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一唠叨起来可是一时半会儿不停的,小山也顾不得烫,赶紧三口两口喝完了汤,把碗一放就溜回自己屋去了。

吴婶懒得再理会他,在阿青身边坐下来:“你们不是说走走就回来吗?怎么去了这么久?这都三更天了。”

“本来是要回来的,后来看到程家放了一个很大的鱼灯,还在那散糕与众人吃,所以多耽误了一会儿。”

“是那个程家?”

阿青点头说:“是。”

吴婶纳闷的说:“怎么突然这么招摇?以往也不是这样。”

“听说程家老爷升官了,年后就赴任,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吴婶点点头,看阿青喝了口汤,忽然问:“阿青啊,你想不想去京城?”

“去京城?”阿青有些意外,放下碗:“去京城做什么?”

吴婶用帕子替她抹了下嘴角:“咱们家原不是这里的人,当年是为了躲避战乱才在这里落脚的,没想到一过这么些年…前些日子我和你爹回了一趟京城,见着了过去的旧相识,还有,咱们家在京城还有房子呢。”

“啊?”

阿青太吃惊了。

吴家在镇上就是普通人家,生活水平,行事处世都不招眼,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结果吴婶说在京城居然还有房子,实在让阿青有些意外。

“可是,怎么这么突然…”

这些年生活下来,阿青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突然间要迁移,搬迁可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是搬到遥远的从来没去过的京城。

而且…阿青有一种感觉。她总觉得,如果真的离开了这里,去了那个只听说过的京城,也许平静的生活就此一去不回了。

“本来也没想在这儿长住的,结果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眼看都到了要说亲事的年纪,总不能让你真在这里落地生根,随随便便就嫁了。”

说到亲事,阿青也不象寻常姑娘家那样害羞:“那娘觉得我该嫁个什么样的人啊?”

吴婶头一昂:“我家的姑娘,可不能随便许了人,必要难得的英才俊杰才堪匹配啊。”

“娘你是自家人看自家人,才觉得我处处都好。”阿青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的。上辈子她就是个普通人。要是非说有什么优点,那细心和耐性能算得上一条,其他方面确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大概她人生中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就是她穿越了。

而这一世,阿青觉得自己还是愿意过没有波澜的平静的生活,太精彩太波澜壮阔,她怕自己反而没那个本事去应付。

吴婶摇头笑了:“你年纪还小,太天真了。要是留在这儿,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呢?打个比方,跟咱们邻近熟悉的长根,你想嫁他吗?”

长根?

阿青赶紧摇头。

开什么玩笑,长根比她还小,阿青再过几十年也忘不了他光屁股拖鼻涕的样子。感觉就是个小孩儿啊,臭屁哄哄的,整天闯祸。

“那你觉得曹家的儿子怎么样?”

曹家的?阿青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小子自恃读过几本书,整个人酸的象从醋缸里捞出来的一样,油瓶倒了都不扶,对自家姐妹随意使打骂,对父母也毫无敬意,简直不是个东西。

嫁给这种人?她还没疯哪。

“你看,你自己也看不上他们啊。”吴婶叹口气:“要是只有我和你爹,我们住在这穷乡僻壤过完下半辈子当然好。可是你,还有小山,你们不能就这样在乡间蹉跎了大好年华。”

 

十七 糖豆

阿青很想说,干嘛非得嫁人呢?在这时代嫁人的风险太大了,付出与收益严格不成正比。

——好吧,不嫁人需要付出的代价也非常大就是了。

被吴婶这么一说,阿青也一下子有了危机感。

她觉得自己还小呢,在吴叔吴婶跟前还和孩子一样,被他们娇惯着,时不时还要撒个娇。

现在她可得面对现实了。她这年纪,外面的人都拿她当大人看待了。既然成了大人,那自然是要成家的。

“所以说,在这镇上咱们只是暂时停留,并非长久之计。这回我们去京城,见着了旧时的两位故交,咱们家的院子因为这些年缺少照管,一时住不了人。我和你爹临来前,已经雇了人去收拾了,墙、地、屋顶,门窗,都在整修呢。说是要走,但是一时半刻房子修整不好,咱们也不能搬迁。”

汤有些凉了,阿青也没心思喝了,满心都被这个消息占据了。

“再说,现在天寒地冻的,怎么上路?家里家当虽然不算多,可是要运送的话,还是装船省力妥当,那怎么也得等到三四月里河解了冻才能走呢。这段日子天冷没事,正好收拾东西,看看什么要带走,什么不必带的,早预备起来,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爹的意思呢?还有咱们这儿的房子和地…”

“你爹这两天也会和小山说这事了。房子和地一时不急着处置,先放着就是了。”也是个退路。不过这句话吴婶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在她看来,女儿再懂事,也还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姑娘家,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对她说。

阿青一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净琢磨这事了。远远的还能听到不知道谁家零星的放着鞭炮声响。她睡不着觉,索性坐了起来,点亮灯。

烛光映照下,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和白天看起来不一样了。

她在这里长大,住了有十年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或者,她觉得离开的日子应该在很久之后。

谁知道离开会来的这么突然呢?吴叔吴婶提出去京城也是很突然的事,前一天吴叔还找人来修门闩,第二天他和吴婶突然就说要去京城。他们收拾了行囊,毫不拖泥带水的说走就走了。

现在他们全家都要离开这里了。

阿青认真的看着屋里的每一样东西。

要带走的肯定是一些细软、轻便的东西,粗垂的肯定是带不走了。她喜欢的热炕头,书格,蓬窗,这些东西都是带不走的。

就算能带走…其实也不过是她自己心里的一点安慰。就算把整间屋分毫不差的都搬走,难道她能把左邻右舍也搬走?把门前的小河石桥柳树也搬走?能把她熟悉的山水乡邻一起搬走吗?

阿青不想承认,她是在担忧将来的未知。

京城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繁华的地方,必定人多是非也多,生活上肯定不如现在自在随意。

听吴婶的意思,她的亲事象是已经提上日程了。

吴叔吴婶会给她寻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这一点比搬家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还让她不安。

她左思右想,直到快五更天才打了个盹。

和阿青的担忧不同的是,小山对于要举家搬迁的事情反而十分雀跃期待。听了这消息,他连一刻都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团团乱转,拿起这个丢下那个,看起来好象迫不及待就要上路似的。

大抵这个年岁的男孩子,对外面的广阔天地都无限向往。

阿青看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恨不得抄起梭子给他一下子才好。

吴叔第二天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意思就是说,他们本来是京城人,当时战乱中来到这里居住。现在世道太平了,孩子也大了,很应该回去。

而且他们一点都不拖沓,说了这话,就着手收拾整束东西了。

吴婶看阿青心事重重的,原来最喜欢琢磨点心饭菜的一个人,这两天做事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早饭的时候甚至把饼子一面煎糊了。

用罢晚饭,点起灯做针线的时候,吴婶就掀帘子进了里屋,坐在阿青跟前。

她一看阿青手里的活计,绣的是一副百花图,正中央牡丹盛放,已经绣成了大半,精致秀美,一看就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头。

“你这是做什么?这活计多费眼哪,快别做了。”吴婶把她手里的针都给拿开了:“你这两天都睡的晚,就在绣这个?咱们家又不缺这些。”

“这个是我想绣好了给大妞的。”阿青轻声说:“我们一块儿长大的,如今要分开了,再见面还不知道是几时,留个念想。”

吴婶一下子也没话了。

这孩子重情,她知道。

她舍不得离开,吴婶也知道。

可是再知道,决定已经下了,他们家是非走不可的。

既然是这样,那吴婶也不劝她了。想绣就绣吧,做做活计虽然费精神,但是有点事做做,也比自己胡思乱想要强。

“那你做吧,不过只能白天做,晚上这灯再亮也不如白天,太费眼了,以后晚上不许再做。”

吴婶说话还是很有权威的,阿青也只能答应下来。

她到现在还没有告诉大妞他们家要搬走的事,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妞一定也舍不得她的。

犹豫了好几天,她的绣活都已经初成规模了,阿青琢磨这事儿不能再拖了,说的越晚,到时候大妞八成更难过,还是早早告诉她的好。

阿青特意做了两样好吃的,正赶着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家家都炒糖豆子做糕。阿青炒了脆豆子和糖花生两样,盛出来散散热气,盛在小筐里端去隔壁找大妞。

大妞一听见她喊门就过来了,一进院子就见满地搁的都是东西,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凳子席子扔的乱糟糟的,上面堆的各种杂物更让寻不出个头绪来。

“你这是晒霉气呢?”阿青诧异:“这还不到时候啊。”

虽然往年也有晒霉气的习惯,趁着春日太阳和煦风也暖,把屋里常年不见阳光的东西翻出来晒晒,一年都可以避免生霉了。可现在还早着呢,总得三四月里才合适。

“诶呀,你看我这里乱的。来来,你坐这儿吧。”大妞清出一张椅子来给阿青坐。

阿青两手端着东西不方便坐下,好奇的问:“张伯呢?你这究竟是做什么呢?”

大妞犹豫了下,低头说:“在这儿说话不好,风凉。我去洗手,咱们进屋说吧。”

难道张家出了什么事?

两家关系这么好,张家有事自家肯定要伸出援手的。可是这几天也没听说啊。如果张家真遇着什么难处,这些家什器物变卖也抵不了几个钱的。

看刚才大妞欲言又止,肯定有事!

这几天阿青都心事重重,也没留意张家动静,这么一想,是有点太粗心疏忽了。

两人进屋坐下,大妞洗了手回来,阿青把糖豆子往她面前推了下:“尝尝,刚出锅的,花生的糖有点没沾匀。”

“挺好的。”大妞有心事,连平时爱吃的甜食都吃不出味来了。

“家里有什么事儿吗?看外面乱成那样,要不要我帮手?”

看大妞自己不提,阿青就主动问了。

大妞一咬牙,还是把话说了出来:“阿青姐,我家…要搬家了。”

阿青愣了下。

…刚那话,是大妞说的,不是她的说?

怎么大妞倒把她的词儿给抢了?

 

十八 距离

阿青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点问题,听错了。

“你家要搬家?”

这不是阿青少见多怪,而是这时候人如无特殊情况,很少会搬家的。都说故土难离故土难离,几辈子人都扎根在一个地方半步都不挪动的事儿比比皆是。就算家大业大买房置地,也多数不会离原来的宅子很远。

张伯家住的好好的,既没遭灾,也没发大财,事情总得有因才有果,这搬家的理由在哪儿呢?

大妞也是一脑门子郁闷:“我爹说要搬的,前天才告诉我。他只说要搬回原籍,屋里这些东西收拾收拾,能带的带一点,不能带的都扔了算。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这事,原想着收拾收拾,不便带走的东西都搬到你家去你们使,结果你正好过来了。”

阿青目瞪口呆。

大妞自己说着说着先难过起来:“阿青姐,这些年咱们虽然说是两家人,可是咱们自己知道,拆了墙跟一家也是一样的。也不知道我爹,怎么突然就说要走了,我昨天还跟他顶呢,他想走让他自己走就行了,我不走,我就搬到你家去住。”

阿青有点呆呆的问:“那张伯怎么说?”

大妞气的一拍桌,震得筐里的糖豆都跟着滚:“我爹说,我要不走,他就把我捆走!”

这…

阿青看着大妞苦恼难受的样子,实在想不出该说点儿什么。她把糖豆又往大妞跟前推了推:“吃吧。”

人在愤怒或是悲伤的时候,吃点甜的东西,总可以舒缓下情绪的。

“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的。”阿青有点木然的说:“我家也要搬走了。”

这回轮到大妞傻了。

她手里抓的一把糖豆掉了下来,骨碌碌在桌面上、地上弹跳滚动着。

阿青看着四下散落的糖豆,心里明明挺难过的,却还可以分神去想,这炒过的黄豆弹性还是这么好啊…滚的可真远。

“姐,你说的真的假的?”大妞觉得阿青一定是开玩笑的。

“是真的,我爹娘说,我家也要搬,现在已经在收拾了,只是要等天气暖和些再上路,因为我们家人多,东西也多一点。只是万万没想到你家也要搬了。”

两人对坐无言,面面相觑。

原来心头的离愁一下子被这种巧合带来的荒诞感觉冲得影儿都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阿青先回过神来,蹲下来捡糖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