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蒙唐怒瞪他。

“你什么你!”施浩然头昂得比他高,“这时候还跟我争什么!”

霍去病望着施浩然,点头道:“好,你去,但要记住,不是要你去杀开血路,而是要你败,边打边退,将人引过来!可明白。”

“明白。”施浩然自嘲地笑了笑,“就是当鱼饵,让他们看得着,吃不着。”他语气间说得轻松,却明白当这个诱饵的代价,一个营仅千余人,面对四万余人,且还须边战边退,这就跟明知是挨揍还得生扛着差不多。

“好。”霍去病接着道,“你将军中余下的马匹全带上,务必弄大声势,要让匈奴人以为你们就是全部汉军。退下来后,我会让虎威、振武两营埋伏在两边接应你。你先去准备!”

“诺!”施浩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快步离去。

接下来,霍去病看向其余校尉,道:“虎威、振武两营埋伏在前方路口两侧,浩然退过来之后,对追击的匈奴人发射三轮箭弩,三轮之后,建武建威两营以锥形阵插入,其余各营听我号令,变阵为——车凌。”

车凌!

众人听到这个阵法,皆是一凛。

车凌,顾名思义,整个阵法发动起来犹如一只只转动的车轮,高速冲杀的骑兵组成每个转动车轮,生生不息,转动不止,直至将敌军分割碾碎。各个车轮之间大轮套小轮,小轮挨着小轮,彼此间守望相助。

只是此阵法对主阵之人的要求非常高,主阵之人须得有着极为敏锐的判断力和极为快速的决断力,才能有效地指挥各轮变化,稍有不慎,一轮出错则牵发全阵自噬。

因此,此阵虽为古阵法之一,诸人皆知效验惊人,但真正用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霍去病,这位年仅二十岁的将军,他当真能够驾驭此阵么?

将军的脸隐在月光阴影处,众校尉看不清他的表情,仅能看见他浓黑的双眉。忽而,霍去病微转过头来,双目深邃,其中未见丝毫慌乱,淡淡的白雾消散复始,他的呼吸沉稳而坚定,

众校尉深吸口气,道:“诺。”

77第四章绝地(三)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分头做准备。

全营上下都已做好准备,长水校尉施浩然快步复回来,朝霍去病道:“将军,扬烈营全营整装妥当。”

霍去病微点了下头,他知道这诱饵不好当,扬烈营必定折损甚巨,强自按捺着心中歉疚,拍了拍施浩然的肩膀,道:“…有劳,去吧!”

施浩然咧开嘴笑开,白白的牙如孩童一般,拱手行礼,重重道:“末将领命!”

他转身离去,披风一角在风中翻飞。

霍去病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看着施浩然翻身上马,领着千余士卒万余马匹往皋兰山龙首方向驰去,很快消失在沉沉墨色的夜中。

望着扬烈营背影并不仅仅是霍去病一人,各校尉已将任务布置下去,几乎每个士卒都已知道今夜将有一场硬仗要打,须得全军迎战,不留一人。

这就意味着,子青、易烨等人皆得参战。

马蹄滚滚,扬烈营就从他们身侧经过,扎入未知的黑暗之中。易烨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不可抑制地在全身弥漫开来。

“哥…”子青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她最是知道易烨为人,虽在军中多时,也皆参与操练,但他身为医士,只知救人二字,实未曾伤过人,更不用说杀人。

“嗯?”

“打起来时,你跟紧我。”

易烨怔了一下,随即强作笑容:“说得什么话,瞧不起你哥我了吧!顾着你自己就成了,免得我还得分神来操心你。”他见子青一声不吭,只望着自己,双目中尽是忧虑,遂伸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别瞎担心,自有祖宗保佑!你瞧咱们这些天攻破那么多匈奴部落,不也挺顺利的么。…是吧,老大?”

赵钟汶正在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弓弦松紧,听见他问,笑而不语。

易烨瞧他又笑得极温情,终于忍不住了,撺掇着他:“老大,都到这时候你还能这么笑,你真不愧是我们老大!到底什么好事,说出来听听,我们也好壮壮胆气。“

赵钟汶仍是笑而不语。

易烨拿弓柄去捅他腰眼,赵钟汶一躲,生怕闹出更大动静来,遂道:“好好好,我说就是…可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呀…”

“说说,说出来,我们一面可壮胆气,一面也是替你欢喜呀。”

赵钟汶踌躇片刻,笑了又笑,才用极小的声音道:“我有儿子了!”

“…”

易烨与子青皆是一愣,易烨率先反应过来,喜道:“是嫂子有了?”

赵钟汶点点头,满足地叹了口气道:“现下我有儿子了,所以我才不怕死呢,我是有儿子的人!”

其实子青本想说孩子还在腹中,未必便是儿子,犹豫片刻,终是不愿扫赵钟汶的性,微微一笑道:“恭喜老大!”

“原来有了儿子便不怕死,”易烨嘿嘿直笑,“老大,商量个事,我当你儿子干爹成不成?”

赵钟汶笑着点点头道:“求之不得。”

徐大铁把脑袋凑过来,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急道:“那俺也要当干爹!”

“你不是干爹,你是孩子舅舅。”赵钟汶笑道,“我媳妇认了你妹子当妹妹,你可不就是孩子舅舅么。”

“舅舅也挺好的。”

徐大铁憨笑,倒是容易满足得很。

一时之间众人辈分皆长了一级,彼此孩儿他爹,孩儿他舅得称呼起来,其乐融融,浑然忘记身处何时何地。

沉沉夜里,蒙唐不知自何处冒出来,死盯着赵钟汶,重重地咳了两声。众人立时敛笑收声。

“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闲扯家常。”蒙唐压低了声音怒骂他们,“若非大战在即,全都该领军棍。”

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出声。

此时各营皆已准备妥当,将军策马慢慢行至军前,全军寂然无声,静候将军的军令。

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马,霍去病足足有半晌工夫没说话,双目如星,只是看着他们,看着……

“前方,是四倍于我军的匈奴人!”他终于开口道,

军中起了一阵按捺不住的骚动,骤然知道面对如此强敌,咂舌吃惊者不在少数。

霍去病接着平静道:“也就是说,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杀掉四个匈奴人,我们就可以回家去!”

在他口中,这场硬仗这仿佛成了件极简单的算式。

“想回家么?”他几乎是带着笑容在问。

敢出声的只有几个胆大的士卒,稀稀落落回答道:“想!”

“想回家么?”

他略略提高声音,复问了一遍。

“想!”回应的声音也更多。

“想回家么?!”

霍去病大声问道,猛地抽出剑来,剑光如雪,寒气逼人,。

这次,他得到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回应:“想!想!想!”

“好!”霍去病重重朗声道:“凡我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接二连三杀气腾腾的军令下来,全军士卒热血翻涌,都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兵刃,将背脊挺得笔直。

在千军万马之中,子青望着她的将军。

幽暗夜色中的一人一马立在她前方,剑光映着他的卓然身姿,遥远而陌生,却让人心生敬佩之情。

生也罢,死也罢。

跟着将军,打这场硬仗,也不算窝囊。

虎威、振武两营被安置在路两侧的密林之中,弓弩齐备,蓄势待发地等待着…

紧握着弓,易烨的手心直在冒汗,时不时就往衣袍上蹭一蹭。

子青蹲在他旁边,看出他的紧张来,低低道:“哥,你还记不记得从军时你对我说过什么?”

“嗯?”易烨平素话就多,此时更加想不起曾说过什么。

“自今日起,咱们兄弟俩同生共死,黄泉路上,总是有我陪着你的。”子青目光盯着暗黑的来路,轻道,“便是死在此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易烨扯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远处来路,墨般浓重的雾霭之中,隐隐已传来刀戈马蹄之声。

来了!

他们来了!

78第四章绝地(四)

几十匹惊马是最先退到他们眼界内,紧接着便是扬烈营的人马,展目望去,原先的千余士卒,现下退回来的尚不足百余人。

子青攥紧弓弣,定定地看着眼前浑身浴血的同袍们。为了紧紧引住匈奴人,他们不能背身而逃,只能且打且退,几里路退下来,丢了一路的尸首,仅余了近百人将匈奴人拖引至此。

匈奴人的长刀挥过,正从近处一名同袍脖颈上划过,血沿着刀锋飙出,淋在旁边树枝之上,顺着往下滴落。

同袍自马上栽下来,他的血正滴在子青的手背上,尚还温热,炙得她的身体紧绷如弓弦

匈奴大军尚在其后,战鼓未响,他们不能有任何异动。

霍去病隐在黑暗中,看着前方咬牙强撑的扬烈营,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士卒在他眼前倒下去,面上毫无表情,仅仅咬肌在颊边隐隐凸起。

终于,匈奴大军踏上了埋伏地域,他注视着,缓缓举起手来…近旁鼓手攥紧鼓槌,力贯双臂,等着将军的号令。

手自空中狠狠斩下!

鼓槌猛力击上牛皮大鼓,鼓面剧烈震动!

埋伏着的汉军骤然爆发出如雷如霆地嘶吼之声,震彻山野!

这种声音是只有受伤的猛兽在反扑时才会发出的声响,自胸腔中喷涌而出的悲鸣,在眼睁睁看着扬烈营的同袍兄弟们折损殆尽,他们再也按捺不住…

与此同时,箭离弦而去,子青飞快地又探手自箭箙中取一箭,复搭上弓,满弦,又是一箭射出。伏在两旁的虎威、振武两营,弓弩齐发,接连不断地发射了三轮,箭矢弩矢飞得密不透风,将匈奴大军的前军射得人仰马翻。

 三轮弓弩之后,胡笳声响,匈奴人还未及反应,前方适才惨败的汉军骤然人数暴增,一改败退之相,策马以势不可挡之速度朝着他们冲过来。这正是建武建威两营依将令,以锥形阵插入匈奴大军之中,如一把最尖锐的匕首直刺下来,匈奴大军在猝不及防间被分割开来。

鼓声突得一滞,继而响起的几下,是有特定节奏的鼓声。

这是车凌阵法启动的鼓声!

过往的操练中,子青早已听得烂熟于心,可在此时此地听到这鼓声,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眼暗夜中的将军所在方向。

车凌,转动起来固然效验无穷,但面对数倍于汉军的匈奴大军动用此阵,若是落败便是全军覆没,绝无突围逃生机会。

“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直至此时,她方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将军没有留下任何后路,包括对他自己。

易烨提铩上马,由于紧张又或是手心汗太多的缘故,他手滑了一下,几乎摔下来。子青侧身用肩膀顶住他,助他上马,方才自己跨上马背。

行在前头的同袍已然冲了出去,视线所及之处,一位同袍直接与匈奴人撞了个人仰马翻,摔倒在地后,尚用长戟将匈奴人刺倒。

视野中一片猩红,子青叱马冲入战阵之中,左刺右挑,耳边尚能听见身后易烨为了壮胆,异于寻常地在嘶声吼叫!

锐不可挡的汉军一鼓作气冲入匈奴大军之中,累月累日上千遍的操练在这刻体现出了惊人的效验,一个个车轮合拢成型,开始转动,重重碾过…匈奴人回过神来时,大军已被切割成碎散的小块,每一块都被汉军所困,在不停歇的奔驰砍杀之时车轮亦在缓缓收拢。

长久以来,汉朝骑兵向来是弱于匈奴,折兰、卢侯两王从未想过汉朝骑兵竟然有这等凶悍的冲杀,而对于车凌阵法,他们更是从未见识过。

不过这些并不能吓到在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他们与生俱来的强悍不拘,压根就没有把这区区一万汉军所耍的把戏看在眼中。

被围住的匈奴人凶悍地砍杀,各个车轮都在经受着猛烈的冲击。

马刀挥舞,长戟突刺,鲜血顺着残肢流淌。

汉军顽强地抵住一次次匈奴人的突围,纵然车轮中有人倒下,后面很快补上,碾压着更多的匈奴人。

“跟着我!”

虬髯染血,折兰王一马当先,挥舞着长长的马刀,在嘈杂厮杀的千军万马之中,他凭着野兽般的天生本能嗅出车轮中的弱处,手起刀落,两名汉军士卒滚落马背。

车轮断裂缺口,就出现在一瞬间。

折兰王带兵突围,却仅仅只有十几人跟上了他,车轮很快合拢,而折兰王很快意识到,自己只是从一个车轮之中进入到另一个车轮。

匈奴人不似汉军,并无齐整军服,故而要在暗夜中辨出他们首领并不容易。方才折兰王所用那柄马刀镶嵌的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再加上他所着貂裘,针针反射着寒光。

将寒光收在眼底,霍去病一剑斩落近旁匈奴人,微眯起双目,对于他而言,辨出匈奴王的所在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将令至,鼓声又变——这是命乾位轮实施绞杀,其余诸轮全力协助的将令。

是乾位轮!就在他们的旁边。子青单手持铩,将一个匈奴人挑下马背,皮甲上早已溅满鲜血,不知自何时开始,她已再听不见身后易烨的吼声。

易烨是否还跟在身后,是否还活着,她全然不知。

车轮转动不止,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无法做到。

有风声自脑后呼啸而来,她本能地俯□子,稍迟了一刻,粗壮的铁棒挟带疾风自她脑侧擦过,耳根被撕裂开来,温热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淌。

骤然间,充斥在耳边的喧嚣厮杀声被远远抽离,她被奇异的宁静所包围着,抬起双目,所及之处仍是血光淋漓杀戮遍野——

在她不远处的前方,是被迫入轮内的赵钟汶,单枪匹马地在三个匈奴人的围攻之下苦苦挣命。肩头、腹部、大腿上全都被马刀砍得鲜血淋漓,他素日和善的面容此刻近乎狰狞,长戟死死握在手中,全然不顾性命地在拼杀…

稍近处,另一同袍举矛的手被齐刷刷的砍下,断臂处血流如注,失去兵刃的他策马一头朝匈奴人撞过去,硬是将一名匈奴人撞到马下。

被砍下的匈奴人头颅被挑在长戟尖端,高高地飞甩出去,鲜血雨般淋下来。

噩梦般的不真实,又或者这就是个噩梦。

她在这片不合时宜的全然宁静中,茫然发怔。

猛然间,她的马被一股大力猛得一撞,踉跄跌入旁边轮中,她不得不紧紧攥住缰绳才能不让自己自马背上掉下去。只这一撞,所有的声音瞬间又回来了,冰冷的刀戈之声,将她自恍然懵懂之中狠狠拽了回来。

她被撞入的正是乾位轮,身遭几乎全是折兰王的近身侍卫,而折兰王就与她相隔半个马身。

两、三把马刀同时朝她劈砍下来!

一直留意着折兰王的霍去病看得分明,即使是在暗夜中,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辨出那个少年的身影。

还未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已举起手中经过改良可连射的小黄弩,没有丝毫犹豫,三发弩矢流星般激射而出,自厮杀的人马缝隙中穿过,奇迹般迫开子青身遭的匈奴人。

子青单手持铩护在胸前,抬头与霍去病遥遥相望,看见他尚未放下的小黄弩,知道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

“杀了他!”

她是距离折兰王最近的人,弓弩笔直地指向折兰王,他朝她下命令。

喧嚣过甚,她听不见他的话,可她看懂了。

“诺!”

她在心中领命,迅速收回目光,挥铩击飞一柄砍向自己的马刀。

另一柄马刀砍得是她的坐骑,马匹脖颈被划开,剧痛使它用后足立起,长嘶哀鸣…子青几乎被它甩出去,不得不松开缰绳,借着马儿立势,用短铩掷穿近旁一名折兰侍卫,与此同时高高纵身跃开,正落在折兰王的马背上。

未料到汉卒竟然如此胆大,折兰王视此等为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反手一刀狠狠劈过来,子青手中已无兵刃,硬是生生挨了他一刀,左肩胛骨裂开的声音清晰地让人毛骨悚然。

听声音便知道劈中,折兰王手肘向后猛击,想把子青甩下去,却不料喉咙一凉,似有冷风灌过,他迟疑地低首看去——一柄冰冷的箭矢自喉间穿过!

正是子青取了背上箭箙中的箭矢,以挨他一刀的代价,徒手用箭矢刺穿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