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儿当即站起来,道:“天子脚下,这些人就敢这样,咱们去告御状去!”

“招儿姐说得对,咱们去告御状去。”附和招儿的,无外乎是高升等几个小子。至于其他人,却是没有说话。

薛庭儴讶然失笑:“招儿,你这是看大戏看多了,你当告御状就这么容易?”语毕,他又道:“我与老师有些事说,这样你去做些酒菜来。”

这明显就是想把人都支开,大家也知道接下来的事不太适合他们听,便都离开了。招儿还有些不愿意走,问薛庭儴:“是不是事情很严重?”

“没事的,你不要多想。”

说是这么说,招儿怎么可能不多想,但还是抱着弘儿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林邈师生几个人,林邈一直皱着眉,没有言语,半晌才吐了口气道:“此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能是如何打算?其实早在之前他心中约莫已经有了些数,后来做的这些不过是印证自己所想。如今许多事都一一印证,却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当然这些严重他并无太多的佐证,可仅凭他敏锐的嗅觉,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朝中的局势太复杂,根本不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以搀和的。且这次的事,并不止是吴阁老一系,还有那背后的庄家。目前薛庭儴就看出这两个派系,可仅是这些,就足够将他碾轧成齑粉。

本来薛庭儴就没抱北麓书院为自己出头的希望,此时听到林邈这句话,更是验证了他心中的所想。

也就是说,他只有一个人。

无疑是螳臂挡车。

聪明的就该识相些,反正下次还能再考,也不过就等一年,他本就没打算大出风头,这样处置最好。

唯独就是,心里的那口气。

其实也不是不能咽下。

薛庭儴微笑着看向林邈,眉眼清朗。

“老师,我虽是不太清楚朝堂的形势,却也知道敢如此堂而皇之,并不是我们这种没有背景之人可以撼动的。反正我尚且年轻,这次能中,下次也能。”

林邈看着薛庭儴,嘴唇翕张了下,良久才化为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如此想,说明你成熟了。”

他直起腰来,朝门外看了看,才道:“时候也不早了,老师还有事。如果再有事,一定要来找老师。”

“知道了老师。”

林邈点点头,便迈步走了出去。

陈坚看着薛庭儴:“庭儴——”

“怎么了?”

“没、没什么。翰林院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薛庭儴点点头:“谢谢你了,阿坚。”

“谢什么?”陈坚有些不自在:“老师到底年长我们许多,我才想找老师来出出主意。好了,我真得走了。”

语毕,陈坚就急匆匆离开,步履罕见的急促。

薛庭儴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陈坚是专门将林邈请来的,可惜让他失望了。

*

陈坚到了门外,一辆挂着青灰色车帘的骡车停在门外。

是林邈的车,自打他被简选入宫,就特意置了辆车,这样进宫当值也能便宜些。

车明显是等陈坚的。

陈坚上了车后,骡车便跑动起来。

“老师,只能这样?就不能帮帮庭儴?只要您跟陛下说上一句,陛下必然会明察秋毫,还庭儴一个公道的。”

陈坚素来沉默寡言,这次也是因为事情牵扯上薛庭儴,他才会如此罕见的激动。他知道庭儴肯定不会像表面这么平静,不过是不忍。

不忍牵连了他和老师,还有毛八斗、李大田,甚至他身边的所有人。所以他宁愿含冤受屈,宁愿一腔不平就这么憋着。

“焕之。”林邈声音沉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老师!”

“焕之,你已入仕,有些事庭儴他们不知,可你却知。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他们的处境?

是的,他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薛庭儴他们还未入仕,所以事情波及不到他们。可北麓一系自打太子少师傅友德辞官归乡后,就陷入窘迫之境。

其他派系各种明里暗里打压,终归究底北麓一系这么多人在朝为官,又怎么可能不得罪人。以前忍着是因为太子,因为有傅友德,如今傅友德辞官,太子眼见着也不成了,北麓一系遭了当今的厌恶,其他人自然不吝落井下石。

所以林邈不是不管,而是管不得。

骡车很快就到了翰林院门前,陈坚下了车,可林邈却没有进宫,而是让车夫换了条路走,很快骡车就驶入茫茫人群中。

骡车停在一间普通的宅子前,林邈下了车,整了整衣衫,才抬手敲门。

不多时,门被打了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仆,将林邈引了进去。

越往里走,那隐隐约约的琴声越是明显,及至林邈到了一间斋舍门前,琴声戛然而止。

“进来吧。”

林邈走了进去,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人背对着他,坐在窗下的琴台前。

“有事?”

林邈并未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越是说到后面越是激动,及至到最后甚至没办法保持镇定,一改早先在几个学生面前沉稳。

“你想说什么?”青衣人声音很清冷。

“师叔!”

“这孩子比你懂事多了。”

林邈忍不住往前一步:“就是因为他懂事,所以作为他的老师,我非常羞愧。当初我顽固不化,又自诩清高,差点锒铛入狱,是他救了我这个做老师的。如今,我的学生蒙受此冤,我这个做老师的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说不出,我羞愧得无颜见人。”

青衣人轻轻叹了一口,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

“安齐,应该知晓我们的处境。”

这句话方才他对自己的学生说过,如今听起来却有些像是在嘲讽他。

林邈颓然道:“我知晓。”

“不过是让他再等一年,一年的时间并不长。他天资出众,以后书院不会亏待他。”

“只能这样?”

“只能如此。”青衣人站了起身,负手看向窗外:“太子的病并不单纯,也是我们的疏忽,竟会生出这般纰漏,你大师兄因为此事被迁怒,只能辞官归乡。我北麓一系素来自诩中立,可这中立却来之不易,不过是多年来众人的悉心努力罢了。

“如今北麓适逢低谷,但同时也是我们的机会,陛下忌惮吴、徐二人,沈家人因为想入阁,又和吴墉暧昧不清。陛下若想有所作为,必然不能打破平衡,所以才会有你被简选入文渊阁。

“这是给我们的机会,也是陛下在表示他还念着旧情,可若因此事掀起风波,让陛下误解了。是时,若是连你也招来厌弃,我北麓将无人再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到时四面楚歌,我北麓一系危矣。哪怕是他挣回了自己的东西,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说完这些,青衣人就再未出声。

良久,林邈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师叔,我知道了。”

“去吧。若是无事,少来这里。”

“是。”

*

那份朱卷还是没找到。

吴阁老的人翻遍了顺天府藏卷之处,且礼部那里也翻找过了,似乎那份朱卷凭空消失。

事情报上来,安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报给了吴阁老。

吴阁老让人把墨卷送了过来,看完后脸色变得阴沉。

竟是这个乡下小子!当初与沈家联姻那事传来,关于薛庭儴自然为吴阁老所知。

不过他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吴阁老在朝为官的这些年,无数两榜进士对他阿谀逢迎,他又怎么可能会将一个小秀才放在心上。

可偏偏就是这个小秀才,一路从秀才到举人,甚至有会元之才,而他的卷子还被换给了吴文轩,如今朱卷又不翼而飞。

吴阁老当即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难道说是沈家从中动了手脚?沈家到底想干什么?

吴阁老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来回踱步着。

安伯见此,虽是一头雾水,但也知晓似乎出了事。

“找人去查查那小子,越清楚越好。”

“是。”

*

井儿胡同里,王秀已经被关在柴房里多日。

刚开始他大吵大闹,就被人绑了手脚,堵住了嘴。之后薛庭儴告诉了他一些事,他自己就不敢再闹了。

王秀起初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随着放榜之后,外面关于王秀和杨广志一片骂声,当然也有骂其他人的,但都不如骂两人多,毕竟当初买二人的实在太多太多,虽即使中了,也赚不了几个钱,可恰恰就有一种人赚这种小银子。

不贪多,只求中,一注只能赚一钱银子,可是十注百注呢。

可惜王秀两人却是落了第。

这些买了他们中的人,大抵比他们家的长辈还要恨铁不成钢,期间免不了有人传些流言蜚语,说是王秀和杨广志两人是故意落第,就是因为两人被背后庄家收买了。

再加上王秀和杨广志两人,自打放榜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坐实了这种说法。

这不,现在外面有很多人正在找王秀呢。只要薛庭儴将他往门外一丢,再说一句王秀在此,估计他会被人活撕了,他自然不敢再闹腾。

不过王秀被关在这里久了,也免不了会闹腾一二,却十分清楚这个度。到底能考中举人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不外乎少年成名膨胀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逢着薛庭儴来给他送饭,王秀说道。

因为许久没打理过自己了,此时的王秀哪里还如当初被人拥簇时风光的体面。头发许久未曾洗过了,一缕一缕贴在头皮上,上面沾了很多灰。又因日日恐慌不安,又长久不见阳光,脸皮泛着不正常的清白,皮包骨头的。

薛庭儴没有理他,放下饭,就打算出去。

“就你,还想动什么歪心思,我劝你早些把我放了,我回福建去,两厢各自安稳。任他黄水滔天,反正犯不上你我。”

薛庭儴还是不言。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受了他们坑害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使心中不忿又有何用。”

这几日,每次薛庭儴来与王秀送饭,他总会来这么一段,大抵也是想说服薛庭儴放了他。

之前薛庭儴懒得理他,也是心中有事,今日倒是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外面那么多人找你,你就不怕我放你出去,你被人活撕了?”

王秀抽搐了下脸皮,看来也是有些怕的,但径自嘴硬:“只要我不说,谁又认识我,待我回了福建去,山高路远,京城的人也拿我没办法。这话不光是对我自己说,也是对你说。”

说到这里,王秀复杂地看了薛庭儴一眼:“你就别犟了,就是一口气,吞下了也就吞下了,何必还杵在这里,你就不怕是时对方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王秀哪里知晓薛庭儴身上发生的事,这是以为薛庭儴跟他一样呢,只是他认了命,对方却没有。

可薛庭儴听见他的话,却是愣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仙女的雷,么么哒。呃,面面又搞了个抽奖,还是抽二十个送一千晋江币,元旦抽,快来试试手气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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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薛庭儴想起自己手中的朱卷。

当时他不过是凡事喜欢留一手的的习惯, 拿到之后便扔开了。可如若真照他所想, 吴文轩会元之事,是吴钱私下安排的。为了殿试,以吴钱的性格, 必然会在吴阁老面前演一场戏, 而吴阁老为了自己,也必然会相帮。

按照吴墉此人的个性, 若是他接手此事会怎么做?

在那梦里, 薛庭儴算是吴阁老一手培养起来的,甚至心性与处事习惯,也受了对方很多影响。所以薛庭儴自认, 这世上大抵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吴阁老的性子。

如果是他,他会先扫掉所有可能会出现疏漏的尾巴。

被换掉的那份卷子, 首先是要处理的, 当然还有卷子的主人。若是卷子的主人出了意外闭上嘴,任凭对手万般计量,死无对证谁也拿吴阁老没什么办法。

薛庭儴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王秀还以为是吓住了对方, 正想出言讥讽两句,可话还没出口,薛庭儴就宛如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房门。

“庭儴, 到底怎么了?”招儿有些焦急地看着薛庭儴, 他进来后什么也没说, 就拉着她往外走。她手里还抱着弘儿, 弘儿被吓住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想哭却不知为何忍了下来。

李大田听到外面动静,从房里走了出来。

“庭儴怎么了?”

薛庭儴也没回答,只是道:“去叫阿坚和秀兰,还有八斗,把他们都叫起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庭儴,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忘了,阿坚留在翰林院里赶着那劳什子史书,说是这几日都不回来的。”

薛庭儴这才想起,陈坚奉命修前朝史书,这事就是没准儿的活儿,若是没有人提,修个十年八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混时间。可若是有人问起了,自然要做个样子,所以陈坚已经有好几日没回来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我们先去升子住的地方。小心些,别让人看见。等去了后,我再告诉你具体,你现在把所有人都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人先走了再说。对了,把王秀给带上。”薛庭儴语速极快道。

见此,李大田也不敢耽误,赶忙跑着去叫人。

打从高升他们来后,招儿就在想到哪儿找个地方安顿他们,毕竟这宅子里住了三家人,本已是极为紧凑,再也住不下更多的人了。

招儿本来打算再寻着去哪儿买一座宅子,谁曾想斜对面有一家的宅子往外卖。因为都是邻居,彼此也认识,所以不用经过牙行,价格要便宜许多。

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招儿就将宅子买下来了。

之后房主搬家搬了几日,高升他们也是昨天刚搬进去的,几乎没有外人知道。

外面天已经黑了,本来大家吃过晚饭,收拾收拾正打算歇下,薛庭儴突然叫他们走,还是如此匆忙。

洪氏本来还有些意见,可毛八斗出于对薛庭儴的信任,显得十分慎重,她忍了忍也没说什么。

一行人分批离开家里,三月多的天,还是有些凉的,外面黑漆漆的,只借着月色和有些人家大门外亮着的红色灯笼,才有了些许光亮。

高升早就收到了信儿,守在大门前。听见有人轻声敲门,他将门打开,在看清了来人后,就让开身让大家都进来了。

“这是咋了?”高升还是一头雾水的。

“进去了再说。”

一行人涌进了堂屋,之后薛庭儴就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你是说怕有人杀人灭口?”

“这天子脚下,谁敢这么大的胆子!”洪氏下意识道。

毛八斗说:“娘,你听着就成,庭儴的担忧并不是没有原因。”

“难道真有人这么大的胆子?”洪氏小声咕哝。

朝廷开科取士,有人胆敢众目睽睽之下行那种鬼魅伎俩,杀人灭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事。本来大家都还有些半信半疑,想起这件事,心中却是又沉了几分。

“那可怎么办?”

“希望此事只是我无谓的担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歇着,一切事情待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话都说成这样了,大家也只能散去。因为房子太小,又住进来这么多人,致使房间不够,只能大家都挤着,这些琐事就暂且不表了。

弦月如钩,四周一片万籁俱寂。

本来有些人家门前挂着灯笼,如今熬得久了,里面的灯油也干了,只剩下一个黑影子随着夜风飘来荡去地摇摆着。

夜风很大,一阵乌云飘过来,掩住了细冷的弦月。

一阵几不可查的脚步声骤然在巷子中响起,哪怕此时有哪户人家醒着,恐怕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这些人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为首的一个人趴在门上顺着门缝往里看。

里面漆黑一片,他做了个手势,当即有人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把薄刃,只是一插一挑,再去推门,门就打开了。

这些人脚步轻盈地进了里面去,让人恍然以为并没有人来过,只有那黑咕隆咚的门洞大敞,昭告着来了些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