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叫我甘婧。”甘婧笑。又问,“赵先生,您祖籍是上海吗?”

赵闽摇头,“不。如果爷爷当年在上海,可能就舍不得远走千山万水把自己卖到美国去修铁路了。我们家是福建人,爷爷那辈有兄弟九个,当时中国战乱连连,因为实在吃不上饭,我爷爷才跟着同村男人们一同来到美国讨生活。我是家族里的第三代长孙,所以,我的名字里面有个‘闽’字。”

“我们都不是上海人,却在这个叫浦东的地方相遇,相聚。”

甘婧举起酒杯,“先为今天的夜色喝一杯。”

赵闽喝下一口酒,指指窗外的一个方向,“那边,就是上海世博园吧。”

“是。红色官帽样的建筑是中国馆,银色飞碟状的建筑是演艺中心,那座彩虹形状的是卢浦大桥。”甘婧低声道。

“卢浦大桥建成后曾被誉为‘世界第一钢大桥’,我前些年回国,还在那桥上拍过照。赵闽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座桥的总设计师,也是我们福建人,叫林元培。”

“果儿生前很喜欢上海的夜景,她拍了好多陆家嘴和外滩的夜景照片。”婧思索着说,“可是,我却总觉得,美则美矣,但这里的楼实在太密集,也太高了,真正置身其中,其实感觉并不那么舒服。”

赵闽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悠然说道,“跟你说个有趣的事。这几年,我听过好几位国外建筑师发表过对陆家嘴布局规划的评论。他们最一致的观点就是你刚刚说到的那句话。”

“哪一句话?”甘婧问。

“陆家嘴的高楼太高、太多、太密集。这种布局平日没关系,一旦遇到类似地震、火灾这样的灾难就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楼层高,逃离耗时长;楼间距窄,楼与楼之间会相互倾轧。一句话,如果有灾难发生,楼内楼外的人都很难逃生。”

甘婧举到一半的酒杯停在半空,足足想了一分钟,才说,“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一直想着拼命赚钱活下去,很少有人会想到自己将怎样死去。”

赵闽点点头,“我回来后,也接触了一些人,我发现,尽管有些人已经很有钱,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认可度,可是,他们并不快乐,很多人甚至还充满着焦躁和恐惧。”

“没办法,环境所迫,丛林法则效应。”甘婧小声说,“人太多,资源又少,社会保障机制又不完善,大家只好靠自己的本领去抢,能抢多少是多少。抢得多的人怕再被抢,心底会怕,抢少的人内心不平衡,心底会怨,所以大家都不快乐。”

赵闽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微笑着说,“其实,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很多人都认为很多事与自己没有关系,事实并不是这样。”

甘婧刚想接过话题,邻座的谈话声打断了她,一个说普通话的年轻女人大声说,“让我先给这个菜拍张照片,你们先别吃。”

轻微的闪光后,女声再次传来,“这家店除了景色好一些,菜的味道也就一般。哪天有空,我带你们去新天地,那里有一家做地中海菜系的店味道还不错。等一下,让我再拍一张,这张光线不太好。”

赵闽惊讶地看着甘婧,露出疑问的神色,“为什么要给菜拍照片?”

甘婧笑着小声解释,“许多人喜欢将自己的吃穿住行拍成照片传到微博或者微信这些自媒体上与粉丝们共享。那位女士可能感觉这家店的菜做得不错。”

赵闽点点头,再想说话,又被邻桌的普通话女声打断,“下次带你们去淮海路,要玩还得去浦西,浦东这边啥也没有。”

赵闽温文尔雅地笑笑,扭头看看临桌,那张桌边,是几名脖颈上挂着公司铭牌的男女,声音最响的那名年轻女士明显是一桌人的中心,一直用权威的语气大声说话。说到激动时,她脸上青春痘变红,语速也快起来,“最恶心的就是公司那些四十多岁的老年人啦!你说,一把年纪了,工资还跟我一个小姑娘差不多,你说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想法!”

“我听说,当地人许多都是隐形富翁,因为只要一动迁,就能分到几套甚至十几套商品房。他们并不缺钱,上班也不为赚工资,只是为了有个事做做。”一个声音弱弱响起,却明显带着挑衅,“汪总,您年轻有为,在上海一定有好几套房产吧?”

甘婧不需要回头看,已然感受到那年轻女士的尴尬。“要换个位置吗?”她轻声问赵闽。

赵闽摇头,算了。两人对视笑笑,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堪称豪华的上海滩夜色,如一幅流动的油画,衬托得窗内两个人安静得不甚真实。

晚餐结束时,趁邻桌声音略略小些之时,赵闽从手包中拿出一只小小的U盘轻声说,“这里面拷了一些魏祺的生活照片和他的基本资料,希望能给您点线索。不管结果如何,我先代我和我们家族谢谢您了。”

甘婧接过来,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背包中。

出了餐厅,进入电梯,甘婧小声说,“这段时间公司没活儿,我可以不用每天疲于奔命了。正好利用这些时间好好研究一下魏祺。”

“你们公司没有项目吗?”赵闽问。

“原本有的。是环宇公司投资的一部3D片,新闻里说,环宇老板跳楼身亡。项目也被叫停。我听先来的同事说,这项目是近一年来最大的一笔,如果没了,公司运转都可能会出现问题。”

赵闽微微有些惊诧地说,“不会吧。昨天我还和何总见过面,他说你们公司最近项目很多。他还说,想在剑齿虎项目结束后,专程向董事会汇报一下纳士公司在国内主板上市的愿景和操作流程。”

“哦?真的吗?”甘婧也十分惊讶,“可能是他刚刚又找到了业务,还没通知大家吧。”

进入地下停车场,赵闽的司机已经在电梯口等候,看到两人后,微微弯了弯腰,示意两人跟他走。

“昨天他拿了几份合同给我看,有一份是与政府签的,还有一份是与迪斯尼国际度假区签的,我看了看时间,是在上次我回国后不久,大概……是四五个月前。”赵闽边走边说。

“是什么内容?”甘婧问。

“是拍摄系列迪士尼度假区宣传片授权书。还有一份,是关于演艺经纪的。”赵闽说。

“我看过公司的营业执照,那上面并没有演艺经纪这一项。”甘婧说。

赵闽笑了一下,“甘小姐,你真是有心人。据我所知,何总并不仅仅只有纳士一家公司,他在北京、杭州、武汉都设有公司。那些公司从事的业务,和你们现在这家公司是互补的。不管是演艺、出版还是影视资格,只要有一定数量的资金和从业人员,申请起来都很简单。你们的纳士成立之初,也只有一千万元人民币的注册资金而已。”

在司机的带领下上车,坐好,甘婧问道,“那几个公司也是他在管理?”

赵闽笑,“我也问过他,他说不用他管理,这些公司基本只是个壳儿,平时放在那不动,需要时,可以用它们来做一些事。”

甘婧懂了,她点点头。“怪不得昨天下班时,何总对大家说,一个项目搁置了不会影响整个公司的运作,原来他又找到更大的发包单位了。”

赵闽点头,“文化想成为产业,本来就需要耐心和时间。我一直劝他不要急。”

甘婧笑道,“不管如何,这公司是我工作的地方,也是您控股的企业,还是我在上海吃穿住行的依靠,于您于我,都希望公司好。”

赵闽笑,“甘小姐,你是个爱岗敬业的好职员。”

甘婧学赵闽的样子耸耸肩,赵闽笑起来,她也笑。

不知为何,对于赵闽的话,甘婧总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第十一章

甘婧看到蓝祖平时,他的头上的伤口还贴着一块巴掌大的纱布,清晨的阳光下像一只被煮熟的大龙虾般沿祖冲之路弯腰向前疾走,一只巨大的电脑包在他屁股后来荡来荡去,显得他越发细瘦。

甘婧赶紧跑了几步向上追去,“蓝老师,怎么没开车呀?”

蓝祖平闻言回头驻足,“哟,是小甘啊,你好!你好!车制冷系统出了点毛病,我送去修了。”

甘婧一边说话一边喘着粗气,“这天气,得有四十度了吧。早晨一出空调房就热出一身臭汗。”

蓝祖平也是一脸汗,但并不改爱调侃的本性,他笑着说,“美女出的汗怎么能是臭汗呢,就算真有味道,那也是香汗。”

甘婧擦一把汗,笑着站定,看看蓝祖平头上的纱布,“好些没?这么热的天,伤口很难愈合的。”

蓝祖平指指头顶,笑,“嗨,我这头,比砖头还硬。”蓝祖平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自己,迅速转换话题,“听说你前段时间加班时累得晕倒啦?现在休息过来没有?”

甘婧回答,“我是低血糖,吃块巧克力就没事了。对了,您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兴许还能帮你分析分析。”

蓝祖平迟疑一下,说,“成吧,咱边走边说。”

尽管蓝祖平一直在避重就轻,进入到公司一楼大厅时,甘婧还是基本了解清楚蓝祖平受伤当晚的情况。

那天晚上,蓝祖平如平日一样下班。发动汽车时,他还左右看了看,公司停车场里空荡荡的,一台车也没有。

蓝祖平的家在南汇郊区,是一幢四层的小产权别墅。因为地段偏僻,产权不明晰,交通也不方便,2006年买入时,他只花了40万元人民币。其后几年,几乎全上海都进入商品房迅速增长期,但地产开发商们还是嫌他住的地方太偏远,没哪家肯进行进一步开发。几年过去,那里依然是住户稀少、交通不便。

蓝祖平下班时已经快凌晨三点。所以狭窄的马路上异乎寻常地空旷,除了一些在深夜负重前行的超大型货车,几乎看不到小车与行人的身影。平时需要两个小时车程的路,蓝祖平只用了二十分钟。

将车停好,蓝祖平下车掏钥匙开院门,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紧接着,他的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

被砸了一下之后,蓝祖平并没有马上晕厥,他在倒地后还下意识地大喊一声,大哥别杀我,包里有钱,都给你拿去花。

那人听到这句话后,又给了他一下,他才彻底失去意识。

你看清有几个人了吗?甘婧问。

蓝祖平摇摇头,“砸我的人站在我背后,我看不见有几个人。警察说,从当时的情况看,应该是一个人作案。不过,他们也想不通他为何在将我打昏后,并没有拿我的钥匙继续入室偷窃,而只拿走了一个电脑包。”

“估计抢你的人如果是过路贼,他也不知道你家里是否还有别人。所以,也不敢贸然闯进去的。”甘婧思索着问,“电脑包里都有什么?”

“当然是电脑。真他妈背运,这三年的劳动成果,就这么一眨眼全没了。”蓝祖平愤愤地说。

“那是啊。对于从事技术工作的人而言,丢电脑比丢钱的损失大多了。”看看已到公司门口,甘婧话锋一转,“您还是多休息,这几天没事就别来公司了,反正剑齿虎的项目也暂停了。”

“嗨,反正我在家里也闲不住,还是上班来好过些。”蓝祖平笑,电梯门打开,他先跨进去按下了楼层数字。

“对了,剑齿虎那项目说什么时候复工没?”蓝祖平问。

甘婧摇摇头,“我听何总说,佟仁冬的确是大人物,他这一跳,不仅砸得资本圈的地面摇三摇,连我们这种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公司也跟着抖了三抖。”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动漫这个行业,在国内真正赚到钱的屈指可数。大家都是赔着力气赚吆喝。许多动漫公司都是靠向政府要补贴生存,他们拍一万分钟烂片,所在地政府就配套给一万分钟的补贴。”蓝祖平笑着说,“要想将动漫从企业变成产业,真正从市场上赚到钱,也不能急这一年两年,要有点耐心才行。”

类似的话赵闽讲过,再由蓝祖平口中讲出,让甘婧竟然怔了怔。

对于从公安基层派出所直接进入动漫企业工作的甘婧而言,动漫企业的工作,基本是另一种人生模式。性格开朗、从业经验丰富的蓝祖平,便是她这一段人生开始时的带路人。对于这个无形中给予自己许多专业性帮助的同事,甘婧从心底感激。

两人上了楼,看看时间尚早,许多同事还没有到,便又站在茶水间聊了一会儿。

“之前,我们一部叫得响的动漫作品都没有吗?”甘婧问。

“有啊。浦东有一个吉祥物就是咱们设计的,为了使这个吉祥物深入人心,还给它拍了一部动画片。不过,大家虽然都知道那个吉祥物,却很少有人关心谁才是他的设计者。”

“总是替人家做嫁衣裳,不容易让人记住。得像迪士尼那样,有自己的拳头产品,形成自己的品牌。”甘婧说。

蓝祖平笑,“小甘,你这句话说到大家心上去了。三年前,这想法还付诸过实际行动。公司领导层在技术人员、软硬件设备都基本到位的情况下,投入了挺大一笔钱,还真开发出一部属于自己的动画片,主角是个小男孩儿,大脑袋,头顶长了五根毛。”

“他叫五毛?”甘婧问。

“叫东升。”蓝祖平答。

“为什么叫东升?”甘婧问。

“在上海诞生的宝贝不是叫海宝吗?他在浦东诞生,所以叫东升。升是生的谐音,含义最加宽广。东升的故事也以浦东为背景展开。算是主旋律加旅游片吧。为了制作这部片子,我们当时几乎走遍了浦东的每一个角落,拍摄了大量素材照片。”

甘婧问道,“在哪里能看到?电视台播放过吗?”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没有单位肯收购。原本说好要购买这部卡通片的那家本地电视台后来又反悔了,说没有档期。”蓝祖平的语气中带着无奈。

“后来呢?”甘婧问。

“后来就是那部片子现在还在仓库里睡大觉。再后来,不是《阿凡达》火了嘛,何总又花一大笔钱购置了制作机器,以中国《山海经》为题材拍了一部3D动画。可拍好后,委托的一家发行公司出了点问题,没能趁热打铁在电影院播放。在中国,某些时候文化产品就是个潮流,流行国学时,大家一股脑讲国学,流行心灵鸡汤时大家一股脑出鸡汤书。流行国学时出鸡汤书肯定赚不到钱。一拨儿是一拨儿,过去了就赶不上了。”蓝祖平叹了口气,“剑齿虎这个项目本来以为可以打个翻身仗,谁知道又碰上投资方跳楼了。”

“蓝祖平,伤口刚好就开始和小姑娘劈情操了?”甘婧正想接话,房莺端着一只咖啡杯,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蓝祖平忙笑着回答,“哪里,我是给小姑娘讲讲我们公司的光荣奋斗史,增加她的爱岗敬业精神,增强公司的凝聚力。”

甘婧也笑着应和,“是呀,听了蓝老师的话我才知道,我们公司发展到今天真不容易。”

房莺泡好咖啡,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端到嘴边慢慢吹着,透过氤氲向上的热气,她目光如铁地盯着蓝祖平与甘婧,一字一顿地说道,“公司赚的每一分钱,真都是有血有汗。所以,我也决不允许有人做对公司不利的事情。”

趁房莺低头吹咖啡,甘婧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老让她感觉喘不过气的女人。

房莺留一头长发,烫成一种极细小的卷,平时披散着,今天则像年轻女孩一样全部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高高马尾。这种发式并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女人,让额下两条青黑色人工眉毛和嘴角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成为焦点,加重了苍老感觉。

她是不美。但许多相貌不美的人,也并不能给人如此大的压迫感。甘婧暗暗思忖,这压迫感,应该来自于两人之间一种莫名敌意。

在甘婧暗自打量房莺之时,蓝祖平说话了,“房总,您也只比我大五岁吧,”蓝祖平笑,“怎么说话这么像我妈呢。”

“说话没大没小的。”房莺轻轻拍了蓝祖平一下,痛得蓝祖平一跳三尺高,就势跳出茶水间。

甘婧望着房莺笑了一下,也端着自己的杯子快步离开。

有机会一定想办法查查这个房莺的底。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坐在座位上,看着屈志华扭着圆屁股钻进房莺的房间,甘婧在心中暗暗自语。

此后一周,甘婧一直和同事们有意无意地打听房莺的底细。但是,除了她和屈志华那些几乎摆在众人眼前的绯色传闻,同事对房莺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

公司就像一艘船,来来往往的船员很多,但很少有人能从开始乘坐到最后。如果不是怀有别样目的,萍水相逢的同事,除了共乘的这一段路之外,很少关心彼此的过往人生。

周五下班前,几乎从不在公司出现的何其多突然兴高采烈地出现在办公区,他站在办公区中间环顾四周后,将甘婧叫到办公室内。

剑齿虎项目有了新进展,何其多让甘婧将周六的时间安排出来,陪他与环宇的新任老总一起去打高尔夫。

“我没打过高尔夫。”甘婧小声说。

“没关系,球场有教练。你这么聪明,学学就会了。”何其多说。

“要不你们打,我在大厅里等你们吧。”甘婧说。

“不要。你去了,就尽量开心地玩儿。越开心越好。”何其多回答。

甘婧想了想,点头说好。

她想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何其多。

这周六是个艳阳天。

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下,甘婧先行乘坐出租车来到汤臣高尔夫球场。在大厅里略等片刻,何其多陪着环宇的新任老总谈笑而来。同行的还有身量瘦高、声音低沉的白主任。

见到甘婧,新任老总的眼神明显直了一下。

“哟,这是你们公司请的电影明星吗?”他盯着甘婧笑嘻嘻地说。

何其多显然很满意这种惊艳的效果,略带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员工,甘婧。小甘是剑齿虎项目的创意文案与总策划。”何其多不动声色便给甘婧冠上一个大而空的新职务。

“这位是环宇的董事长,佟仁义。”何其多转向甘婧。

甘婧赶紧上前握手,“佟总您好。”

“甘总策划你好。”佟仁义紧紧握住甘婧右手,笑道。

听出佟仁义话中的调侃,四人均笑起来。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换好服装,汤臣高尔夫的一名销售经理已经在进入区等候。见到何其多,笑着用香港普通话致意问好。

进入球场,四名包裹得像中东女士的女球童驾着球车迎了上来,殷勤地跟在各自客人的身后。因为日日在烈日下工作,四名女球童都黑得发亮,但一张口,人人声音甜美娇柔。

与甘婧的茫然不知所措相比,其他三人显然是精于此道的老运动员。开始三人还等等甘婧,见她实在是不上路,便将她丢给球童照看,各自跟着自己的小球,一杆一杆向前一步步推进。

甘婧见三人渐渐走远了,索性不顾形象,放开了力气打,由于不得要领,往往她一挥杆,球没飞起,一块草皮却应声掀起。

连掀了十几块草皮后,球童的眼神已经由惊讶转为鄙视,甘婧的衣服已经干了又再湿透,手臂的皮肤也一阵阵火烧似的痛,便摘下左手手套,将球杆交给球童,自己回到大厅休息。

坐定,接过服务人员递来的冰水,甘婧擦了把汗,望望窗外烈日下仍然在奋力挥杆的三个人。何其多肩宽腿长,腹部平坦,挥杆时,手臂与背部自然曝出一条结实而漂亮的肌肉曲线,阳光生动如豪宅宣传片中的代言人。能将高尔夫打得这样帅气的普通人,一般非富则贵,并且懂得生活,珍惜健康。相比之下,远处也在挥杆的佟仁义就是土豪即视感。

文化产业崛起的好处之一,是老总这个行当中,多了许多像何其多这样既帅又有钱的文化老板。

一个小时后,何其多、佟仁义和白主任一起返回大厅。服务员迎过来,带领几人去冲凉更衣。

“今天太热了,要不然,我一定能打完十八洞。”坐在二楼的会员中心,佟仁义指着阳光下的球场略带遗憾地说。

甘婧顺着他的手指向窗外望去,溪流交错,果岭起伏,一条条球道散落其中,那些深深浅浅的绿,仿佛要与头顶的蓝天交融。

如果是微凉的秋天,这该是一处十分令人心旷神怡的运动场所。

“美女不喜欢打球?”佟仁义斜倚在沙发上,开始和甘婧搭话。

“我主要是不会打。”甘婧看着神态体态都颇似大企鹅的佟仁义,满脸堆笑地回答。

其他三人晒后是黑,甘婧晒后是红。从头到脚、从手臂到小腿,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红。在莹白肤底的衬托下,肤色如樱花一般鲜嫩娇艳。

“在商城路桃林路那里有一家高尔夫练习场,叫船长高尔夫,离源深体育馆也不远。如果想学,可以先去那里,教练很耐心,费用也不贵。”白主任接话。

甘婧笑着说了声谢谢,心中却暗想,不贵是有钱人的视角。再有,如果晒到球童那么黑,我算是一点优点也没有了。

“女孩子很少有喜欢这项活动的。怕累,也怕晒黑。”何其多说出甘婧心声,“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房莺还可以。她是我看到的惟一可以打完十八洞的女人。她的体力比许多男人都强。”

“就是我们上次吃饭时你带来的那个——替你管钱的女副总?”佟仁义皱眉回忆了一下,“是不是长着一撇小胡子的那位女士?”

甘婧忍了又忍,才将笑容隐藏在皮肤表层下面。但白主任已经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何其多也笑了笑,淡淡说道,“佟董观察力还真不错。房莺的汗毛是重。远看是像长了胡子似的。”

白主任摇摇头,“你们男人,对女人总是以貌取人。”

何其多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房莺这个人长得是不怎么样,但她有她的优点。她能做的事,别人取代不了。”

佟仁义大笑,半晌,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何总这点和我倒挺像。做企业和当家长一样,知人善用最重要。我和我兄弟不一样,我没文化,从小到大就会造房子。他呢,一直是学校里的高材生,人聪明,还留过洋。我们全家老小都靠着他才有今天。可如今他这一走,把一大摊子事都留给了我。我怎么办?我哪懂什么剑齿虎什么文化产业的,只能知人善用。”

白主任及时将话题接了过来,“佟董不仅知人善用,而且十分重视公司的日后发展。尤其重视与合作伙伴的关系。这不,公司内部事务稍稍理顺,就来和何总谈合作了。”

佟仁义点点头,将目光转向甘婧,“文化主题公园这种事情我不懂,也不知道剑齿虎和大老虎有啥差别。美女,要不你跟我说说?”

甘婧看看何其多,何其多只是笑,却不说话。她只好放下茶杯,面带微笑地说,“剑齿虎生活在渐新世到更新世末时期,它与现代老虎的最大差别,就是他吃饭靠的是实力,而现代老虎靠的是技巧。”

“哦?这么有趣。”佟仁义瞪着眼睛,一副被吸引的样子。

“佟董,按照我们小甘的思路,剑齿虎不仅是它所存在那个时期的霸主,还是一个末世英雄,像西楚霸王那样兼具气吞河山的个性魅力与不肯与现世妥协的悲剧式结局。美国大片走的都是这路线。从以往的经验看,这种有故事、有情感又有实景配合的主题公园目前在国内还没有,只要宣传到位,肯定能引起大部人的兴趣和小部分人的共鸣。你看怎么样?”何其多口若悬河。

“行吧。按你们说的办吧。这事还是由小白负责。据我所知,小白经手的每一项投资都赚钱,这次应该也不会让我失望。”佟仁义看看白主任。

白主任点头,低沉的声音仿佛自带共鸣设备,“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过,有件事我要说在前面,何总也知道,环宇现在处于非常时期,资金问题很敏感。短时间内无法支付给你合同上剩余的费用。这项目上马时本来就非议重重,重新启动,我也是看中了甘小姐提供的方案,在内部也遇到一些阻力。”

佟仁义沉吟片刻,“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小白再和你们签个补充协议,重新拟个付款方式和付款时间。从短期看,你们可能会吃点紧,但从长远看,我佟仁义决不让你何总吃亏。”

何其多一愣。足足一分钟后,才笑着说,“那好吧。佟董发话了,那还有什么说的。佟董说怎样就怎样。”

“那行,我下午还要去拜访一下主管部门领导,咱们就在这吃个简单的午饭,下次我们开船去象山海钓。美女也一定要参加的。”

“好。”何其多点头。

吃饭时,四人依旧谈笑风生。从佟仁义不时望向自己的眼神中,甘婧已经大概猜出何其多带自己出来应对佟仁义的原因,年过五旬的佟仁义似乎很喜欢自己。尽管心中有略略的不舒服,但甘婧还是很热情地主动与佟仁义碰杯、聊天。

在何其多低头看手机时,甘婧看了他一眼。她发现,何其多的头顶心竟然有一圈头发已经灰白。

这半年,何其多好像老了许多。何其多仿佛听到甘婧的腹语,淡然说道,“我是少白头。半个月不染的话,白头发就露出来了。”

甘婧一怔。何其多并非是个头脑简单又有点好色的英俊男人而已。他其实很敏锐。平时表现出的粗线条,很难说是有意为之,还是其他。

“何总,听说你们还接到了一个和政府相关的项目。方便说说吗?”佟仁义倒没有冷落何其多,主动将话题转向了他。

“哦,是有一个。不过接了之后,我也没感觉有啥开心。”何其多回答。

佟仁义哈哈大笑,“我听朋友说,主管部门对外签订的购买服务合同条款都十分严苛,对企业的要求很高。”

何其多笑,“佟董,我和你一样,发愁的不是执行问题,而是资金。那项目的前期启动资金很高,而且都要由我们先行支付,甲方只肯答应在项目执行过程中一步步给款。”

佟仁义哦了一声,几秒钟后才说,“那你不妨学学我们建筑公司,你当总承包商,把活儿从甲方那里先接下来,再发包给下面的小承包商,甲方怎么要求你,你就怎么要求你的乙方。这样大家都有钱赚,又不要承担太大的资金风险和压力。虽然少赚了点,但可以腾出资金,做更多事情。”

何其多点点头,“我不是没想过。不过——”

何其多的话没完,佟仁义举起手中的酒杯,“不过大家都是兄弟嘛,有困难就说一声。如果有时间,到我办公室深聊。”

何其多赶紧举杯。

在汤臣高尔夫球场门口与佟仁义道别,何其多问了问甘婧的住处,吩咐司机先送甘婧回家,然后再送自己回家。

“佟董喜欢白皮肤女孩子,所以今天我带你过来应酬他。如果有令你不舒服的地方,请别介意。我有分寸。”车上,何其多一本正经地对甘婧说道。

“没关系。都是为了公司发展。公司有发展,我们员工才有饭吃。”甘婧迅速回应。

何其多笑了笑,“小甘不错的,我一直看好你,好好干。”

甘婧点头,不语。

见两人无话,司机识相地开大音响,有如浓雾般的音乐缓缓响起,甘婧感觉那音乐仿佛从后脑处蒸腾而来,原本还从身体各处不断渗出的汗滴瞬间便四散而去。

“这是神秘园吧。”她小声说道,“何总也喜欢听神秘园?”

何其多摇摇头,“不是我的。应该是司机随便放的。”

“我有位朋友,性格豪爽,可在听神秘园时,会泪流满面。每次听到这张光碟,我都会想起他。”甘婧小声说。

哦。何其多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坐直了身体,“我以前有个朋友,听这个也会哭。”

甘婧哦了一声,“他现在还听吗?”

何其多没接话,而是闭上了双眼。

略显紧张的沉默中,车行得飞快,转眼便到达金桥。甘婧礼貌地说了声再见,挥手下车。

唐红果儿曾在一次闲聊中告诉甘婧,魏祺很喜欢挪威一支叫神秘园的乐队,经常会在全球各国追随他们的脚步聆听他们的音乐。

看着何其多的车消失在转角,甘婧在心底默默问道,何总,您爱听神秘园的那位朋友,就是赵魏祺吧?

第十二章

徐丽美按门铃时,房莺已在客厅等候。

相貌清爽的家政工人将徐丽美请进客厅,轻手轻脚泡好一壶祁门红茶,摆好几样冷热茶点,静悄悄离开,并拉上客厅门。

揭开面前白色骨瓷小盅的盖子,徐丽美夸张地赞了一声,“哟,是冰糖燕窝,还是阿姐侬会享受。”

房莺淡淡一笑,“是马来西亚燕窝,就晓得侬会欢喜。”

徐丽美拿起小勺,秀气地吸了一小口,笑着问,“阿姐,侬招吾来,有啥事体?”

房莺不响,而是慢条斯理地将两杯红茶沏好,又兑好牛奶,加好糖,这才开口,“阿美呀,多少辰光末帮侬碰头了?”

徐丽美赶紧放下小勺,有些讨好地笑,“阿姐,不是怕侬忙打扰侬呀,阿拉早就上门了。”

房莺笑了一下,没回应,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徐丽美也笑一下,接着说,“最近公司财务情况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