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的旨意内容,她也早猜了出来,无非是说她,居尊位,却密谋陷害胥贵姬的帝嗣,又嫁祸于他人,并反诬陷胥贵姬并没有怀得子嗣,试图混淆视听,实则是为自己脱罪。

谋害帝嗣,犯的自然是死罪,但念她是太后之尊,全她最后的尊严,只赐下一杯鸠酒。

那黑漆托盘上的酒樽,曾几何时,是她赐给胥贵姬的,如今,却是到了她的手边。

而西陵夙,哪怕她死,都没有来见过她一次。

所谓的情意,不过是假的,也是空的。

她不愿去求这样一个人。

只是,手端起酒樽,终是止不住瑟瑟发抖,难道,她就这么不做任何反抗地去死吗?

不,她不甘心!

她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只将满杯酒都泼洒了出来,这一泼洒,能听到酒溅落在地毯上,发出的咝咝呻吟声,在这片咝咝声中,殿门再次被开启,接着,走进来的,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一人。

“太后,这酒洒多了,可不好。不如早些喝下,指不定,还能求佛祖保佑早得超脱。”

是胥贵姬,此时,她虽离小产,还没有正式足月,却仍是坐了肩辇,来到这座殿内,亲自送太后一程。

“哀家不想见你,出去!”纵然今日难逃一死,可,最后的尊严,风初初依旧执拗地想保留着。

“呵呵,太后不想见嫔妾,可太后想见的人,眼下,却是没有空来见太后,所以嫔妾,才代替皇上,来送太后一程。”

说罢,胥贵姬绕到太后跟前,半蹲下身子,只这么近的距离,她自然是眼神示意太后旁边的两名太监留意着太后是否有什么不得当的举止,以免误伤到她:

“太后,你的疼痛,确是嫔妾当时不小心造成的。可,嫔妾的疼痛,说到底,却并非全拜太后所赐,可如今,哪怕尊贵如太后,还是逃不过被赐死的命,其实,假若当初,太后不那么急着去嫔妾那,又何至于如此呢?说到底呀,还是同人不同命,一样的疼痛,搁在帝王心里,终究是有轻重缓急的。这辈子,太后吃亏就吃亏在看不清局势上,但愿来生,太后能瞧清这些,可别在同一件事上,再栽一次,那就不好了。”

“哀家让你出去!”风初初不理会胥贵姬的挑衅,只斥出这一句话。

“嫔妾会出去,等太后喝下这杯酒,嫔妾就走。”语音甫落,胥贵姬只示意那传旨的太监再斟了一杯鸠酒,奉至风初初的唇边,“太后,快喝了吧。”

风初初将头一扭,才要说什么时,但,胥贵姬的声音却是骤然转冷:

“还杵在那干什么,误了太后的吉时,可别怪皇上降罪!”

风初初仍是拒不喝下,挣扎间,那太监手里的鸠酒竟又要洒落在地。

胥贵姬瞧得不耐烦,只让两名太监架住太后,自己亲自执起那杯鸠酒径直朝太后的嘴里灌了下去,可风初初恁是咬紧齿冠,不肯咽下那杯鸠酒,但,再怎样坚持,随着胥贵姬接下来一句话,终告幻灭:

“太后,忘记告诉你,你父亲风太傅,昨晚还邀了我父亲胥侍中在醉月楼畅饮,只说是,太后的所作所为,纯属太后一念之差,与风府可是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心,我父亲大人大量,定不会记恨风府,你也大可去得安心!"

这一句话,只如剐刑一样从风初初的心口剜了一刀。

她素来知道,父亲八面玲珑于官场,可,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亲生女儿,都能在父亲的八面玲珑下舍弃。

不,什么亲生女儿,说到底,她不过是侍妾的女儿,对父亲来说,怎会有什么地位呢?

当初能舍给先帝,如今,眼见着她垮台,父亲自然是不会雪中送炭的,只想着和她撇清千系,保住自己的位置罢。

只现在,她又何曾被人这般屈辱地待过?

那两名太监狠狠地反扭着她的手臂,那手肘只像是要断了一般的疼痛,可再疼,不过是身体罢了,她的心,不会疼,那里,早就麻木了。

她的嘴,被胥贵姬用手用力撬开,只将那鸠酒灌入,即便齿关咬得再紧,可那些酒还是顺着喉部,淌落了下去。

在淌落的刹那,她的眼睛狠狠盯着胥贵姬,胥贵姬却仅是在唇边浮起妩媚动人的笑靥:

“和本宫斗,哪怕你是太后,又如何?不过是先帝不要的女人!”

这句话,生生地在她剐去一块的心上,再狠狠刺下一刀——先帝不要的女人!

只是,如今的她,却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仅能任由着胥贵姬将那杯鸠酒悉数灌进她的口中。

接下来,没有预期的疼痛席卷过来,头重得,再承受不住似的,朝后面仰去。

后背撞到地面的刹那,很疼。

这份疼痛中,她陷进了一片黑暗中,最后的意识,是鼻端闻到腥甜的味道,那是来自于她口中溢出的鲜血吧。

原来,鸠酒死亡,是没有那么疼痛的。

可,终究是耻辱的死法。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她部署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展开,怎么可以这么死去呢?

然,再怎样不甘心,一切在这一刻,至少看起来是尘埃落定了。

胥贵姬眼神示意两名太监松开挟持住太后的手臂,看着曾经显赫一时的太后倒到地上时,脸上,露出了更深的微笑。

而,纵然有人以前很喜欢笑,现在,却开始有些笑不出来。

胥雪沁坐在仍旧垂挂着大红喜幔的房间,双目不复昔日的明媚。

自嫁给闲散侯也有数日光景了,可,大婚夜,且不说闲散侯去往宫里求情后,一去不返,其后的数日,每每,也是她睡了之后,闲散侯方会上得榻来。

纵是同床共枕,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成为她的女人。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先前,因着大姐在宫里出事的原因,让闲散侯对她有所嫌弃呢?

可,眼见着,大姐如今不但否极泰来,再过几日,即将被加封为淑妃,闲散侯的行踪却更是怪异了。

甚至于,从昨日开始,一晚都不曾回来。

“夫人,奴婢看到侯爷今日下了早朝,就往西城去了,奴婢让小虎跟着,说是看到侯爷进了一处宅子。”贴身丫鬟小梅进得室来,悄悄禀道。

她终于捱不住,才让小梅去往宣华门外跟着的。

西城?

帝都的达官贵人大多是住在东城,西城则是百姓民居,并且,那儿并没有侯爷的家产。源于,自侯爷从岭南回京,皇上也只赐了这里一套宅子。

她颦了眉,忽然起身:

“替我备马车。”

“夫人,你要去西城啊?”小梅皱了下眉头。

胥雪沁踌躇了一下,抿了一下唇,终道:

“备马车罢。”

不知为什么,今日一起来,她的眼皮就跳得厉害,如果不去这一次,或许会更不踏实罢……

【七个代寝夜】vip-孩子(44)

帝都的民居,是古朴的粉墙黛瓦,西城的这一处民居,虽不大,却是十分安静的。

可,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份安静。

一如,这些安静,对于现在的某一人来说,恰是无法适应的。

经历过世俗的喧嚣,有些人会向往这些安静的所在,可,有些人,只会在安静中逐渐走向没落。

风初初,显然就是后者。

身上,再不是锦衣华袍,仅是民间最普通的衣裙,包括,发髻都是那么普通,纵然,有一位丫鬟伺候着,可那民间丫鬟的手艺,又怎比得上,宫里的喜碧和玉泠呢?

只如今,喜碧早已赐了死刑罢。

而她也被赐了鸠酒,她一垮台,玉泠的下场,是堪舆的,哪怕被遣回尚宫局,可,毕竟是关雎宫的宫女,这宫里,又有几个人,敢再用关雎宫的人呢?

纵然,她所犯的事,不殃及父亲在前朝的位置,可,总归,在宫内是树倒猢孙散了,总归,成了宫里的一个忌讳。

毕竟,现今宫内如日中天的是胥贵姬。

不过,再怎样,她现在还活着,活着,是不是就是件该值得庆祝的事呢?

不仅活着,当她醒来的时候,是西陵枫陪在她的床前,是不是更是件让她该感恩戴德于西陵夙的事呢?

是的,没有西陵夙,她的‘尸身’是不可能从宫内安然运都西陵枫这的。

所以,表面上看,是他赐死了她,她也成为坤国第一位因谋害帝嗣被赐死的太后,实际,恰是间接成全了她和西陵枫。

只是,这种成全,不管背后蕴含的是什么,是如今的她想要的吗?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极冷极厉的弧度,在这抹弧度中,她听到回廊外有轻缓的步子起来,只从窗棂中瞧出去,桃李芬芳的院落中,是那曾经熟悉的青衫出现在甬道上。

除了那名丫鬟,也唯有他会出现在这。

如今的她,在这院落,等于与世隔绝起来。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她还活着,她也没有问过西陵枫。

她没有问过,西陵枫和西陵夙之间,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才使得容她活到现在。

因为,不管是否有协议,都不会是长久的。

而从醒来到现在的两日,她的身子没有丝毫的不适,那杯鸠酒除了让她看似假死了一段时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副作用。

只在这两日内,除了重复的吃和睡之外,她变得沉默寡言。

当然,这份沉默寡言,自是落在了西陵枫此刻的眼中。

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都陪在她的身旁,哪怕她入睡,他也会陪在一旁的小榻上。

这样的时光,对于他来说,是久违的。

也因为久违,让他分外的珍惜。

可,看到她沉默寡言的样子,终是让他无法做到忽视。

但,她不愿说,他便是不会去问。

而从一早到现在,他是没有陪在她身旁。

在这两个时辰间,他悉心做成手中的纸鸢,这才来到她的房中。

纵然,纸鸢制作得很快,却仍是精致的,源于,这是他用心去做的,这份用心,在被流放岭南的数月间,早锤炼得制作纸鸢手艺炉火纯青。

纵然,眼下不过是二月初的光景,放飞纸鸢最好的时间该是在三月,可,谁又限定说,二月不宜放纸鸢呢?只要心还能飞,那手中的纸鸢便亦是能飞得更高,更远。

这更高、更远,他知道,从来都是她心底的愿望。

所以,在以往,她最爱的,便是在宽大的苑子中,放飞纸鸢,也是那一年,瞧着她放飞纸鸢,清澈明亮的笑容,终是映进了他的眸底,落进他的心房,再挥拂不去。

也在那时,他方发现,这名女子,不再仅仅是帝宫宴饮上,那内敛安静的太傅府千金。

而,由于她父亲是太傅的关系,平日里,却是能经常随其父亲到帝宫的书斋,于是,他和她之间是熟稔的,熟稔外,又有着说不出微妙感觉。

可惜,彼时,他并不能为一名女子,去要父皇指婚,他的母妃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从楠王到太子,他的太子妃是谁,从来都是母妃定下的,不止为了巩固权势,亦是要基于母妃一族的考虑。

所以,他的太子妃算起来,也是他的远房表妹。

后来呢?

在他迎娶太子妃的前一晚,眼前的女子竟是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帝宫例行的宴饮前,来到东宫求见他,大胆表白心意的同时,请他纳她为侧妃。

她的勇气,她的坦然,在那时,更是让他将她深深的烙进心房。

只是,彼时,他是犹豫的,因为不想委屈她。也因为,他清楚母妃是希望他和表妹琴瑟和鸣的。

于是,彼时的犹豫,终究让他和她错过。

再然后,她成了父皇的宠妃。

思绪在这,终让它停住,他不愿继续去想这些带着灰白颜色的过往,仅拿着纸鸢放到她跟前:

“今日的天气不错,你若觉得身子可以,我陪你到外面放纸鸢。”

他的声音说不上有多温柔,却是落进人的耳中,让人觉得舒服自然的那种。

可,这份舒服自然,却并非风初初此时要的,她盯着那只纸鸢,描画着精美的花纹,那些花纹的勾勒,是用金粉蘸染出迷离的色泽。

真美。

是她以前喜欢放的那种纸鸢样子。

但,那不过是以前。

现在,她的手执起那只纸鸢,抬起眼晴,睨向西陵枫,说出自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然后呢?"

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是让西陵枫很少蹙起的眉心微微地蹙紧。

他没有应上这句话,风初初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那纸鸢:

“然后,每天,只要哀——"

触到这个字时,她还是很快收了口,继续道:

“我愿意,你就陪我放纸鸢,在这里,过悠哉的百姓生活,对不对?”

西陵枫依旧沉默,沉默间,那眉心蹙出了一个川字,虽然纹路不深,可,却是不容忽视地存在。

“可你还有侯爷夫人,我也总不见得能彻底和太傅府没有关系,所以,这样的生活,不啻是虚幻的。哪怕,现在,你能陪我放纸鸢,又能陪多久呢?”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在纸鸢的竹骨上拂过,竹骨很硬,这种硬,有时候,却是必须的。

正因为这份硬,纸鸢方能飞上苍穹。

也只有做到足够的心硬,才能握住更多的东西。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一早就懂得。只是,在这些之外,其实,说到底,还要靠机遇。

而她这一次的失败,何尝不是机遇没有向着她呢?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舍弃这里的一切,我们一起寻一处世外的桃源,过完这辈子,至于太傅府,还有——"

“还有你新娶的夫人,你也会妥善处理,不用我担心,是不是?让我来猜猜,你的妥善处理是指什么,或许,父亲早知道,我还活着,只是,名义上我毕竞是死了,自然是不能回太傅府,由你带到那世外桃源,也算是消除父亲的顾虑,对此,父亲那,其实根本不用交代。至于你那位新夫人,你当然不会一纸休书将她休回司空府,处置的法子,要么,你制造出另一场意外身亡,如此,她和你的夫妻便是彻底中止。要么,所谓的世外桃源,离帝都并不远,你同样能扮演最值得女子托付的闲散侯,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呢?"

这番话,徐徐说来,是伤人的。

可,更伤人的事,还在后面,她拂过纸鸢的手,执住纸鸢的两边,骤然一撕,那精致的纸鸢就被撕为两半,再美的图案,都再是拼凑不起来。

“这些,不是我要的!"

决绝的说出这句话,她将纸鸢掷扔在地上,深深吸进一口气,不去瞧西陵枫的神色:

“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才查到谋害我们孩子的是胥贵姬,而背后谋划这一切的就是胥侍中,他不止察觉我怀了身孕,也瞧出我想给这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他,岂会容我们的孩子阻住他女儿,乃至胥府的路呢,所以,竟不惜对我们的孩子痛下杀手,这个仇,我没有报.我不甘心呐。因为,那是你赐给我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我亏欠你的……”

话语到最后,是哽咽的,压抑着,但却疼痛的哽咽。

不甘心的.难道只是这弑子之仇吗?

当然,有些话,不需要挑明了说,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和她之间。

“初初,那,要我做什么?”西陵枫平静地问出这句话,他的面色,是波澜不惊的。

“枫——”风初初没有想到,西陵枫这么快就说出她想要他说的话,有些讶异,可,再讶异,她都没忘记上前几步,走近西陵枫,眼泪将坠未坠的时候,扑进西陵枫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