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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皓月的鼻子红通通的,可是眸子亮亮的,像兜了一汪的星星在里面。

明明眼睛仿佛要哭出来了,但他却是在笑。

陆苗见过各式各样的江皓月,平静的、乖巧的、发怒的,皮笑肉不笑的……通通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个来得生动。

胆怯脆弱,并饱含期待,他将自己的慌乱无措,尽数摊开。

一瞬间,他从之前张口闭口嫌她“幼稚”的小大人,变回了一个和她同龄的傻小孩。

☆、13.陈露

江皓月翻出钥匙,很久没有见面的妈妈终于回家,他慌慌张张的,开门都不利索了。

陈露拦住他:“我不进去了,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无措地顿住动作,也不敢回头看她。

她只是来见他的,没打算进江家的门。掐掉烟,陈露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问他:“过得好吗?”

小孩憋着眼底的泪意,用力地摇头。

她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心下叹息:“我听说了。”

车祸之后,江义有了由头,隔三岔五给陈露打电话,让她回来照顾江皓月——“这个家需要你,我们的孩子需要你”。

她给江义的卡上汇了款,人却一次没来过。哪怕是江皓月在住院那段时间,她仍铁了心肠,对江义的请求无动于衷。

后来他不求她跟自己复合,只求她来看看儿子。但是多打了几次电话,她就不再接了。

最后一次通话,江义喝醉酒,用牌友的手机打过去骂她:“这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陈露,你有没有良心”。

第二天酒醒,他想找她道歉,发现陈露已经把号码换了。

从前江义拿自己逼她,现在拿他们的儿子逼她。

可陈露心里没有他,他怎么做都是空。

江皓月以为他妈妈是不知道的。

她没有来看他,没有打过电话给他,他认定是江义瞒着她,他怪的人只有江义。

他把吃的苦往肚子里咽,因为陈露不在身边。

他想着,妈妈如果在的话,他也一定是有人疼的。

“腿很痛……”小孩背对她,嗓子细细的,被浓重的鼻音压着。

江皓月想呀,他妈妈一定不知道,他那么痛。

“妈妈,”他转过身,已是满脸的泪水,千般委屈,讲出来只有这泣不成声的一句,他又重复了一遍:“腿很痛。”

小孩抓住她的衣摆,豆豆大的眼泪从脸颊滚落,砸到地上。

陈露喉咙发干,望了望他小小的手,眼中酸涩,想要回握。那手在即将握上时改了道,她打开随身的皮包,抽出一叠之前准备好的现金。

“狗娘养的江义,我给他打的钱肯定没花你身上,这些你自己藏起来用。”

她语速变快,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慌乱。江皓月不想接她的钱,她用了力道,按紧他的手让他收着。

江皓月若有感知,收下这钱,陈露又要走了,将这笔钱和他一同丢下。

可是他需要的,哪里是钱呢?

“妈妈,我想你。”害怕她离开的情绪无法克制,小孩扁着嘴,哭得更大声。

本就不想发出太大动静,陈露俯下身来,抱着他哄:“别哭了,别哭了。”

他的头埋进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仅剩的力气全使在手上,揪紧她衣角。

陈露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语调温柔。

小孩哭得不肯停,期期艾艾地怨她:“我想你回来,我等了你好久,我天天等你。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

“皓月啊……”

陈露把他从怀中扯出来,擦干他的眼泪。

“你别等我,我不回来了。”

想到江义,她的声音又冷了几度:“你爸爸,是一个瘤,治不好的。”

“那妈妈带我一起走,不行吗?我会乖的,听你话。”

江皓月自己擦眼泪,他努力找回平时的“小大人”姿态,他和爸爸不一样,他不给妈妈添麻烦:“其他人都夸我、都夸我……”

陈露打断他:“我不能带你走,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币,塞进小孩的手里。他的手掌太小了,厚厚一沓钱,根本没法拿稳。

“皓月呀,是我对不起你。”

江皓月吸着鼻子,脑袋里忍不住发懵:其他叔叔阿姨夸他懂事,学校老师夸他功课好,可是妈妈,他的妈妈为什么不疼他呢?

☆、14.忧虑

进门后,陆苗没有回房间。

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把走道里的对话听去了大半。

陆苗没见过江皓月哭,也没听过他喊疼。

她在医院看见他的时候,他没有;在浴室摔倒了,他没有;被同龄的小孩欺负了,他没有……所以当他平静地接受一切后,全部人理所应当的忘记了,那伤该是有多疼的。

她听见他一抽一抽,压抑着喘不上气的哭声,才恍然大悟,这疼,直疼得他痛不欲生。

对于江皓月来说,他们都是外人。他说着“我自己就行”、“不用麻烦了”,来谢绝外界的好意。面对他的母亲,他却是想极尽全力地挽住她的手,他问她:“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陆苗生在健全的家庭,从未像他一般,担惊受怕着自己被遗弃。可是,她被那股慌乱和太浓重的悲伤感染,竟然跟江皓月一起哭了起来。

她哭着哭着,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哭得这么惨……彼时她胸前的红领巾拆下被当成手帕,陆苗攥它在手心里,已经硬生生哭湿了半条。

江皓月的妈妈跟他说了“对不起”,之后,陆苗就再没有听见江皓月的哭声了。

她尝试寻找他的踪迹,感知他情绪的变动,于是,在房门边一直站到夕阳西下,夜幕捎着月亮爬上天空。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点一点淹没于楼里各家各户热热闹闹响起的炒菜声与交谈声中。

陆永飞和林文芳不久也下班回家了。

陆苗看着她妈妈万年如一日地对她唠唠叨叨,拎着菜进了厨房,她爸爸坐在沙发上开启电视,按照惯例看起了晚间新闻。

家里暖黄色的大灯一亮,她又回到她熟悉的人间。

晚饭时,陆苗明显的胃口不佳。

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好不容易夹起一筷,刚到嘴边,忽然吃不下了,她心事重重地蹙起眉头。

“我们有没有什么菜能给江皓月送过去的?”

林文芳停了筷,觉得陆苗太反常了:“怎么啦?你头晕吗?”

“是不是感冒还没好?”陆永飞附和她,一起开始担忧:“孩子妈,要不要给苗苗测个体温?”

陆苗心里憋了事,可那是江皓月的“私事”,她不打算跟他们说。

“我没发烧,没生病……”

她气闷地咽下满腹忧郁,沉默不过半秒,恍惚间被点醒:“江皓月生病了。”

“啧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林文芳笑她。

“这一阵,我给小江送点菜,你吃饱饭了,恨不得要再吃一顿,把他的份也吃了。他生病,你就差没在家里放鞭炮,谁不知道你偷摸着有多高兴……”

“唉,我很过分,对吧。”

陆苗没有反驳,情绪愈发萎靡。

“妈妈,给江皓月熬点中药吧,我上次生病吃的那个。江皓月生病了,都没人给他熬中药。”

“人家吃西药啊,”陆永飞忍俊不禁地提醒她:“你不是为了他能不费劲地吃西药,你自己却要吃中药,跟我们闹了几天脾气吗?”

“哦。”陆苗这才想起来。

陆永飞夫妇见她没招献殷勤,终于肯静下来吃饭了。

才吃没几口……

“那我等等问问江皓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洗澡,他今天还没洗。”她又想到了新的。

隔壁,江义破天荒地这么早回家。

他在街上买了卤味和一些盒装的糕饼,一进家门就兴奋地招呼儿子来吃。

“赢钱了?”江皓月难得见他买这样的东西。

“和那个没关系,”江义边脱外套,边往没开灯的内间瞅:“你妈妈呢?”

听牌友说在附近看见陈露坐在车里,他在路上带了些吃的,匆匆忙忙就赶回来了。

江皓月拆开糕饼的包装,眼也没抬:“她走了。”

江义爆了句粗:“早知道不买东西,能快点回来。”

糕饼的包装刚拆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赶在这个节骨眼,屋里的两人都被着声音吸引了过去。

“江皓月,江皓月!你洗澡了吗?”

门外并非去而复返的陈露,而是对门的陆苗,她吃完晚饭,拎着自己的水桶来找江皓月了。

江皓月奇怪她为什么忽然来,难道是知道他家有饼吃?这样想着,他顺手拿了块饼,准备过去给她开门。

“等会儿,我还没问完你话呢。”

江义又不是不知道江皓月洗澡要多久,楼上搞不好还得排队,他可没耐心等。

“你先跟我说完再去。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给我留话,或者留什么东西?”

江皓月闷声不吭地摇摇头。

“你摇头?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按照陈露的性格,远远看孩子一眼然后走掉,完全有可能,这家哪有她舍不下的东西。话虽如此,江义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看你?”

江皓月表情木然,眼神与陈露如出一辙的冷漠:“她不会回来了。”

“操……”

江义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去翻找胸前口袋里的烟。

“她难得肯来,你为什么没有把她留下?”无人可怪,他迁怒江皓月。

“你给她看你的腿了吗?”

江皓月没理他,江义情绪激烈,声音不自觉更大了些。

“你得给她看看啊,”他怎么想也想不通,陈露能无情成这样:“你腿断了,她个当妈的都不管你吗?”

他在等待回答,江皓月却只是沉默。

他直愣愣地盯着地板,江义半天问不出个屁。

“江皓月,你的嘴长了不会说话吗?摆臭脸给我看是吧?”

火气上头,他一脚踹倒了身旁的塑料椅。椅子砸向地板,发出可怖的断裂声,有根椅子腿被摔碎了。

可是江义的怒火远远没有止住,越看小孩这个不理不睬的鬼样子,他越觉得陈露的离开江皓月难辞其咎,

“我养你这么久,一点用也没有。”

江皓月抬头看他,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砰砰砰!!”

在外面的陆苗听到动静,攥着的拳从敲门改为了锤门:“江皓月!江皓月!”

她这么久没听见他的回应,加之屋里有摔东西的声音,陆苗以为江皓月被他爸打了。

“江皓月,你快点出来啊!能给我开门吗!!”

在陆苗准备冲回家搬救兵的时候,江皓月家的门从里开了。

“你干嘛?”他把门开了条缝,没打算让她进来。

陆苗见他脸上没伤,身子往屋里挤,想检查他其他部位:“你没事吧?”

“没事,”他问她:“吃饼吗?”

她被他忽然的转折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好”。

然后陆苗傻不愣登地接过江皓月给的饼。

“你先洗澡吧,我等会儿去。”

他给完饼就要赶客了。一手水桶一手饼的陆苗用手肘抵着门,满脸的不放心。

“我没事。”江皓月挥挥手,催她出去。

☆、15.囚鸟

陆苗洗完澡回到二楼时,没有直接进自己家,耳朵贴在隔壁的家门上,她又开始听墙角。

江皓月还没去洗澡,她仍旧很担心他。

门从里面打开,陆苗一个踉跄,脑袋往来人砸去。

如果来的是江皓月,估计这会儿两人就一起倒地上了,幸也不幸,不是江皓月。

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被扶稳之后,抬眼望见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陆苗一直不太喜欢江义,她觉得他有点可怕。

在门口偷听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江义嗤笑一声,没有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这样无聊的问题。

“你来找江皓月?”他让了个道,方便她进去。

陆苗见江义穿着羽绒服,手上拎了袋垃圾,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她冲他点点头,扯着嗓子往门内大声喊:“江皓月,你什么时候洗澡啊?”

江皓月走出来,一脸的疑惑。

陆苗今天吃错药似的,锲而不舍地要他去洗澡,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在浴室布下陷阱,看他没上钩所以着急。

“我马上去。”他回答道。

看她的表情着实不像要害他,电灯泡一样亮堂堂的双眼中就差写四个大字——“我关心你”。

无事献殷勤……按照平日对她的理解,江皓月返回厨房,又拿出一块饼送至她手里。

陆苗被他的行为稍稍地伤到了:喂!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过还是收了饼,对江皓月道谢。

等江皓月去洗澡,江义也出门去喝酒了。

陈露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凭自己是没法忘记了,能够暂时摆脱烦恼的途径,不外乎赌博,或酒精。

隔壁家在江义出去后,一夜宁静。

有自己盯梢,陆苗觉得江皓月还是很安全的。

第二天是周末。

陆苗不用上课,在鸡棚喂聪聪,林文芳跟楼上的妇女们坐在门口聊八卦。

“你们听说了吗!”这个开头一听就是特大新闻。

“昨晚,我们二楼的江义给人抓紧局子里了。”

陆苗耳尖地捕捉到关键句,一下子警觉起来,拉长耳朵听那边在聊什么。

林文芳刚听说的这事,自然是非常的关心:“啊?是因为什么抓的?赌博吗?”

“不是,”大妈挤着眉,说得绘声绘色:“他和人喝酒的时候,把人家给打了,就在我们菜市场那边的大排档,凌晨那会儿警车都来了,动静闹得可大了。”

“唉,是啊,他喝了酒德性差,我和老公撞见几次了,他喝醉了在那儿发酒疯。”林文芳住他对门,觉得那人酒醉做出打人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知不知道他为啥打人啊?”大伙好奇。

“我听大排档老板娘说的,”大妈压低声音:“他们边喝酒边聊江义和他前妻的事,一起喝酒的人喝高了,说了几句混账话。他问江义他的前妻怎么对他一点情分没有,儿子难不成不是他亲生的。江义听完,一个啤酒瓶砸上去,把人家头给打破了。这还不算完,后边见血了,他奔着要人命去的,谁拦他,他拿碎玻璃捅谁。”

妇女们啧啧叹着,议论纷纷。

“这话怎么能乱说啊,这人太缺德了。”

“跟着江义混的那伙人,全不是什么好鸟。”

“酒精害人啊。”

林文芳心道,江皓月这孩子真是可怜:“江义要被抓进去关几天?”

“不严重的话,不是交点保释金就能出来了吗?”

“不好说,他有案底啊,之前就坐过牢。”

人们七嘴八舌,又扯出另一段往事。

回了家,林文芳合计着做点吃的给隔壁送去,陆苗却建议她:“让江皓月过来吧,和我们一起吃饭”。

然后,她主动请缨,要去隔壁叫人。

意外的是,江皓月不在家。

想着他或许是出门了,她拉了拉门把,门没锁。

那他就不可能走远,陆苗猜测:他去浴室了。

一口气上楼跑到公共浴室,浴室没人;她哼哧哼哧又跑向一楼的鸡棚,没看到他。

他们这个楼还有哪里能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