得与顾射告别,并约定明日再会之期,陶墨目送顾射的马车消失在巷口,然后飞快地冲进县衙,逮着人就问道:“老陶呢?”

他问到第三个人,赫然发现对方就是老陶。

“少爷?”老陶见他一手糖葫芦,一手手绢,满脸兴奋地看着自己,目光亮得瘆人,心里顿时有了谱,平静道,“金师爷已经回去了,有事不如去书房说。”

陶墨毫无异议地跟着他回了书房。

“少爷你和…”

“弦之给我买糖葫芦吃。”陶墨激动道。

老陶:“…”如果他没记错,自己也曾买过很多零嘴给他吃的。

陶墨道:“他还用手绢给我擦手。”

老陶:“…”他为他擦的何止是手,是整个家啊。

陶墨道:“他还给了小和尚一张银票,让他每天为我祈求平安。”

老陶:“…”这个听起来还不错。

陶墨定了定神,突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老陶道:“你说,他为何对我这么好?”

老陶道:“少爷为何不直接问顾射?”

陶墨为难道:“我怕他也不知道。”

老陶:“…”虽然不该这样腹诽少爷,但是如果少爷和顾射中有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那个人绝对不是顾射。

陶墨道:“万一我问了之后,他察觉到对我好,不想对我好了怎么办?”

老陶道:“我以为,顾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陶墨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道:“你是说,他是知道他在对我好的?”

“嗯。顾公子并非热情之人,也非多情之人,若非对少爷…另眼相看,是绝不可能为少爷上公堂的。”头一次,在顾射和陶墨之间,老陶心情微妙地倾向于顾射。

陶墨嘴角噙着笑,但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丝丝悲伤,“我知道。所以,我才害怕。”

老陶挑眉。

“他的好和我想要的好是不一样的。”陶墨低声道,“但是他的好和我想要的好又那么相似。我怕有一天,他找到他真正想要对他好的人,便会将对我的好收回去了。明知不该如此奢望,但尝过这种好之后,我总希望这种好是永远的。我,我是不是很贪无厌?”

“是贪得无厌。”

陶墨脸色垮下来。

老陶干咳一声道:“我只是纠正你的话。”

陶墨更沮丧,“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我却连才子两个字都不认识。”

老陶沉默片刻,方道:“少爷不试,又怎么知道你不是他想要真正对他好的人呢?也许顾射根本就不在意你是否认得才子两个字。”

陶墨身体一震,抬起头,神情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可是,我是男的。”

老陶道:“顾射也是男的。”

陶墨道:“那他怎么会…”

老陶道:“少爷在未发现之前,可曾想过自己会是?”

陶墨默然。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因为他发现的时候太早了,早到…在这之前他根本不曾考虑过男女之事。而他第一次考虑,便发现了自己对女子毫无兴趣。

老陶对两人的前景还是颇为乐观的。只要顾射有意,陶墨的各种心情便全然不在话下。如今唯一可虑的是,顾射的意是否真的有意。

门外响起脚步声。

老陶在对方敲门之前,抢先开门。

门房愣了愣,递出一封信道:“是覃城知府来的信。”

“他?”老陶皱眉,接过信打开一看。

陶墨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凑过去问道:“何事?”

老陶道:“信上说,史太师的侄子要来。”

陶墨茫然道:“哪个史太师?”

老陶道:“史太师是当今贵妃之父,深得皇上信任,是当朝权臣之一。”

陶墨道:“那他的侄子又是谁?”

老陶道:“听闻史太师曾有一子,却惨遭横祸。如今史太师膝下空虚,准备从亲族中过继一人继承家业,这位侄子想必就是人选了。”

陶墨道:“那他来谈阳县与我们何干?”

老陶折起信,叹气道:“相安无事便无干,若是有事…那就是大大的干系了。”

第93章 姻缘我定(三)

他们之中无人见过那位史太师之侄,更不知他何时来,如何来,覃城知府的信也没有后续,因此这桩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搁浅,然后抛诸脑后。

陶墨依旧每日在衙门呆几个时辰,与金师爷一同处理公务。再去顾府呆几个时辰,练习书法与下棋。

郝果子忍不住问老陶道:“你有没有发现少爷呆在顾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老陶道:“是吗?”

郝果子道:“有几夜甚至彻夜未归。”

老陶道:“那几夜恰逢下雨,路上湿滑,不归实属正常。”

郝果子纠结道:“但是少爷最近都不坐县衙的马车。”

老陶道:“金师爷日趋年迈,县衙备一辆车以防不测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