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血液里就有不安分的遗传因素?不是郝家的风格,自然来自梁青。因此她虽然在理智上知道该怎么做更好,但单尔信的出现和存在,又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还存在着一些不定因素,可能会有“惊喜”的东西,就算“惊”大于“喜”,就算麻烦重重,她也不忍彻底摆脱。

但她性格中向来占主导因素的冷静和超脱,又让她觉得这样非常危险非常不妥,于是,她便矛盾纠结了,而单尔信,便被他影响的也反常了,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相信我,这对于一个二十六的男青年,还是个有理想有能力有文化有追求的部队干部来说,绝对不是句夸奖的话。

63

尽管两人都有无数的想法,但此时此地也不适合谈心,笑过之后,两人还是回到指挥部继续工作。

没想到吃完中午饭没多久,程伟处长就又匆匆忙忙地上门了,这次还带了份文件,他胖胖的圆脸带着憨厚的笑容,对单尔信道:“单老弟,真对不住你,情况紧急也没跟你商量,不过我们七支队队长已经向参谋长报告了,你们这里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说完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单尔信。

以郝靓的观察来看,这程伟处长必是有求于己方,而且所求还不小,很可能不按常规,果然,她这边还没分析完毕,单尔信浓眉已经皱起:“谢谢你们队长的邀请,可是随舰出海的话……我这边也有事情要处理。”文件是这一组潜艇所属的7支队队长的邀请函,按说程伟不归他管束,这么卖力前来当说客,可见又是个“哥们儿。”

 

其实如果时间来得及,7队队长完全可以请示指挥部安排单尔信随艇出海,可是整个演习已经部署完毕,人员已经就位,大佬们都在忙着最密集最前沿的指挥行动,临时申请肯定来不及,偏偏单尔信并不是N舰队的人,7队队长还没有权利调动他,若想安排单尔信作为一个小小的维修保障人员随舰倒是可以,但这就得征得人家的同意了。

单尔信其实是有些心动的,7支队有N舰队最新最先进的船舰和潜艇,而N舰队的装备现在在全国舰队里也是拔尖的,他有长辈在总装工作,家里闲聊时提及过,单尔信很想找机会见识一下,这次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是,A大队信息支队虽然作为远来的客人,观摩为主,任务不重,但这摊事,也不能完全放手。

除非,有人能代替他的岗位。

单尔信抬头看程伟:“这个我做不了主,要先请示我们领导。”

“那是,那是,我和你一起去。”程伟见有戏,立刻笑成了一朵胖菊花,看到旁边的郝靓,立刻道:“为了以防万一,郝翻译也一起去吧。我们这批新舰艇第一次参加演习,很担心保障不到位,仪器的说明材料也大都是外文……”

所谓的请示领导,自然是请示朱海峰,他人倒也干脆,直接问单尔信现有的任务,问能否有人代替,单尔信顿了顿道:“张英子可以。”

朱海峰嘴角一歪,眼睛一斜,看着张英子,却对单尔信道:“你确定她可以?误了事算谁的?”

张英子一蹦三尺高:“姐姐我学电磁理论的时候,单尔信这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我能误事? 哼…”她说不下去了,估计再说下去狗眼看人低都出来了,人前她总算还是记得要给领导们留些面子。

于是乎,在张英子立了军令状的情况下,单尔信和郝靓打包准备随舰出海了。 

跟着着程伟来到一艘灰白色的船舰旁,郝靓还未有所觉,单尔信脸上却现出异色,眼睛明亮异常,貌似平静地问程伟:“是SZ号?”

程伟微笑着点头:“054型,最新型的国产驱逐舰,全海军只此一艘。”

这下郝靓也惊奇了,完全明白单尔信极力压抑的兴奋因何而来了,男人,对于车啊,船啊,武器啊,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狂热。

程伟显然对自己带来的惊喜很满意,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艘舰船的独特和难得。单尔信一边认可地点头,一边准备登船,他带些欣慰地道:“这上面使用的VLS系统(垂直发射系统)和相控阵雷达都是我国自制的,其中相控阵雷达是我参与的研发中第一个投入使用的,就像是自己的女儿,出嫁后总是要关心她过得怎么样。”

单尔信一个小青年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本身很诡异,郝靓又联系到昨天觉得他年轻十岁的想法,忍不住就想笑,可更爱笑的程伟却没笑,他嘴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半天才缓了过来,只是接下来再也不提这舰艇如何先进了。 

单尔信的注意力都在舰艇上,自然没注意到这一点,郝靓却发现了,和程伟的目光接上,善意地给了他一个笑容,又以目示意看了看单尔信,程伟见单尔信心无旁骛的样子,方又自嘲似的笑笑,笑过之后便坦然了。

有了程伟处长的带领和引荐,以及恰到好处的介绍,舰上的保障人员很快接受了单尔信和郝靓的存在,郝靓的到来尤其受欢迎,原本舰上只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军医,来了郝靓,她有伴了自然高兴,一船的大老爷们儿看来了个美女,更加高兴,虽然美女旁边有个气场强大的护花使者,但紧张的军演间隙,有美女养养眼也不错嘛!大家都很容易知足的。

虽然生长在水乡,但乘坐军舰的水上生活,对郝靓来说还是很新奇的,不过她不晕船这一点倒是让军医大姐很欣慰,听说她是第一次坐船出海更是惊奇了,连连地夸她身体素质真好。

单尔信一登舰,如海盗入了宝山,鱼儿入了大海,一转眼就不见踪影,恐怕连自己姓啥都忘记了,更别提带着过来的郝靓。演习刚刚开始,郝靓和军医王大姐都是“备用”人员,自然清闲,就在舱室里闲聊。

郝靓本身,对于独自待在舰上无人可供八卦的王大姐来说,就是一座宝山,她充满了好奇心:“跟你一起来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是少校了,很厉害嘛!”

郝靓点头:“那是,他是我们领导。” 

王大姐眼睛闪着光:“那你们这领导可真够平易近人的,我看他登船让你先上,走路走在外面,说话还看你脸色,似乎生怕你受伤或不高兴。”

郝靓尴尬了,她自认是挺懂礼貌的一个人,可在单尔信那里,由于“潜规则”的原因有了不正当关系,在心理上就没把他当回事,安享他的照顾,再说女士优先也是能说得通的,就是没想到中国的国情,尤其是军队这种等级森严的地方,女士的优先级并不如领导,那么两人的相处模式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有问题了。

郝靓擦了把汗,满足了王大姐的好奇心:“其实我们是继兄妹,家里长辈托他照顾我来着。”

王大姐更感兴趣了,又问:“没有血缘关系吧!”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郝靓只得老实回答:“嗯。”

 

“那就是了。”王大姐一副洞知天机的样子,表情高深莫测,语气意味深长,惹得郝靓又擦了把冷汗——大姐,您也是一高级知识分子啊,非得这么三姑六婆吗?

 

郝靓怕话题往八卦之路一去不复返,只好自己强扭:“大姐,咱们这种规模的军演多长时间一次啊?”

王大姐愣了愣神,才想起回答问题:“每年都有,有时候还联合别的舰队,进行全国范围内更大规模的军演。”

郝靓点头,一副求知欲渴的样子:“这军演就是亮剑吧,让人家看看我们海军的实力……”

话题终于阳春白雪了,郝靓心里松了口气。

 

不过抛开这些,这次演习真的让郝靓大开眼界,C-802鹰击反舰导弹的发射成功后,大批的船员丢帽庆祝,人群中郝靓又看到了单尔信,他很激动,看到郝靓后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拉着她从台海局势,说到西方国家的联合军演,又说到日本的“夺回离岛”训练,还说现在这一切证明了我们在没有航母的情况下,也有了具备区域防空能力的战舰。

这是郝靓在他脸上见到的除了发怒之外,最强烈的情绪,受他的影响,更是受周围全体人员的气氛感染,郝靓也觉得胸口鼓鼓涨涨的,似乎有什么情绪需要宣泄,她拉住了单尔信的手,在他诧异回眸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单尔信幽黑的双眸似有流星划过,他抿了抿嘴,似在忍着什么,不多时,也回了一个笑容,没有夹杂别的情绪,调侃或者害羞,只是单纯的微笑,手也紧紧回握。 

万众欢欣的时刻,警笛却忽然鸣响,是紧急集合的讯号,大家都有些发愣,不知道是演习还是真出了什么事,不过,训练有素的军人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在甲板上集结完毕。

紧接着,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的的地方,原本应该返航的驱逐舰,竟然以不慢的速度继续向外海开进,人群骚动了。

一个看似是负责人的军官匆忙跑到大家面前,脸色凝重,可以说是非常难看,他招呼了几个军衔较高的人到面前匆忙耳语几句,然后定了定神才面朝大家开口问:“今天谁负责看守弹药舱?”声音严厉,又带着一丝丝的颤抖,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

好几秒钟过后,才有一个海军中士从列队中走出:“我。”他的帽子早已找不见,头微微垂着,在海浪声的影响下,嗓音低不可闻。

“你他妈的擅离职守老子毙了你!”负责人几步上前一脚将中士踹翻在地,却被先前的几个军官拉住:“舰长,先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我第一次参加实弹演习,还没看过导弹发射,李少尉说替我的岗,我,我才上来的。”那个中士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解释。

舰长的脸色铁青,不过还是忍住没再开口,而是迅速部署工作:“电子对抗手想办法把附近所有的电磁通讯干扰掉,拆弹手就位,其余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搜寻舰上各个角落,看有没有可疑爆炸品,搜到立刻报告。”指了指那个中士:“你,还有别的和李闽关系近的同志,立刻随我到弹药舱。”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意识都发生严重问题了,舰长刚要领着人下去,单尔信忽然出列:“报告舰长,我这里有两个搜索爆炸物品的小仪器,或许可以帮上忙。” 

等单尔信获准回仓取来后,舰长看了看他手上黑乎乎其貌不扬的电子仪器,忍不住露出怀疑的目光,单尔信道:“我自制的,还在试验中,目前还没有失败率。”

仪器刚刚打开,便“滴滴”地响了起来,单尔信根据屏幕上的指示来到甲板上的一处,将一处角落前的杂物挪开,下面是一块松动的板子,板子扣开,赫然是一个定时炸弹,遥控式的。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并没有发生骚乱,都瞪大眼睛等着舰长作指示。

舰长盯着单尔信:“你就是程伟从A大队借来的维修人员,那么拜托了。”

单尔信摇头:“我不擅长拆弹,这个仪器你们可以拿去让别人使用。我的专业是电子对抗,刚才你说需要破坏电磁通讯,这个我可以帮上忙,我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选择性破坏,甚至改变。”

舰长的眼睛亮了,从出现以后表情第一次出现松动,知道遇见高手了。

单尔信紧抿着嘴唇,眼神笃定自信,在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域,他向来都是自信的。 

舰长神经略微松动之后,又注意到了单尔信旁边的郝靓,他以目示意,郝靓赶紧道:“我是翻译,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舰长眉毛皱起:“翻译,外语吗?会讲闽南话吗?”

郝靓点点头:“还可以。”闽南语恰是她比较熟练的方言之一。

 “那一起跟我来吧。”舰长匆匆走在前面。'

64

来到弹药舱口,郝靓才对现在的危险境地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尉军官,脸上似哭似笑,精神状态很差,一双充血的眼睛红彤彤的,他一手拿着一个液晶显示器,一手拿着一个遥控器,腰上还捆了一圈炸药,嘴里喝令大家不许靠近,否则他立刻引爆。 

本舰指导员正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苦口婆心地劝着什么,可是这个被称为李闽的军官只是摇着头,手上丝毫不放松,嘴里不停地说:“开往台湾海峡,我有卫星定位系统,你们别想糊弄我,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他身上的炸药并不算太多,埋在周围的定时炸弹威力如何且不去说,可后面的弹药库一经引爆,这艘战舰上的人恐怕无一能够生还。

在场的人统统把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处,先前的中士来到舱口见此情形早已软倒在地,哭着说起了家乡话,用闽南语嚎叫:“李哥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李闽黑瘦的脸上闪现一丝愧疚,不过马上就强硬起来,大声喊:“我没想要你们的命,到了台湾你们都跳海,等我离开战舰你们上来再开回去!不过现在别耍花招,否则大家一起死!”他的普通话很差,夹杂着大半的闽南语,很多人都只听懂了个大概,却也明白谈判是失败了的。

指导员伸手按住要暴起的舰长,继续苦口劝道:“李闽,你参军这么多年,组织上也够照顾你了,除了不让你出境,你提的什么要求没有解决?有事好好说不行吗,怎么就这么极端呢?”

李闽激动地喊起来:“好好说?好好说人就不用死了吗?我妈死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在出海出任务!我爹死的时候我又在哪里?还是出海出任务!家里人指责我不孝,我能说什么?我还只能说我们在演习,因为任务是保密的!我因为演习不给爹妈送葬,在乡亲们来看,我官迷心窍,连混蛋都不如啊!”

李闽哭了一阵,瞪着眼睛道:“现在我妹妹在台湾打工,死在那里,还是非正常死亡,你们连收尸都不让我去!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们还是人吗?”

指导员苦着脸,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道:“你是现役军人,按规定不能离境,包括港台地区,这些事情都会有人帮你处理,再说你要真想出去,可以打退役报告啊,解密期过了就能出去,国家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放屁!”指导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闽打断“你们这些当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退役?我当了十年兵,出生入死多少回,才混到个少尉,拿着这点工资,孩子小,老婆病,退役了你让我全家都饿死啊!我妹妹要帮我养家才去台湾打工的啊,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啊……”

也许是常年吹海风,李闽的嗓音粗噶中透着悲怆,似哭似嚎的声音让在场的人听了都极其难受,可难受归难受,要命的事儿摆在眼前,也不容他们逃避,这国内最先进的一艘驱逐舰真开到台湾,那可就不止是要人命的事儿了!

正在僵持中,悠扬清脆的歌声突然在空旷的舱室响起:

“月娘光光挂天顶嫦娥在彼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看你收涎看你在学行!

看你会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叠.

轻轻听到喘气声心肝宝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斟酌甲你晟……”(全文见注释)

这是一首闽南语的童谣,郝靓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唱出来,她嗓音本就婉转动听,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水汽,又是学语言出身,对于音调咬字都把握的十分到位,一曲《心肝宝贝》唱完,在场各位铁打的汉子,也不由都想起自己童年的美好时光。

李闽更是痴了,手垂下来,呆呆地看着郝靓,郝靓眼角含泪,硬挤出一朵笑容看着他:“你真的好可怜,不过你的父母在你成年后才去世,我爸爸一个人把我养大,却和继母在我14岁的时候就死于非命,我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但是我知道,他们在天之灵肯定希望我过的好,我若是因为他们的缘故送命,他们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

李闽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似的不能开口,郝靓继续柔声道:“我的弟弟跟着他父亲去了海外,我们六七年没见了,他说愿意用现有的和未来的一切换得过去的美好时光,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如果今天真的出了事,他肯定更难过吧。除了我,还有在场的各位,家家都有父母儿女,他们亲人该有多难过呢?”

“还有,你也不是一个人,你妻子生病,你的孩子还小,他还要靠你抚养长大,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这一船人因为战争,在和敌人的火拼中牺牲,那么他们会是烈士家属,可现在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们是陪葬,你呢?难道让孩子长大了,问起他的爸爸,别人都指责他说你爸爸是个叛国贼,还是个刽子手,杀了一百多人给他陪葬吗?”

 “至于你的妹妹,我想和我弟弟一样,不管怎么样都是希望留住美好时光的,她为了她的哥哥,她的嫂嫂,还有她的侄子,孤身前往海外打工,难道是希望哥哥自杀,侄子在朝不保夕被人鄙视的状态下长大吗?”

 “你是国家的军人,能来到N舰队的,能来到N舰队最先进的一艘驱逐舰上占有重要位置,这本身就说明了你的优秀和不可替代,你们都是英雄,英雄的勇敢不是可以随时去死,而是努力活着,活着才有一切的可能。”

“你是现役军官,国家干部,你的亲属就是军属,即便不是,我们的国家也不会任由公民葬身海外不管,自然有人会处理妥当。你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置于那么悲惨的境地呢?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夺了舰登上台湾岛,你有没有身份?能不能给妹妹顺利收尸?收了尸你们还能回来吗?难道你要把她葬在海外?死了的人且不说,你的妻子和孩子又该怎么办?也去台湾找你?你在大陆都要靠军人的工资养家,去了台湾又靠什么?李大哥!”

这时指导员也醒过味儿来了,他先用赞赏的眼光看了下郝靓,又对李闽道:“你小子就算不顾及我们这些并肩多年的战友,也要考虑一下人家小姑娘吧!人家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了保障战舰的安全上来做维护工作,花朵儿似的姑娘,却因为你犯浑丢命,你妹妹死了你心疼,人家也有兄弟,人家的兄弟不心疼吗?

李闽在听了郝靓的歌之后,眼里的疯狂就减退了不少,多了几分迷茫,他本就是在一种魔怔的状态下做出的决定和行动,此刻被两人的话惊醒,就像做了一场大梦,醒过来之后就忽然有了惧意,他脸色灰败,眼睛里透着绝望喃喃道:“我是活不成了吧?”差别只是晚几天被枪毙留个全尸和现在自爆粉身碎骨的区别。

他做出这样的事,恐怕是要递交军事法庭了,这事谁也无法打包票,全场静默了片刻,就在李闽的手越来越哆嗦,大家愈发提心吊胆的时候,郝靓忽然喊了一句:“他精神行为能力失常,其实根本不适合待在军队,你们谁把他招进来的?” 

李闽停止了哆嗦,带些怒意地看向郝靓:“我没有精神病,你……” 

从被指导员摁下之后就沉默至今的舰长忽然开了口:“就这么办了,李闽长期出海精神出了问题,回去以后就转回地方治疗吧!”

末了又道:“下了这个船,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演习圆满完成了任务,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在场没有人开口,刚才的惊魂以及现在的担心都还没有褪去,舰长忽然又大喝了一声:“都他妈听清楚没有!聋了吗?”

“听清楚了!”这次大家醒过神来了,声音虽不整齐,却还算洪亮。

 啪嗒一声,李闽手中的遥控器和定位仪都掉在地上,他一下子跪在舱板上抱头痛哭,立刻有几个官兵冲上去把他拖离弹药舱,并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他身上的弹药。 

李闽痛哭流涕之下不忘问舰长:“可是咱们都快到台湾海峡了,上面领导肯定会追究原因的吧?”

舰长面目狰狞,抬脚想踹,想了想又忍住,一把拎起他的后领拖到甲板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真以为咱们这帮老爷们儿都是怕死的啊?还台湾海峡!老子被你炸死了也不放过你,到了地府兄弟们合伙扔油锅里再炸你几百遍!”李闽泪眼昏花的抬头观望,发现不远处已经是舰队基地的港口。

原来经过单尔信对信号的改造,不仅李闽手中的导航系统失了灵,连他手中的遥控器也不能发挥作用了,大家后来最担心的,是他身上绑的炸药和弹药舱里的火力。

战舰随着演习的舰队慢慢驶回港口,郝靓几乎是最后一个上来,因为哭过,她的眼睛还处于红肿状态,心里茫然若失。 

这次几乎算是她生平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死里逃生之后又后怕,又庆幸,心情却不轻松,她不知道自己那一言的提醒,还有舰长的保证能不能算数,毕竟是一百多条生命和中国最顶级的战舰受到了威胁,代价太大,后果也就很难预测。

然而李闽是个可怜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此刻郝靓觉得很难受,心里发堵,连指导员的招呼也只是点了个头回应。 

来到甲板,见单尔信跟着拆弹人员把最后的炸弹清除,把仪器收起来,郝靓忽然快走几步冲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把头埋进他怀里。

单尔信呆了一下,任由刚才还慎重检查的仪器掉落脚边,反手紧紧搂住郝靓,他几乎不敢呼吸,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可他还是紧张。

“你怎么都不担心我?万一我在底下被炸死了怎么办?”郝靓呼吸不畅,瓮声瓮气地问他。

“那是弹药舱啊!70年代末有个战舰也是被船员引爆弹药舱,先在海面爆炸,沉没之后继续爆,最后被冲到岸上的的只有几小块船板。你被炸死了,我也活不成,有什么可担心的?”单尔信想也不想地说出口。

“单尔信,回去以后,我们的事就跟家里说吧。”在他身上抹干净了鼻涕眼泪,郝靓抬头微笑。

65

演习持续了三天,所有的圆满与不圆满,自有人慢慢去总结和研究,然而这么多人忙碌了许久,演习总体来说还是很成功的,还标志了某些历史性的时刻,因此庆功宴也是必需的。

A大队和D大队的官兵,经过一场演习,和N舰队的地头蛇们也大都混了个脸熟,有些甚至还发展出革命友情和兄弟义气,比如程伟处长和单尔信,程伟早早地就带了人来这边敬酒,正热闹着,一个N舰队的上尉军官匆匆过来,先敬了个礼,然后道:“我们参谋长邀请单队长和郝翻译过去。”眼睛在几个女军官处巡视一圈,最后停在郝靓身上,微微一顿。 

作为A大队的最高领导人,朱海峰去主桌做了代表,而口才好酒量高的李白则负责前往各处发展“外交”关系,据说在这次演习中李白表现出了过硬的军事技能和领导协调能力,他和他的行动支队,很是出了把风头。

单尔信作为剩余人中军衔和职位最高的人,负责留在本地压场子,接到邀请不仅两人有些意外,剩下的人也面现讶色,尤其是刘苗苗,目光不停地在郝靓和单尔信之间徘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演习回来以后他们之间的氛围就有些不对。

年轻的上尉皮肤虽黑,五官却很明朗,牙齿雪白,一路给两人指路,却谨慎地走在旁边,并不越过单尔信,若说他的礼节有什么不到位的,那就是看向郝靓的次数过于频繁了。

郝靓还不觉得有什么,单尔信却感觉不适了,他步子微微停顿,扭头似乎要说话,郝靓却抢在他之前赶紧开口问:“请问您知道参谋长为什么叫我们过去吗?”目的在于打岔,却并不指望他能给出准确答案。

上尉微微一笑:“应该跟你们在战舰上的出色表现有关,对了,郝翻译,听说你会十几种语言,都很流利?”

郝靓听了这样的话丝毫没有喜悦,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和单尔信交换了个眼神,发现他刚才的懊恼也不见了,换上来的表情也是担忧。 

难道那件事还是曝光了?李闽,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郝靓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上尉的问话,一行人已经来到主桌所在的包房。

除了刚才开宴之前讲话的几位大头头,这一桌的人大都很陌生,他们十之八九肩膀上都扛着至少一颗金星,朱海峰在里面的军衔是最低,年纪是最轻。

当然,三个年轻人的到来刷新了这个记录,不过上尉军官把他们带到之后立刻敬礼告辞,单尔信和郝靓便成了唯二的两个异类。尤其是郝靓,她还是唯一的女性。

本以为两人站着敬完酒,听完训话就能完事,可整个演习的指挥官中将参谋长刘沙居然大手一挥,示意勤务兵给两人加了座位。

这下,连单尔信也不淡定了,外人或许看不出来,郝靓却是从他脸颊的轻轻鼓起看出他正默默地折磨自己的咬合肌。

刘沙五十多岁,面相斯文,颇有儒将之风,只是眼神却极具穿透力,即使微微笑着的时候也让在他面前的人有被看穿的感觉,和他目光接触的时候,郝靓和单尔信下意识地都调整了下坐姿。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为了‘SZ’号,为了N舰队一百多名官兵的生命安全,我敬你们两人一杯。”刘沙说着,竟然站起来举起酒杯。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如果说刚才还是心里还是在打鼓的话,这下堪比重锤打击了,尤其是郝靓,想到那个黑瘦的李闽即将面对军事法庭的制裁,想到他家里的病妻幼子,一个没忍住,差点下意识地去否认。

借着桌布的遮挡,单尔信一下子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才松开,然后两人迅速站起来接受领导的敬酒。却没有说什么,或者是,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没有接收到更多的信息之前。

刘沙的笑意加深一些,他看向郝靓:“临危而不惧,怀才而不傲,不为人知亦不恚,可谓剑胆琴心,颇有古君子之风,郝翻译是哪里人?” 

 郝靓心里纠结,面上却依然平静,也微笑道:“祖籍江南C城。”

 “哦?C城郝家?你认识郝明堂郝老先生吗?”刘沙的问话带些微微的惊讶。

郝靓面色一端,垂首微微示意:“是家祖父。”

刘沙的惊讶更甚,甚至有些惊喜的意味。军区司令员早在开场的讲话之后就因为公务离开了,在座刘沙职位最高,因此说话就比较随意,他招呼着满桌的人:“你们这些大老粗们,今天可有幸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江南郝家的嫡脉啊,到现在二十几世了?”

承载着近乎全桌人的目光,还有那么多的将军大佬在列,郝靓依然平静且恭顺地回答:“目前家长是我大伯父,二十四世了。”她所关心的,还是情况怎么会传出来,舰长不是已经下令禁言了吗?

刘沙不胜唏嘘:“还是在读书的时候有幸见过郝老先生一面,铮铮风骨,名士风流,至今难忘。说到老派名士,现在大都只能去海外寻觅踪迹,郝老先生是内地硕果仅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