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魅宝珠鬼话 水心沙

记忆这东西,挺怪的。有时候手边的事,一转眼也就忘了,而有时候一些尘封了很久的、不想去记得地陈年往事,明明希望能把它们彻底忘干净,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可越是这样,越是在一些不经意地时候它会突然从脑子里闪现而出,来提醒你,曾经你有过这样一段让你无法忘记地过往。

忽然很想说说一件过去已久的事。

就在刚才狐狸从楼梯下来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件被我压在脑海深处不知道哪个角落的记忆,突然间清晰无比地闪了出来,清晰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而狐狸一点都不知道。

对他来说不过一秒中的时间,对我来说那一晃就是七年。而直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确定我所遇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一落千丈碰到的那个人,他又到底是什么?

七年前,对我来说,那还是个一边漫不经心数着寒暑假的到来,一边用漫画书打发着学校生活的浑噩年代。

放暑假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一起商量好了,到邻近的城市旅游。那座城市有两个比较著名,一个是温泉,一个是寺庙。温泉对于当时我们这些学生来说,基本上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奢侈,所以没列在计划内。寺庙倒是不错的选择,因为那里的寺庙都建在山上,我们可以一边去寺庙烧香,一边顺便看看沿途的风景。

计划之后,我们就买好了车票准备了大堆的零食一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出发了,虽然姥姥一直不同意,我只好骗她说是学校组织的。

事实证明,撒谎总得要付出代价,而家长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发的,后来就为了那短短一周的旅行,之后整整一个半月的假期我都被禁足,不过那也是后话了。而且相比因为这次旅行而引发的那件可怕的事情,这点小小的惩罚又能算得上什么。

那趟旅行原定为期三天。因为两座城市相隔不过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城市也不大,三天时间无论如何都可以把该玩儿的都玩儿遍了。当时,我们是这么想的。

可是没有想到在旅行开始的头一天,我们就出事了。

那天一早七点我们出的旅馆,因为想赶在吃午饭前到达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寺庙——普济寺。普济寺始建于明代,原名宝光,清末时改名普济。普济最著名在亮点:一个是七尺高的白玉地藏王菩萨像,一个是寺庙素斋堂里的素斋。而我们之所以要赶在那时到达,当然是为了那里的素斋。

换了两次车又爬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我们总算在素斋堂结束营业前赶到了寺庙。那天天暴热,人也暴多,不大的素斋堂里挤满了排队和等待上菜的食客。一度看着这阵势,我是有点想放弃的,因为本来就对素食没太大偏好,不过梅子执意要等。

梅子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我的同桌,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特好,分数和同桌的我摆在一起就是我们城市贫富的悬殊。本来老师把她安排和我一桌是为了想让她帮助提高我学习的,没想到她失策了,跟我同桌没多久,我学习成绩没上去,她骨子里的劣根性倒被我诱导出来了,跟我抢漫画书看,放学跟我一起回去,名义上是给我辅导功课,实际上是在我家无人监管的环境里跟我一起玩游戏双打。而这样的结果是,天才的学习成绩依旧是优秀的,小白的学习成绩依然是不堪入目的。

这次到这座城市旅游,梅子正是发起人之一,我也就附和着帮她宣传了一下,没想到还真会凑到十多个人一起去,我想应该是借了梅子的光吧,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具有某种领导者的魅力,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她说要等,于是就在二楼等,因为一楼早就已经连排队的空间都容纳不下了。

将近四十度的天,素斋堂里没有空调,近百个人挤在一起,可想而知,里面的空气有多闷热。几只大吊扇在头顶啪嗒啪嗒一个劲儿地把浑浊的空气搅拌到一起再排散下来,隔着衬衫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一道道汗像虫似的在我背上满世界地爬。

所以当梅子站起来问谁跟她一起去买饮料的时候我赶紧朝她扬了扬手。可结果去的是我一个人,因为她走了两步,看到外面地大阳光就觉得头开始发晕了,然后问,宝珠,你一个人去好不好?我自然不能说不好,在她那样可怜的目光下。

突然发觉全是女性的旅游团最大的缺点就在这个地方,当没有男性在场的时候,偏中性些的女孩不知不觉就被公认为替代男性的角色,因为比较强壮结实且…好说话,所以,自然是跑腿工作的最佳支配对象。

一边心里悄悄抱怨着一边走下楼,注意力也就变得不是那么集中,一脚踏错了位置都没有感觉,等觉察过来,人已经朝楼下一头栽了过去。所幸反应还比较快,眼看着要跌倒忙拉住了边上的扶手,所以敬献地栽台阶上晃了晃后总算没弄得更狼狈。

站稳,意识到周围不少目光纷纷投向我,耳朵根隐隐有点发烫,正尴尬着低头继续往下走,冷不防下面一道身影迎头而上,淡淡卷着阵轻风从我边上无声走过,叫我原先被闷热和尴尬混杂得有点发昏得头脑,因着这股檀香的微凉而一阵清醒。

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

只来得及看到一张侧脸,线条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轮廓。

满月妙相莲华生,归命最圣观自在…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来,是因为他隐在纤长睫毛下那种波澜不惊的眼神,还是他身上淡青色的僧衣伴着他的步伐一路离去时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那一瞬有种说不出的宁静,之前一脚踏空时带来的剧烈心跳、空气的闷热、周围人闪烁目光扫向我时的尴尬…都消失了。

奇特而舒服的感觉。

而当时沉浸其中的我有所不知,这个短暂美好的相遇,只是以后即将发生的故事里的一个小小的开始。

又等了将近半个多小时,我们总算吃到了这地方盛名已久的素斋,只是炎热的天气一进更让我们基本上感觉不出那些名菜的滋味,所以匆匆吃了个七八分饱,说不上好不好吃,我们悻悻然出了素斋堂的门。只提到刚才惊鸿一瞥的年轻和尚时才都又来了劲儿,因为不仅是我,她们也都注意到他了,然后赞叹到底是庙里的风水养人。

什么叫帅哥,这样的才叫帅,帅得那叫一个仙风道骨,帅得那叫一个超凡脱俗。只是在谈论那不俗的帅哥时,我们的脸上色相泛滥着。

天太热,聚在一起觉得又闹又乱,所以在梅子的提议下大家分头行动。这个建议不错,当下约好下午四点准时在山下车站处等,不见不散,然后三两个一作堆,大家各自分头找地方玩去了。

而事情,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朝一种不受我们控制的方向逐渐发展。

我和梅子是一道行动的,就像学校里时一样。

开始还挺开心,差不多该烧香的地方都烧过了,该拍照的地方也拍了不少,后来开始在山里边逛边聊天,因为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

走着走着梅子提议往人少的小路上走走看,走到哪儿都是人和推着车沿路卖香烛小玩意儿的摊贩,她觉得很乏味,倒是几次走小路发现了些溪流和好风景,所以我们决定往更深的地方走走看,希望能觅出一块世外桃源。

谁知正逛得开心,毫无预兆的,之前还晴朗得连丝云都没有的天空突然间浓云密布暗沉沉地下起雨来,顷刻间瓢泼一阵,打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路上本还三三两两能碰到的行人一会儿工夫一个都不见了,只剩我和梅子两人拉着手在这条似乎越走越偏的小道上狂奔着,前前后后都是路,哪儿都找不到一块能停停脚避个雨的地方。

而雨还在越下越大。很快雨声大得我们两个必须拉开了嗓门才能听清彼此的说话声。这时候才觉得有点着急了,因为在前面遥不可知得情况下我们不得不选择走回头路,可没想到,来的时候笔直得干脆简单的路,在回去的途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雨的关系,总觉得有点奇怪。同一条路,每个延伸都有道可走,可是哪一条才是往来路的,我们却辨别不出。

只能凭着来时的印象和感觉乱跑一气,结果发现非但没有走回寺庙,我们似乎离出发点越来越偏了。确实是一直都在走,可是我们只是在这些延伸的道路上不断绕着山腰在兜圈子,可是兜来兜去总找不到来时的入口。

真是见鬼了。

眼看这离碰头的时间越来越近,而我们俩转来转去,更糟糕的是手机被雨水一泡拨打不出去了。于是我们开始有点沉不住气,边跑边咒骂起这地方和突变的天气,幸好梅子还算冷静,听我唧唧咕咕说着话,一直都没吭声,只是不停打量着周围能见度越来越低的环境。这让我情绪得到了些许缓解,于是也渐渐沉默下来,只是原本一直都我带着路,现在变成我跟着她走。走着走着雨终于渐渐小了,可是糟糕的是,天色也渐渐暗了。

终于连梅子也开始冷静不下去了,因为变黑变静了的山道有种天然的怪声。其实就是风吹着树叶发出来的淅淅的声响,如果是在城市的林荫道上听见,会觉得非常惬意,可在这种鬼地方听见只会让人恐慌,因为它无形中让人有种与世隔绝的危机感。

我感到梅子拉着我的手指变得很冷,始终没怎么说话,可是她抓着我的力气越来越大,以至本来我想抱怨我们为什么好好的正道不走偏进来找什么风景,现在就不提了,说出来只怕两人瞬间剑拔弩张。

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那些时不时淅淅一阵掠过的树梢摆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些别的声音。

细听好像是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一阵没一阵。我拉拉梅子让她仔细听。

可她什么也没听见。

我不死心,硬拉着她的手循着那声音飘来的方向,朝那片被夜色和雨水荡起的雾气笼罩了的小山路上一点点往前走,有好几次梅子想阻止我,可渐渐地她比我走得更快了,因为那铃声随着我们的步子变得清晰起来,她终于也听见了。

直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平房在一片浓密的树丛间,透出几丝突兀的光,我和梅子两个几乎就此瘫坐到地上。

终于找到出路了,不容易啊。

当下兴高采烈奔了过去。近了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座寺庙的裙带建筑。这片小平房是独立的,依山壁砌成,一道不长的墙壁在房子外头圈出个小小的院落,是一座老旧得像是被废弃很久的山林小屋。

屋子前的房檐上挂着些小小的铜片,很破了,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被风一吹发出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就是刚才把我们一路引过来的“铃声”。

很失望,因为这种地方显然是不会住人的,不过总好过一晚上在山里头乱转吧。琢磨着我和梅子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朝那房子走过去,没等走到门口,那扇半掩着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响,从里头走出个人来。

淡青色的僧袍被风吹得飘飘像层薄雾,一路走,挂在胸前那串紫檀木的佛珠一路随着他的步子咔嗒嗒一阵阵轻响。

抬头望见我们,他微微一愣,我们也是,因为他就是我们在素斋堂里见到的那个让人惊艳的年轻和尚。没想到这么快会再次见到他,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

片刻,和尚先反应了过来,双手合十朝我们施了个礼,“两位,这里是游客止步区。”

“我们迷路了。”我赶紧道。

他朝我看了一眼,眼神干净而安静,那一瞬就像在素斋堂擦身而过时的感觉。不知怎的,人一下子也因此就平静了下来,我继续道:“能给我们指个出去的方向吗,师傅?”

他沉吟了一下:“看样子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这里和寺庙离得相当远。”

“可是我们只是沿着路兜了一圈。”

“什么路?这里有专供游客走的路、专供僧人走的路,还有一些平时不用、到需要时候才开放的路,你们走的是专门开到这里来的那一条。”

“那我们怎么样才能走出去?”

他抬眼朝我们身后看看,“现在走不出去。”

“为什么?”

“天下雨等会儿山里会起雾,这种时候我也走不出去,不要说你们。”

我和梅子听他这么一说互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看向身后,果然如和尚所说,我们过来的那条路,虽然这会儿天还有点昏昏的亮,依稀只看见一大团浓雾无声飘落在路的尽头,黑洞似的深深望不见头,而周围的山林也因此变得和来时不一样了,一种陌生的奇怪。

看上去和尚没有夸张,只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

“那…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也联系不上我们的同学,他们都在山下等着我们呢。”片刻我听见梅子道,“师傅你这里有电话么?”

他摇头。

“那怎么办…”

和尚一阵沉默。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这么安静站了片刻,一转身往屋里走去,他手朝边上指了指,“那里还空出个房间,堆杂物用的,两位不嫌弃可以先将就一晚,明天雾散了我送你们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太妥当,可是除此似乎又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手被梅子一拉,就往和尚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谢你啊,师傅。”然后听见她又道,不知怎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小小的快乐。

抬头朝她看了一眼,不是我的错觉,她嘴角果然是扬着的,意识到我的目光,回头堆我挤挤眼。

房间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杂物间,堆满了不用的工具和家具,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收拾的时候我对梅子说,我觉得那和尚似乎不是普济寺里的,从着装上来看。

普济寺的和尚僧衣是黄褐色的,他的淡青,站在山林古屋前就像幅泼墨淡彩的画。我猜他可能是哪家寺院云游来的僧人,因为听口音他也不像是本地人。不过梅子对此倒是并不关心,她更关心的是快点把几乎被箱子盒子等物什占满了大半块面积的床清理干净,然后说要去问和尚借块毯子,一个人就登登地跑和尚的屋子去了,留下我一人对着这个陌生狭窄的地方发呆,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不一会儿,梅子回来了,抱着块毯子和一条薄被,她说那是和尚的。说完把它们小心在床上铺好,然后低头闻了闻,“真香,宝珠,你闻闻,那个小和尚的味道真好闻。”

我被她说得脸都红了。

都说色,其实女人真是一点不逊于男人的,尤其是在只有女人的地方。当只有要好姐妹在一起的时候,谈起男人,可以根本忘记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即使是两个小小的高中生。

不过觊觎和尚总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得不提醒她这一点。虽然这里离寺庙远得很,可是很显然当初它建造的时候是给僧人们用的,到处可以看得到佛教的痕迹,那些雕在窗棂和门板上的像,还有门上虽然模糊但依稀还可以看得清的题字——“清修堂”。

很显然,这地方一定是过去和尚用来闭门清修的。

在这种地方说这些没正经的,有点罪过吧。

梅子倒是不以为然,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一屁股坐上了床,然后倒下身横躺竖躺,在那条充斥着和尚身上淡淡檀香味的毯子里滚来滚去。

被和尚叫去用斋的时候,梅子几乎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斋饭很简单,就是一碗米饭一碟酱豆腐干,和尚说是今天在素斋堂里领的。每隔一阵子,他都会去那里领些米面和不容易坏的酱菜豆干以维持这里的生活所需,而和我猜得差不多,他是不久前才云游到这里,打算一个人闭关修行上一段时间的行僧。

和尚的法号叫慧谮。

慧谮不和我们一起用斋,一个人在里屋坐着,我们就在他会客用的小客堂里面对面坐着吃这些简单的粮食。吃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只偶然被梅子问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才会开下口。于是原先对他的身份还存有防备的我也在这样安静肃然的环境里卸了开去,因为和尚一举一动都是做不得假的,他的确是个很严谨很知分寸和礼节的僧人。只是因为年轻,有时候还带着点淡淡的羞涩和矜持,在梅子问到他一些不怎么合适的问题的时候。

梅子问他这里是不是有地方可以洗澡,因为她快被自己那一身重新穿上的湿衣服给折磨得无法忍受了。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慧谮显然也愣了一愣,迟疑半响点点头,然后对我们说,房子另一边靠近厕所的地方有屋子可以洗澡,不过只有冷水,而且是要自己去边上的小涧里打的。

梅子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三口两口把饭吃完,她开玩笑地问:“和尚,你天天都吃这样的冷饭冷菜的么?要不要请个帮忙做饭洗衣的尼姑?”

我一听用力踹了她一脚,她憋着气朝着我偷偷一笑。

而慧谮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刻意避开,还是根本没听到,只听到他在屋子里收拾碗筷丁零当啷的声响,我更希望是他没有听见。

如和尚所说,房子靠左除了一间茅厕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沿走廊往里走一些才能看得到,所以我们进来时都没有留意。房间靠着外面的山涧,涧水就从下面拐弯流过,难怪时间现成的浴室。

“浴室”里有只木桶子,看样子好久没被使用过了,里头全是灰尘和蜘蛛网,我和梅子不得不先把它洗干净。随后梅子先打了水开始洗澡,我坐在门口给她守着门,一边无聊地看着山涧里的溪水被雨冲得哗哗地欢蹦乱跳。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这雨下得更大了,也不知道山下等着我么的同学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到明天雨是不是会停,照目前这样子来看,恐怕有点难,因为它不是爆发性的阵雨,持续不断地这么下着,时而小时而急,这种样子的雨一般最难收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啊——”

我吓得从地上直接跳起来,转身看到梅子裹着借来的僧衣神色慌张地跑出来,一直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颤着声说里头好像有人在偷看。

我赶紧举着手电朝里跑进去。

“浴室”因为很久没人使用,所以是不通电地,里头只有梅子带进去地那支手电搁在地上,扫除木桶周围两三米见方一块光亮。我把它拾起来用两支手电同时对着周围一圈扫射。这房间本不大,除了木桶和一些杂物外没别的,可是说是一目了然。而窗洞离地至少两米半,外头就是山涧,没人能够从外头爬到这上面偷看。何况我就坐在外面,有什么动静,我没理由听不见的。

当下回头看看她,我问:“在哪里看到的?”

她想了想,“刚才洗澡的时候,感觉好像就在手电照不到的那个角落里。”说着朝窗口下的那个角落一指。我把手电光照过去,照出一张长凳的轮廓。

“敏感了吧?”我说。

看到那张长凳,梅子也有点迟疑起来,“大概吧…”

“这种鬼地方跑也跑不出去,谁有那本事跑进来偷看你洗澡,除非是那个和尚。”

“也是…”

跟我出门后梅子彻底从刚才的惊吓里恢复了过来,拉拉我的手,她道:“喂,宝珠,你说会不会真是那个和尚偷看我?”

我瞥了她一眼,“你脸上这是什么表情?”

“如果是和尚的话,那我会后悔刚才跑出来叫你。”

“哦,是吗?”

“你说会不会是他?”

“不会吧。”

“真可惜…”

“色狼。”

夜里,伴着雨声和风声在这古屋的旧床上睡觉。梅子前一刻还在絮叨着慧谮的英俊和儒雅,后一刻鼻息就开始浓重了起来,这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而起我却迟迟睡不着。

也许是这个陌生的环境,也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遭遇。

如果不是分开行动我们俩擅自跑这么远,这会儿应该是舒服地躺在旅馆的床上睡大觉了吧,天知道其他人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万一他们一急打电话告诉我姥姥,或者报警,这回可真叫玩大了,回去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越想越觉得心里焦躁,原本因为同那和尚的接触而平和下来的情绪,因着周围的安静反而又再次翻搅了起来,我辗转难眠。

忽然肩膀被梅子推了推,她爬起床迷迷糊糊问我:“厕所去不去?”

我说不去。

她应了一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套上鞋就出去了。

谁知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就是大号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可她始终没有回来。一下子想起她之前说有人在“浴室”偷看她,我顿时紧张起来。琢磨着可别是真碰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吧?当下起身拿了手电就要往外跑,门一推,却见她嘴角一抹诡诡的笑,有点飘飘然地回来了。

进门上床,脸上依然笑得春光灿烂。我不解:“笑什么,看到神仙了?”

不问还好,一问她干脆吃吃地傻笑上了。半响见我不再理她,她这才翻了个身转向我,对我道:“差不多。宝珠,猜我看到什么了?”

我摇头。

她凑近我耳朵,“我看到那小和尚在山涧里洗澡…”

我一听抬手“啪”在她头上敲了个栗暴,“你作死了!偷看和尚洗澡!”

“嘘…”一边用力捂住我的嘴,她一边笑得满脸通红,“哎,宝珠,和尚的身材这是好得没话说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用力朝她翻了个白眼,“我没你这么饥不择食。”

“嘁!装。”不理会我的讽刺,她翻了个身背对向我,“说真的,宝珠,我觉得我爱上了这个小和尚了。”

“你有病。”

“真的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你说可咋办?”

“要不要明天我回去,你留下来得了。”

我是这么想来着,怕我爸杀过来。”

“呵,有色心没色胆。”

“哎…”忽然重重一声叹息,她再次把脸转向我,“宝珠,这里算是佛门静地吧?”

“算吧。”

“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地方,我脑子里老会深处那种罪恶念头呢?”

“色女无敌吧…”

“嘿嘿…”

第二天的雨果然没有停,依旧淅沥沥地下着。出门放眼一片浓得像牛奶似的雾,从距离十多米外的地方开始。这种能见度别说是在深山沥,就是在城市笔直的大马路上,也是让人举步为艰的。

“看样子还得再等一天。”出去赚了一圈回来,慧谮对我们说。

“哎,那只好这样了。”嘴上说得无奈,梅子的眼神却是完全相反的一种表情。我知道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于是我也叹了口气。

我可跟她不一样,我是撒了谎才出来的。一晚上已经够本了,连着再一天不能回去和同学碰头,他们不去报警那才叫怪了,到时候可有我好受。但对此又实在是一筹莫展,这种天根本就没办法出山,有天大的急事也改变不了。

只能认命地继续留下来,和想尽办法同慧谮搭话的梅子呆在那间不大的客堂里。

好在慧谮似乎看出了我眼里的焦虑,所以说的话也比昨天多了些,给我们介绍了下这座山的状况,又给我们说了些寺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慧谮课堂里有把断了的戒尺,竹子的,他说这是他刚出家那会儿他的师傅用的。因为他总也习惯不了寺里的规矩,所以师傅常常用这个来训斥他,尺子断了没多久,师傅就圆寂了。至今无论云游到哪里,他总是随身带着这把断掉的戒尺,为的就是在自己偶然不那么守清规的时候,看到它便能时时提醒下自己。

听到这里梅子问他,“和尚,你不守什么清规啊?”

清规两个字故意咬得很重,慧谮却似乎并不懂她重音里的含义,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三句两句,便把话题带了开去。

久了便开始觉得也难怪梅子会那么喜欢他,撇开他和尚这一层身份,他真的是个相当有味道的人。

和班级里那些毛里毛躁的小男生不同,慧谮是温润的,温润得像块玉似的男人,无论他的长相、嗓音,还是性格。于是不知不觉开始喜欢上和他攀谈的感觉,甚至哪怕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呆着不说话,感觉也是极好的,像夏夜里坐在清凉的藤椅上嗅着栀子花。

见我始终焦虑着,慧谮给我沏了杯茶,对我说,这茶叫有缘茶,我们能够在这里萍水相逢一聚,叫有缘人。

于是梅子又问:“和尚,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一次擦肩而过,你算算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前世究竟回过多少次眸?”

慧谮闻言不语。半响梅子把话题再次引到了这点上,他这才缓缓道:“严格地说,不应该把世人对情的妄自臆测都推诿道佛的话语上来。”

梅子被他说得微微有点尴尬:“和尚,说着玩么,你真无趣。”

他一笑,端着茶,吹着上面打着转的叶末子,“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一次擦肩而过,那么结一次尘缘,前世岂不是要断了回脖子。”

梅子“扑哧”一下笑了,“和尚,你别出家了,这么可爱的人出家真是浪费啊。”

和尚轻笑,不再言语,站起身捧着茶踱回里屋。

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雨声好像是种最有效的催眠剂。

下午梅子还在慧谮那里骚扰他的安静的时候,我一个人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像心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觉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梅子还没有回来。我真的很佩服她的执著,明明是不应该惹的人偏要招惹,她已经完全忘了对方是个和尚么?想着起身去拉灯的开关,连拉了几下灯没亮,似乎是坏了。于是摸着手电推门出了房。

外面依旧是风和雨的世界。

探头朝和尚那屋看了看,没有灯光,一时有点疑惑,这怎么回事,停电的话至少也该开个手电或者点支蜡烛吧,这么黑灯瞎火的,两个人…

突然意识到梅子一直都在和尚的屋子里。同在一个屋檐下,黑夜,没灯这…

脑子里一个激灵,没再继续往下想,我匆匆跑了过去。跑近时留了个心眼儿,关掉手电放轻脚步,我一点一点推开门走进客堂里。

客堂里没有人。

想再往里走走,却没那个勇气了。万一梅子不在屋里,万一和尚一个人在里面休息,那我这么贸然闯进去,岂不是给自己找尴尬?琢磨着当下转身想离开,忽然听见隐隐一点声音从里屋房门传了出来。

似哭非哭,轻得蚊子叫似的声音。

梅子的声音。

赶紧回过身朝那里轻轻跑了过去,头朝里微微一探,及至就着夜色模糊的光线看清楚里头的景象,我惊得几乎把手电掉在地上。

黑暗里两具赤裸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在和尚那张平时做功打禅的草席上。草席在夜色里是漆黑的,身体在草席上是苍白的。

黑与白的纠缠,在这一片寂静黑暗的空间里,无声地扭曲、缠绕、翻转…偶尔一些细细的声音从梅子的嘴里轻轻溢出。她手臂紧绕着和尚的脖子,和尚的头低垂着,像极度饥渴的人吸取甘露般用力吸着梅子的颈窝和嘴唇。

白天的矜持,白天的羞涩,白天的宝相庄严…

全都不见了,他和她,这会儿在我的眼前就像两尊翻滚在九天极乐的欢喜神。

后来怎么回的房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由始至终,我没有打扰到他们。

一路上除了震惊,总觉得似乎还有着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心里藏着。

酸酸的,涩涩的,在心脏的某一个地方猫爪子般轻轻挠拨,似有若无,却让我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难受。

直到坐在房间的床上,才发觉自己的小腿微微发着抖,却不是因为害怕。

只是因为忽然间发觉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喜欢上了慧谮,和梅子一样。只是不像她那样敢说,也敢做。终于在看到他们纠缠在一起的一刹那才明白,心情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深得看不到底的黑谷。

而也就是从那次之后,我才了解,这世上有一种情绪是除了恐惧之外,同样会让人身体发抖的东西。

只是那时候那样一种青稚的年纪,我还不知道,暗恋而被伤害的一种感觉,原来就是这样的一种酸涩。即使当时纯粹以为,自己只是对那个人有那么一丝好感,那个在我心目里接近佛一般纯净而典雅的男人。

而这个神一般的男人在我眼前露出了他最原始的一面,同我最好的朋友。我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的是什么,是梅子和他的纠缠?是他白天到黑夜后的乍然突兀的转变?是神到人的变换?

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真的不知道…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梅子回来的脚步声。有点拖沓,有点慵懒,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慧谮身上淡淡的檀香。

我于是再也无法控制由此而产生的对她的愤怒。

于是不管她怎么推我,在我耳朵边叫着我的名字,我只闭着眼睛不去理会她,直到她终于放弃,继而有些不太满足地吸了口气,在我边上侧身躺下。

她的身体很烫,也许是纠缠了慧谮身体温度的关系。这让我情绪越发恶劣。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劣情绪这一天晚上折磨了我不知多久。终于最后挡不住身体的疲惫昏昏睡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昏昏沉沉地醒来,睁眼,发现梅子不在我身边。

起先我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她又去了慧谮那里,毕竟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多一分一秒的相处都是弥足珍贵的,何况他们本不同于寻常的恋人。于是磨蹭着坐起来,磨蹭着梳洗完,直到实在饿得坐不住,这才慢吞吞走向和尚的屋子。
迎头却正好撞见慧谮朝我这方向过来。

一身藏青色僧衣衬得他一张玉似的干净,几乎让人忘了他昨晚修罗般欲望贲张的样子,那一瞬,仿佛又成为我心里那个不然纤尘的神。

一路过来,带着微微的笑朝我招呼:“早啊,宝珠。”

“早。”下意识回应了他,没有昨天拒绝搭理梅子时的断然。

“你朋友不过来一起用斋?”说着话朝我身后看了一眼。

我下意识道:“她不在你这儿?”

话一出口感觉到他怔了怔,随即很快恢复如常,他道:“没有,今天我并没有见到过她。”

吃完了饭又坐在客堂里和慧谮聊了几句,依旧没有看到梅子出现,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是上厕所也用不了那么久,她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思忖着忍不住朝慧谮的房间瞥了几眼,趁他出门拿东西,赶紧起身跑到他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梅子确实不在。

而外面依旧在下着雨,浓厚的山雾整整弥漫了一天两夜,丝毫没有减淡的趋势,按理说她应该不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的,以她除了感情之外万事谨慎的作风和性情来说。

那她究竟跑哪里去了?

直到中午过后,依旧不见梅子出现,我急了。

因昨晚撞到的事情而产生的情绪一下子抛得精光,我在这片被白墙围着的不大空间里到处寻找梅子的踪迹,包括厕所、洗澡的地方以及向外蜿蜒而过的溪流。


可是始终不见梅子的踪影,她就像是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在昨晚我入睡之后。而她昨晚推我叫我到底想说些什么?突然很想知道,很想很想。

“不如出去找找看吧,这会儿雾比早上好一些了,没准儿可以把你送出去,到那时候还找不到她,让外边的派些人进来搜搜看。”

慧谮的话一说出口,正中我的下怀。
当下穿了他的蓑衣带着他的斗笠,我跟着他一起一路往外头寻了出去。可说是雾比早上淡了,其实在我看,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出门后几步开外就是一团团朦胧的乳白,如果不是和尚对路熟悉很坚定地带着我朝前走,我可能走不多远就得退回去。因为雾里最可怕的在于,一直往前走没关系,但你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慌了,因为你会发觉前前后后都一个样,一色的白茫茫。

于是不知不觉就挨得慧谮很近,而他也嘱咐我拉紧他,以免一不小心走散了,几步远得距离可能就会被这雾给生生分开。

劈头吹过来的雨丝带着慧谮身上冷冷淡淡的檀香,我原本抓着他的蓑衣,后来却发现自己抓着的是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结实,微温,我的指尖突然能感觉出昨晚他的双腕缠在梅子身上时的力度。

于是不由自主脸烫了起来,隐隐体内一种莫名的骚动。虽然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和雾气吹灭。

然后惊觉,都什么时候了,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脑子里还能去胡思乱想。

我手一松脚步放慢,慧谮回头看了我一眼。所幸头上带着斗笠,因此没能让他看到我当时难堪的脸色。

又那么走了半晌,依旧没有发现梅子的踪迹。事实上也不可能发现,在这种几步远就什么都辨别不出来的环境。于是慧谮对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再走下去,不要说送我到寺庙,他都快没把握能带着我平安回到那个小屋了。

我没有反对。以来觉得我跟着慧谮都走不了太多的路,梅子如果真是跑出来了,她一个人肯定不会走出太远。二来不想拿人命当玩笑,这种鬼地方如果一意孤行地往前再走下去,搞不好人没找到,我们两个也都在这山里头转不出来了。

而更有可能的是,也许等我们回去,梅子她已经坐在慧谮的客堂里笑嘻嘻地等着我们了,然后迫不及待地说着她之前到底跑去了哪个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者…继续旁若无人地用说笑挑逗着那个白天一本正经的年轻和尚。

可事实彻底断了我最后存着的那个侥幸的假设。

梅子没有回来。

空落落的客堂里我之前喝的那杯茶已经没了一丝热气,我解开蓑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忽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别担心,只要不是一个人跑进山里,应该没事。”可能是我的脸色太过明显,慧谮对我道。

忽然想起第一晚住在这里时梅子在那间“浴室”碰到的事,于是抬头问:“慧谮师傅,这地方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点头:“是的。”

“但前天晚上梅子洗澡时,她说感觉有人在偷看她。”

“是么。”听我这么说眉心微微一蹙,“怎么可能。别说是这种雾天,就是平时,这里也很少会有人经过。”

“梅子会不会是被那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突然被他反问,我一时语塞。

虽不能说是因为最后梅子猜测偷窥的人是他,并因此而洋洋得意吧。迟疑了一下,我道:“因为不能肯定,我以为是她神经过敏。”

“这样…”沉吟着解开蓑衣,蓑衣下那件僧衣已经被雨水淋透了,湿漉漉黏在身上,勾勒出他半身轮廓优美的线条。

忽然想起梅子那晚说的话,哎,宝珠,和尚的身材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都得注意了,今晚别回那房间,你就睡在这里。”耳边紧跟着响起他这句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而出:“什么??”

“今晚你睡在这里。”他重复了一句,一边用汗巾擦着脖子上的水。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发烫,“睡这里?”

“对。”说着回头看向我,忽然目光有些异样,他很快将视线转开。

我下意识低头朝自己看了看。

这才发现自己一件衬衣也早就湿透了,贴着皮肤紧吸在身上,透明般的一样。忙用手遮了下,而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出去。


忽然有种小小的失望。

那一瞬间身体本能地做出了保护的反应,可是心里,却是又希望他能像刚才那一刻这么一直地看下去。真是个矛盾而奇怪的念头,正如梅子所说,宝珠,这里算是佛门净地吧,为什么明明是在这样的地方,我脑子里老会生出那种罪恶念头呢?
夜里,慧谮真的把我的被褥移到了他的屋里,自己的移到了客堂,他说让我不要介意他的存在,房间是有门的,反锁就好,他的屋子很安全。

屋子里的供电还没恢复,所以慧谮帮我点了几根蜡烛。

慧谮僧房里的摆设不多,一张席,一排书,几尊青铜小佛以及一只小小的矮柜。平时见了倒没什么特别的,当在烛光下一明一暗,却叫人有种恍若复古般的感觉。

整个房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幽然檀香。很清甜的味道,却又是种极妖娆的味道。就像一个有着最青春面容的荡妇…躺在那张干净冰冷的席子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会这么想,在这样一个安静而简单的陋室里,在青灯古佛的注视下。

也许是因为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空气里,它所弥散出来的不同的气氛。

这么想着,人不知不觉就有点躁动了起来。

屋外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和雨声,身下是那张曾经扭动着两具纠缠在一起身躯的草席。于是,原本躺下最初那让人平静的冰冷,不知怎的变得有些灼灼地烫人。而隔着一扇门,慧谮就在外头的客堂里,不知道是躺还是坐。屋里屋外一样的寂静,静得能听见他一下一下呼吸的声音。

于是起身来到门口坐下,我隔着门道:“慧谮,你为什么要出家?”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重新躺回去,还没动,听见外面他淡淡的话音,“为了赎清我的罪孽。”

“罪,什么罪…”

“每个人都有自身所存在的原罪。”

“我觉得有些小小的罪过是不必要那么在意的。”

“也许在你眼里小小的罪,会是在一切的尽头后把你推向地狱的业海。”

“你怕地狱?”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可见,佛也怕。”

“所以你祈求救赎,用这种方法。”

“对。”

“可是我不觉得为求得赎罪而出家是一种对佛虞城的行为。”

“宝珠,你在责问我吗?”

“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其实,罪真可以借着遁入空门而一笔勾销吗?”想换个话题说些别的,因为发觉他被我问得有点不愉快,因为发觉自己实在不像梅子那样可以说些让大家都开心轻松的话去攀谈。

可是话一出口,还是绕了回来。

“不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怎么去赎清?”再问。

他却没再回答。

半晌忽然窸窣一阵轻响,然后我听见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宝珠,我可以进来吗?”

有点突然,我的心因此而一阵乱跳。

正不知该怎样去回答,门口的脚步声离开了,我听见他在外面轻轻地道:“算了,不用理会我。”

“慧谮,我们说些别的吧…”

“你睡不着?”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常常会失眠,在佛偶尔不在我心里那个位置看守着的时候。”

“为什么?”

“那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能够听到些声音。”

“什么声音?”

外面的话音一顿,而我贴近了那扇门。

因为我也想听些什么声音,那个隔着道门,低低的有些沙哑,又带着点魅惑的声音。

然后听见那声音道:“有时候希望是佛的梵音,有时候,希望是一个女人轻轻的呻吟。”

我清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知道,有时候声音对人来说也会有种无可抗拒的诱惑,虽然其实对方只是毫不知情地娓娓述说。

我把脸贴在了门背上,感觉着那声音未了的余韵透过门板触摸在我脸上的清凉和瘙痒。

心跳再次乱了套,他在外面一点呼吸,一点细微衣角摩擦出沙沙声响,都被门板一点不漏地透进了我的耳膜。屋子里的甜香变得有点浓烈,我有种呼吸不太顺畅的感觉。

“怎么了,宝珠?”然后听见他开口问我,声音近得就好像是在我耳边。

我闭上眼睛,“慧谮,问你个问题好么?”

“什么?”

“你喜不喜欢梅子?”“喜欢。”他说,没有半丝犹豫。

贴在门上的脸收了回来,我朝后退开一点,“是么…”

“在喜欢上你之前。”

我的呼吸一紧。

转身离那扇门更远一些,门开,他进来了,因为我没锁门。

他站在我身后,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申请,只感觉他低头在看着我,用一种我无法去揣测的表情。

“宝珠…”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蹲下身贴近了我,“你愿意么…”

“愿意…什么…”勉强说出话,我在背后似有若无的体温和碰触下声音无法控制地发抖。

“愿意帮我…”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耳垂,我身体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帮你什么…”

他抱住了我的身体,“帮我停止我的罪…”

说罢轻嗅着我的发,那两只曾经蛇般游走在梅子身上的手,轻轻一滑,从背后环到了我的胸前。

脑子还残留着几分清醒,想挣扎,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他的手只是轻轻一拂,我的身体便随着他的动作而战栗了,一种强烈想要他靠得更近得感觉。
自觉羞耻,可是行为根本性地背叛着自己的意志,不可抵挡,根本不可抵挡…

这个似神又似魔一般的僧的魅惑…

“嘶…嘶嘶…”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蓦地刺进我耳膜,把我原本沉迷得一片混乱的大脑突兀间激得猛一下清醒。骤醒过来,发现屋子西北方那个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着蹲在那里看着我,身影很模糊,依稀有种眼熟的感觉。

颈窝上一丝微烫的气息,慧谮的嘴唇沿着我的脖子滑了下来,手随着嘴唇的轨迹移到我的领口,这一刹那,我突然一声惊叫:“梅子?!”

蜷缩在角落里抽泣着看着我的身影,正是梅子。

听见我的叫声她突然间就消失了,与此同时身后一凉,慧谮站起身逃似的从房间里离开。一回头就看到他拉开了客堂的门,我想叫他,话还没出口,他人已经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风雨里。

“梅子?慧谮?”我被吓着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边叫着两人的名字一边迅速跟了出去。
没走几步,远远看到梅子站在靠近浴室那堵墙的墙角边。

我迟疑了一下,四下看看,不见慧谮的踪影,我朝梅子的身影一点点走近。

直到离她不出几步远,她又消失了,隐隐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却是半根被雨水冲出泥土的手指,手指上套着只红玛瑙的戒指,正是前天在寺外逛时梅子跟小贩讨价还价买下的。

当下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耳听得身后传来低低一声话音:“宝珠…”

这平时温润如玉的嗓音,此时听在耳朵里却刀似的狠狠一扎,扎得我直跳起来头也不回就朝前跑,而身后那话音还在风雨里一次又一次响起,“宝珠…宝珠!宝珠!!”

没头没脑一阵跑,也不管山里的雨和雾究竟有多大,路有多滑。

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那个声音,逃离那个曾把我迷惑得一度以为是个如佛般完美的男人。

直到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被眼前几支手电光猛地一照,我这才放声尖叫出来:“杀人了!!杀人了!!我同学被杀了!”

那叫声和当时的恐惧,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里始终没找到梅子得尸体,虽然我确实在那个雨夜看到了她的魂,而且还踩到了她的手指。而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当时我和梅子迷路后,见到的那个隐藏在深山里、被一圈白墙青瓦所围绕着的小屋,以及屋子里那个有着佛般干净美丽的容颜,却又隐藏着某种修罗般欲望和魅惑的和尚。

那天之后警察搜了山,也问了寺里的和尚,可是谁都不知道寺里有这么个名叫慧谮的云游和尚来过,更不要说提供他在山里专门的地方修行用。

记得那天被警察叫去和和尚们一同录口供的时候,寺庙的住持对我说了些很晦涩难懂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我轻轻叹息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叹息,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警察在持续了三天的搜查之后就放弃了对梅子的寻找。

再后来,我被姥姥带回了家,狠训了一顿后整一个半月的暑假没再允许我出门。

再再后来,我转学了。

转学后的最初两三年,这件事始终阴雷般在我脑子里挥散不去,在我每次想跟人出游,或者和某个女孩一起玩得很近的时候。

直到近些年才好很多,一度,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把那件事、包括那些人彻底给忘了,却在狐狸从楼梯下朝我迎面而上的一刹那,又再度清晰无比地回忆了起来。

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眼前重新发生了一遍。

于是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而狐狸始终浑然不觉那一瞬间我眼里头所流转而过的故事。

电视在放新闻,很难得他会看这种节目。

新闻里说,位于XX市的普济寺,最近又发生了一起游客观光的失踪事件。报导说该游客实在参观了寺院后一个人脱离团队后在山里失踪的,已经整整三天。同时新闻里又提醒所有观众,参观山庙时切忌为了观看风景而去走那些没有开辟出来的山路,那样是非常危险的。

看到这里我听到狐狸嘴里发出轻轻的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地方好让他那么开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人家失踪,你笑个什么劲啊狐狸?”

狐狸回头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他们是活该。”

我想反驳,不知道怎的却没能说出话来。紧跟着听见他又道:“不听话的孩子总是会受到点教训的。这山里有魑魅,怎么还都敢往香火道之外的地方乱窜。”
我怔:“魑魅?什么是魑魅?”

“哦呀…”不知道是不是我问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认真,狐狸眼睛一弯,笑得有点得意,“魑魅么…他们是一种隐居在深山里,经常幻化成人把人诱惑吃掉的精怪。”

“是么…”

“被吃掉的人往往并不知情,对于他们来说,被诱惑和被吃,那整个过程就叫做极乐。”

“哦…”

“哦呀,宝珠,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有吗?”

“其实话说回来,那种精怪,也是比较可怜。”

“为什么…”

“你见过带着眼泪吃食的生物么?”

“好像…没有。”

“他们就是。一边悲鸣着自己的食物,一边不得不为了自己饕餮的欲望而进食,魑魅,他们生就是些寂寞而痴心妄想的生物。”

后记:那件事过去后的七年里,游览该寺而在山里失踪的人总数达到十一个,这是我从报纸和新闻里统计出来的。几乎都没再找到失踪者的下落,我是唯一一个在山里迷路几天,被安全找回来的人。

据说现在那座山已经开辟了更多安全的路,一些没开发的山道也被用警告牌标出,可是依然每一到两年就会出现游人失踪现象。我不知道那之后的失踪是否同我经历的事情相似,也不直到那一切、包括梅子的死,是不是确实和慧谮有关。因为那天晚上我受的惊吓实在太大太突然,以至在看到梅子的手指时脑子一下子全乱了,当时本能做出的唯一反应,只是要迅速逃离那间对我来说一下子变得危险无比的小屋。

之后直到现在,我再没有见到过梅子的魂魄。也曾去过别的寺庙游玩,但再也没见过有这么一个名叫慧谮的和尚。

这个故事是彻底离我远去了,伴着失去曾经最好朋友的痛苦和可怕,以及我初恋朦胧魅惑的感觉,就像那个曾经懒散和懵懂的高中年代。

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