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允禵蓦然惊醒,仰头看看,点点头,“是啊,是啊!”举步向大殿走去。

诶,小侍女也不敢拦,紧跟在后面,急急走了进去。

出家?允禵愕然的看着素素,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哭泣哀愁,素素只是静静的看着允禵,黑黝黝的眸子除了些微的歉意,什么也没有。空洞,除了空洞还是空洞。

你当真看透这人世,参透苦乐吗?允禵想吼想叫想哭,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素素的悲伤和绝望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他知道就算再有不甘,素素已经向命运低头了。

从来好梦容易醒,琉璃易碎彩云飞。

我们本来应该把年儿送给别人,我本来应该让你施恩更多的女人,强求的太多了,得到的太多了,应该放手了。

素素,这就是你的解释吗?你是在向我解释,还是告诉我你有多么的不甘心!允禵踏出大殿,脚步虚浮,梵音再度响起。回首,佛陀不过是个泥胎,和我争?差的远!

惠忠庵内,庄严的落发仪式正在举行。

素素微微转头,一角蓝天平静的挂在四合院的上空。和那里好像啊。年儿走了,就这样留下允禵,就这样违背自己的诺言吗?

额头有些热,初次见面,被允禵轻薄的弹了一下脑门。没有任何亵渎,只是好奇的弹弹,什么样的人会有这般少年心性?多年以后,温热的吻落在额头,带着爱恋,深深的刻进心中。烙印,早已不再是承诺。允禵,你的承诺,为什么总是藏起来?

木鱼阵阵,听在耳中,却是巨蟒的咝咝声,在哪里?允禵微弱的却清晰的呼唤在哪里?“素素!”

“吱――嘎――,咣当!”殿门缓缓的关上,隔绝了凡俗的尘世,隔绝了每一丝欲望的抬头,可是真的忘不了――“我爱你!”

悄悄的,昵喃的,伴着各种各样的允禵在眼前闪过,年轻的,沧桑的,苍白的,红润的,大笑的,愤怒的,忧郁的,悲伤的,害羞的,怠懒的……

允禵!

“白素素,你决定了吗?”

我决定了,吗?

回头看看,一块块窗格把天空割成支离破碎的蓝色,所有的人面在烟火中变得飘摇而虚无。

从此不相见?

从此不相思?

年儿――,允禵!我要允禵!

忽的站起来,师太惊愕的退了一步。

“我――”

话音未落,怦,大门被撞开,闯进来一个人,“主子,不好了!王爷要当和尚!”

微笑,眼泪,灰色的人影划过蓝天,没有痕迹……

第六十章(结局)

你当尼姑,我就做和尚;你做鬼,我就是魔!允禵笑嘻嘻的看着她。

回家吧。我们回家吧!素素伸出手。

拍拍身上的土,恭敬的向佛陀的行一礼。宛如来时那般,并肩离去。

或许,你丟了王位才遇见了我;或许,我没了女儿才懂得你;但是,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我说,今生比肩;你说,来世,还要挽手。

你低头不语,不屑还是不敢?我的诺言,我的希望,关于今生,关于来世,我们总是彼此的。

握住了,就不再放手!

乾隆十一年七月,帝改瀛台崇雅殿为敦叙殿。赐宴允禵及其他宗室王公至敦叙殿,依长幼列坐。帝与诸公依家人礼见之。

乾隆六年时,圣祖皇十子薨。当是时,圣祖诸子中,当年九龙,只剩一条。

礼毕,引至淑清苑流杯亭,帝与后妃与诸公及其家眷共乐。

允禵远远的就看见素素站在人群里向自己看来,阳光照在她的头上,青丝如旧,红颜如旧。

乾隆十二年六月,圣祖皇十四子晋贝勒。

乾隆十三年正月,加封恂郡王

乾隆十八年,素素产下一女。旋即送入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处。

“ 皇十四子第七女 县主,乾隆十八年癸酉十月初五日子时生,母为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西泰之女;选婿钮钴禄氏额尔登额,未婚;婿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十一月卒,县主守节,乾隆四十一年丙申二月二十二日寅时卒,年二十四岁。”

素素,看来他不可能答应我了。看鬓边青丝坠下,细细抿在耳后。秀气玲珑的元宝耳朵上轻轻的啄一口。有人面红似火,有人笑逐颜开。雍正有密旨,你不能入爱新觉罗家。

没关系,这一切都很好。

留副画像吧。

不了,坐着怪累的。

一会儿就好。

不要,出去舞剑吧。你不是刚想好怎么打败我那一招吗?

啊!对了,这回一定可以赢你!诶,我还没说完呢!等等我,等等

……

夕阳斜坠,桂花树下,喁喁私语如满地的落花,淡淡的甜甜的,把黑发染的斑白,而后是银丝如雪。

乾隆十九年八月十五,恂郡王不慎被月饼噎着,陷入昏迷!

缠绵病榻一个多月,原本红润饱满的面庞变得干瘪而生涩。允禵安静的沉睡着,胸腔里隐隐约约有淤积的咳痰。素素用温热的帕子轻轻的擦着允禵的嘴角,那里有些微的流涎,细细的,挂着丝……

终究要到时候了吗?这回,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吗?

那人睁开眼睛,声音微弱而无力:“早知道就不吃那块月饼了!”

“嗯,你吃的太快了。”

“都怪月儿乱抢。”

“你和孩子呕什么气?”

“谁让你喂她!”

“不讲理!”柔柔的笑了。

……过了一会儿。

“素素,是不是时间快到了?”

“没有,你能长命百岁。”

“素素,能不能来生也给我,不要那个德文了?”

来生?今生如何结束?

“素素,将来我们合葬在一起里如何?”

“嗯……不好!你身边已经有完颜氏了。”

“刁丫头!”

那一年多大?自己好像刚满五十,他已经六十四了呢!大概是寿筵刚结束吧,两人都喝高了。然后这个话题就破了戒。后来……

“允禵,我可不可以比你先死?”

“为什么?弘明可以照顾你的。他,他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

那一年多大?不过是两年前。月儿刚刚被抱走三个月。雪下的好大,扑簌簌的,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

“主子?”侍女轻轻的召唤惊醒了素素。

“什么事?”

“庶福晋带着小格格来了。在外面候着。”

“嗯,我这就去。”

老了,都老了。

明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当红颜破碎,两鬓花白的时候,除了清风碎影的呜咽流过往昔的岁月,找不到一点恩怨情仇的痕迹。

双膝落地,俯首长拜,白发落入黄土中――为了孩子!

允禵从昏迷中醒来,急切的摸索着枕下。

“阿玛,”弘明趋前问道,“您在找什么?”

一阵剧烈的咳嗽,允禵的神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混浊的瞳仁搜寻着惟一的影子。

“你是在找这个吗?”依旧轻柔的嗓音,视野里出现依然美丽的面容。然后是一个红色的锦盒,打开一丸红色的丹药。

“阿玛!”弘明大惊失色,这是阿玛前年找到的毒药,据说可以让死者毫无知觉的死去。

“素素,素素!”允禵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曾经修长的手变得枯干,如同冬天的枯枝在风中颤抖着。执著的举着那枚红丸。

素素接过来――,

“不可以!”弘明拦住她,“阿玛的病会好的。现在他神智不清,你不能吃。”

“二阿哥,我想和王爷呆一会儿。”素素笑着对弘明说。

允禵已经半糊涂了,只有一双眼珠木然的随着素素的身影转动。伸手抚平床边的褶子,换上最喜欢的银线暗花的素白衣服。那条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素白长绫细细的折好,拢进袖口。散下头发,不要挽了,留着他来的时候,再挽好吧。轻轻的贴近他的身边,皱皱眉,药味还真难闻!

侧过身,手放在他的心口,微弱的心跳,潺潺的血脉流动,微弱而顽强的生命气息,这一次,您一定会好的。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舌尖传来一阵甜香,浸透了全身。仿佛又回到阳光里,月光下,他的笑容里……

女人合上眼,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男人看着承尘,散乱的目光慢慢的被清水浸透……

乾隆十九年,一个叫素素,没有姓名的女人,悄悄的走了。

恂郡王府没有举办任何丧仪。那个刚强了一辈子的老王爷说:我不需要安慰。

一场火,焚化了一代红颜。

灰白的骨灰,装在素白的瓷坛里,放在紫檀木的床头柜上。

大雪。

“王爷,画好了。”画师恭恭敬敬的呈上作品。

“怎么这么丑?”老头儿颤巍巍的凑近喜看,“啊!福晋呢,福晋怎么没画上?”

这,画师为难的看看,福晋不是死了好几十年了吗?

老塔布取来一卷画轴,交给画师。

“照着这个画。”老王爷气势十足的命令。

画师看着画里平民装束的女子,为难的看看旁边的二阿哥。

弘明低声说:“把服饰换成嫡福晋的。”

“弘明!”老王爷耳朵不好使,“你嘀咕什么呢!”

没有,没有!

看了眼素白的坛子,二阿哥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不让她进门?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老王爷嘀嘀咕咕的走了出去。

外面,火树银花,一片素白的天地,确有红梅朵朵。梅花开了。“嗯,素素,你来接我了吧?等画完成了,我就去找你!”

弥留时刻,允禵死死的盯着坛子。眼神倏的一亮。竟然自己爬起来拿坛子。

弘明心里一黯,怕是回光返照了。

细细的把骨灰混在水里,咕嘟嘟的喝光,允禵满意的拍拍肚子。

“阿玛,什么味道?”月儿好奇的问。弘明和后来赶到的人目瞪口呆,那个骨灰也有毒啊!

允禵笑着,嘴唇渐渐颤抖起来,方才清亮的眼神慢慢的涣散,弘明赶紧俯身去听――

甜的,甜的……

乾隆二十年乙亥正月初六日酉刻,皇十四子允禵卒,年六十有八,谥勤,爵停袭

(完)

番外死后的世界是什么颜色?

素素说是黑色,允禵说是白色。然后两人看着对方的衣服哈哈大笑,一穿黑,一着白。

允禵失望的看着门口,又看看痛哭的人群。都说死的时候可以看见爱人来接引,为什么他这里什么都没有?难道死早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素素没来,黑白无常也没来?

眼瞅着肉身都让人抬走了,自己还在这里转悠,不是要一起走的吗?刚出门口,闪亮的花花世界映入眼帘。死后的世界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花的?

哎哟!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允禵跌做在门里,竟然走不出去!

没有人接引,就过不了这道坎?那素素也走的早,当时也和自己一般在屋子里转悠吗?

允禵呆楞楞的坐在地上胡思乱想。

“哎呀!上仙,您怎么坐在这里!”正琢磨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穿着锗红袍的人,脑袋上的帽子竟然是反戴的!

看到允禵眼里的疑问,那人赶紧解释,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允禵无奈的看着他,还用解释吗?

跟着那人向外面走去,这回没有阻拦了。

“你怎么穿的这么奇怪?”允禵终于按不住好奇,开口问道。脚下是一缕缕的白云,慢慢的滑动。自己说对了,死后的世界是白的。

“哦。”那人愁眉苦脸的看了一眼允禵,“本来上仙是喜丧,历劫归位。所以,您看,按规矩我应该穿锗红袍。可是,没想到,最后时刻,上仙竟然――,竟然选择自杀,这,这多少有些不完美,小仙别无他法,只好反戴帽子,以示上仙‘与众不同’!”

哦,允禵撇撇嘴,什么烂规矩。原来以为世间人可笑,现在看,神仙也可笑!

神仙?不是死后赴黄泉吗?

“那是一般人,不是上仙您。”接引小仙讨好的说,“上仙这回在人间的历练可谓精彩纷呈,人生起伏跌宕不说,连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妖蛇都被您遇到了。没点道行和本事,那蛇还不理人呢!和您曾为兄弟的那些上仙都非常羡慕您呢”

“哦,他们也在?”

“都各自归位了。上仙您享用了那妖蛇,福禄寿命都延长了很多。这边请……”小仙拐了一个弯,絮絮叨叨的说:“各位都是上仙,平日里都有修行的功课。更何况尘缘了却后,也无所谓兄弟父子夫妻了,不是?”

“夫妻?你是说还有夫妻?”

“您的姻缘可是不错,几位夫人都是仙子下凡,和您结缘是他们的福气。如今也各自归位,不再理尘世的纠纷。不过……”小仙有点奇怪的搔搔头。

允禵看了他一眼,接引小仙继续说:“唉,我也是听说的。有个精灵,无意中和您结缘。您的后半生命盘大半都改了。连好几位夫人的命运也变了。但是因为她是精灵,我们就没缘分见了。”听说,精灵都很“精灵”,非妖非魔,非仙非道,是天地灵气自然化育的,不归任何一界管辖。闯乱命盘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了,除了当事人,大家都觉得很麻烦。幸好,这种东西很稀少,大面上过得去。

允禵心里一颤,“我给您打听个人?”

“您说。”

“我的最后一位夫人,叫素素。仙长有没有听说过?”

“哦,小仙说得精灵就是她啊。就是因为她是精灵,才能吸引出那条妖蛇,您的命盘也发生不少改变呢!”

“她在哪里?”

“不知道。”小仙诡异的一笑,“上仙是想找她吧?刚回来的上仙们或多或少都有心思未了。您也不例外。等会儿,到了望尘殿,前缘看尽,因果数清,就都不念叨了。对了,前儿月老还念叨您的姻缘呢。这位精灵改了您的命盘,连姻缘线都改了。幸好,他老人家发现的早,才没有坏了您的前生缘分。这边来。您啊,红尘姻缘已经尽了。天上已经没有仙子和您再有缘分了。且有千年的时间,您可以歇歇了。”

“那,那素素呢?”

“哦?哦,那位精灵啊!呵呵,这就不是小仙可以管的。不过我和您讲,没有姻缘线,就算找到也是陌路人。您和那位精灵也算有段前缘,才见面的。”

“什么前缘?”

“这个,嗨,看来是您忘了。您曾和那位精灵打赌,说精灵的血是红的,她说她的是白的,您不仅不信还口出狂言。老实说,您在凡世损人的功夫不及您在天上的一个小拇指。那位精灵自然生气,就打起来了。天上打来打去,惊动了很多仙子仙长。最后,你们跑到三生石前,因为听说血滴到三生石上会显现本来的颜色,所以两位就请三生石来判。血滴到三生石上,精灵的血不是白色的,但也不是红的,而是透明的。可是,这时候月老来了,说三生石上滴血会结为夫妻!您就吓坏了,两人赶紧擦,擦来擦去怎么也擦不掉。您性子急,一怒之下,举刀就劈了下去。虽然没劈开,但是那些血却渗的更深了。结果,那个精灵悄没声的逃跑了。您因为破坏公物,影响正常仙界秩序被罚下凡尘。有些女仙多年没见男仙,惊鸿一瞥,被您打架时的英武身姿震撼,动了凡心,也跟着下去了。两世轮回都没事,就这最后一世了,当初逃跑的精灵不知怎地也落入凡间,就这么结缘了。您看,这些前因后果就这么简单。现在三生石上的姻缘也了结了。您哪,不可能再见那位精灵了。来,这里是望尘殿。正中的望尘境可以看前世因,后世果。”

允禵疑惑的站在镜子前,不相信自己怎么会那么无聊!

前世的混沌世界。

带着凡尘的审美观,允禵发现自己还是相当英俊的,难怪有那么多的仙女动心。

素素果然是喜欢白净的人,原来她是天地间的“稚”所化,难怪总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满足,那么执著。允禵激动的看着镜中人,蹦蹦跳跳的在宇宙间乱窜,然后来到自己的地盘上……

自己真的很无聊!

允禵满脸黑线的看着“自己”恬不知耻的算计素素身上那块缀着流星的白绫,竞提出打赌这么费事的事情!其实,直接要就好了。素素一定会给的。

难怪自己这一世到死也没拿到那块白绫(和素素一起火化了。)允禵突然想,难道这一世我喜欢她就是为了得到那块永远得不到的白绫?当然不是,允禵很快否定了自己。

然后就和接引仙说的一样了。

镜子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扭头的功夫看到旁边有个黑黝黝的镜子,“那是什么?”

“来生镜。历劫已尽的神仙可以从那里看到自己在乎的人的来生。”

允禵想了想,站了过去――

黑色的镜面上果然出现素素的影子,很年轻,很不开心――

“德文?”不错,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个傻子就是穆鸿生,不过好像年纪不小了。

“怎么还有个女的。”

“哦,那是穆鸿生来生的妻子,上辈子的姻缘未了,下辈子还了。”

“妻子?那素素呢?”

“她不在姻缘谱里,谁知道!”

镜子里,素素的泪珠一滴滴的掉落,劈里啪啦全砸到允禵的心上,他的宝贝哟,怎么就这么被人欺负!

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让她被人欺负!

允禵掉头出去。

“上仙,上仙,你去哪里?”

“投胎!”

“这,这,天界没有投胎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