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却迟迟不开口遣她回杨家,梁妈妈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着住着,又没有差事,倒是渐渐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此时已经进了十月,许凤佳从广州送来的信已经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给七娘子的,七娘子打开看时,不过是报了平安,又说差事虽然已经有了眉目,但颇为棘手,不过至迟到明春怕也就能动身回来。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觉得勉强,千万不要插手。

七娘子前思后想,也只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归来这八个字,便再说不出别的话了。不过得知许凤佳平安无事地到了广州,她心里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先是孙家出孝,大摆筵席,紧接着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两家的礼单都送到明德堂给七娘子过目了,七娘子不过笑笑也就罢了——这个五少夫人,行事也实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缓下脚步,许夫人如何等不住?本来新妇进门头一年,也是立规矩的一年,头几个月许凤佳在外头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气,许夫人自然也不会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不论太夫人还是几个妯娌,也没有谁和她针锋相对,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给两重长辈问过安,居然就无事可做,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在许家这样的地方,还偷到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里里外外就忙了起来,再过三日是许夫人的生日,老人家发话:今年生日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两个金孙给她作揖。

就算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至少这借口找得也还算自然。

七娘子请安回来,便亲自进东翼,把两个孩子的卧室查看了一番,见处处都布置得停当温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预备的这一批保姆团队要是再出事,那也没有办法了——许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并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编成的队伍,彼此间互相监督,恐怕就是有什么江湖高手前来刺杀,这样的安保等级,都可以阻挡得上一时半会了。

不过……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谷雨两个大丫头,现在也在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关着么?”老妈妈来找梁妈妈说话的时候,就被七娘子叫进了西三间询问。

老妈妈微微一怔,眼神顿时就有了些不对。

“那倒不是,她们……毕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环。”

只从陪嫁大丫环几个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谷雨的分量。

王妈妈与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环,老妈妈也是许夫人的陪嫁大丫环。陪嫁大丫环与新妇之间的关系,有时甚至亲过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会做,但陪嫁大丫环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完成。她的荣辱生死,早已经系在了新妇一人身上,除非有极特殊的原因,否则陪嫁大丫环,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觉得春分与谷雨有任何动机、手段、胆气谋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纸,家人全在杨家手里捏着,五娘子一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恐怕许夫人正是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没有把谷雨和春分送到庄子里看管。

“现在府里的话,还请老妈妈传个话,让她们过来见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妈妈。

老妈妈神色间隐现不安,但也能看得出丝丝缕缕的兴奋,她点了头,深吸一口气,才出了明德堂亲自去传话。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妈妈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提审春分、谷雨,是她放出的第一个信号,虽微小,但却实实在在地牵扯到了被府里上下众人选择性遗忘的往事:那场凶残的谋杀。

这件事,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这一个多月的安宁,也该归功到这一场谋杀身上。

七娘子在谋杀案中的表现,当然瞒不过人。是谁请权仲白尝药,谁步步逼问信使……风声是瞒不过人的。

进门后除了给太夫人几个软钉子,她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谁贸然排挤倾轧新妇,岂不是等于把聚光灯召唤到了自己身上,在脸上写了做贼心虚几个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顾虑到此事,七娘子并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绝对想到了这一点,才基本不来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来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对自己反常的客气与迁就是否与此有关,七娘子都有些怀疑。

她一边沉思,一边叹了口气。

以她对人性的了解,这个凶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异常。

倒也不是说必定是个变态,但恐怕对于世俗道德规则,她是漠视的。

七娘子倒并不是以为许家的女眷都是纯白无暇的天使,但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假如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帖药毒杀,长此以往,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无关紧要的通房、姨娘,甚至于说无依无靠的庶子庶女,一帖药毒死,这不稀奇。谁也不会为了这样的死亡认真,做得隐秘些,妥善安葬,就算有怀疑,那也好敷衍。

像五娘子这样双亲健在娘家当红的世子嫡妻也能一帖药喝死,这种事,至少七娘子本人这些年来,的确是闻所未闻。说出去,简直有几分惊世骇俗的意思了。

而这个人又做得这样的隐秘,连许夫人都没能查出一点端倪来。这个人是要又心细、又大胆、又疯狂,全然视世俗潜规则于无物,才能犯下这样的案子,事后还不留一点痕迹。

论动机,三个妯娌外加太夫人都有嫌疑,可这一个来月接触下来,她并不觉得谁有这样的特征。

倪太夫人手段是有的,但要说有多高妙,那也说不上,否则之前又怎么能被许夫人压得死死的?这样的人要是大胆疯狂,第一个死的就会是许夫人,而不是由着许夫人的身体自己弱下去了。

大少夫人除非有双重人格,否则就按她那明哲保身漠不关心的势头,不要说主动下药杀人,恐怕她是要等到五娘子就剩一口气了,都要戳一戳试探试探,再踩下去。

四少夫人固然大胆,但却一点都不心细……五少夫人够心细了吧,又一点都不疯狂。

也难怪以许夫人的能耐都查不出什么子午寅卯了,这种下药的事,随时带个小药包,进出的时候觑了空子下进去——这时代又没有指纹,物证是决不会有的,要有也就是人证。

可熬药的婆子受了多少刑也只是一口咬定,她的确是外出两次去了东厕,但进去出来,都没见着有人在小门房里出入。而门房又没有钟表,她只能隐约记得沙漏上的时辰——一点用都没有,就这两次上东厕的时间,正好是府里女眷出出入入的时点,几乎每个人都是在这时辰内有进有出。许夫人早已是亲自向大太太交代过了,这一条线索,走不通。

真要那样好查,恐怕也就轮不到自己进门了,许夫人只怕老早问出凶嫌,向杨家交代。

七娘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更微妙的还是两派的立场,以许夫人和自己的身份,只怕没有确凿的物证,仅凭几个下人的人证,是很难说服平国公的。否则许夫人大可以屈打成招,随意委屈一个庶子媳妇,这件事,怕是也就这么过去了。又安抚杨家,又打击太夫人那一派,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平国公多年来在沙场上打拼,又怎么会是任人糊弄之辈?没有物证,不要说平国公,七娘子自己都不信……为了不被转卖,王妈妈都敢上许家骂太夫人了,要活命,人什么话说不出?

再说,几个妯娌身后也不是没有娘家,虽然比不上杨家的显赫,但证据不明显,许家也没有办法向亲家交待。这件案子,不但要查,还要查得漂亮,查得让人心服口服,查得人证物证确凿无误。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这案子本身,的确是很难有物证的。

这不是毒药,毒药有来源,名贵的毒药来源甚至非常有限。不过是最常见的两味药材,甚至也的确很常用:番红花经常被用在权贵人家的避子汤里,许家自己的小药库里就常备了这两味药材。

七娘子始终觉得,最简单的案子往往是最难破获的。这一桩案子,据说最后平国公都亲自出马上阵用刑逼问一众下人,也依然一无所获。自己要查出端倪,多半也还得另辟蹊径了。

难怪许凤佳说,这件事她最好不要插手。

七娘子眼光冷沉。

要查出这桩案子的真凶,就得把四个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看一看在这些人背后的故事里,有没有凶案的套路痕迹……

这可是把手伸到了许家最肮脏,也是最凶险的一个层面啊:谁的过去,是禁得起推敲的?就连七娘子,也都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现在的她,无疑还没有这份能耐。

没有当权,靠着娘家的体面和婆婆的体面,宫里赏赐的体面,她能抬头挺胸,但也只能抬头挺胸,尚且无法为所欲为。

问题又回归到原点——要当权,就得耐心地等许凤佳回来,至少,她得把房先圆了。否则对景儿就是个话柄,“还是个姑娘家,就想插手家事……”,京城人的利口,她还领教得不够?

再说,现在该担心的,恐怕也不是难破案的事。

许凤佳自从寄了一封信回来,就再也没有音信了。许夫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给平国公请安的时候,老人家脸上的心事也渐渐地越来越重……恐怕她没有猜错,这一次,世子爷的任务不但绝对机密,甚至也的确带了三分的险。

万一许凤佳出了什么事,百般的筹划,就又都要落空了!

七娘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调整好情绪,迎视着抖抖索索迈进门来的谷雨,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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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再见七娘子,看得出,谷雨的情绪是激动的。

她清瘦了不少,这一年间,日子显然过得不大好,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头顶已经有了几丝亮眼的银。

七娘子心中叹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让她在小几子上坐下,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

“听说你这一年间也没有别的差事,只是在清平苑里帮着缝补些衣物?”

谷雨微微点头,声若蚊蚋,“夫人有吩咐,我和春分平时也很少出门。”

“以后就回明德堂服侍吧。”七娘子也没有一点婉转,便平铺直叙地告知了谷雨。“你们毕竟是五姐身边最亲近的丫鬟,还有谁对四郎、五郎会更用心?”

谷雨一下就颤抖起来,她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了七娘子,没有一丝活气的眼里,慢慢地冒出了泪水。

七娘子也无意再说些收拢人心的话语: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收拢谷雨与春分的心思了。

四郎、五郎身边,有外婆的心腹、祖母的心腹、继母与阿姨的心腹,却独独少了生母的心腹,说出去,到底也不像话。

“将来等孩子们大了,也有人可以说一说母亲的事给他们听。”七娘子淡淡地加了一句。“不过,若是孩子们出了事……”

谷雨一下就跪到地上,给七娘子磕头,“孩子们要掉一根汗毛,春分与我都宁愿拿人头来偿!”

曾经被贬谪过的人,当然会用力地抓住手心里的机会。

更不要说七娘子等于是明示谷雨:将来孩子们长大,对于生母的贴身大丫鬟,肯定是另眼相看的。

四郎、五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马,或者都有自己的心思,但春分与谷雨只要不是傻的,都会知道她们的前途在谁身上。有她们无时无刻的用心,这头一两年,两个孩子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估计是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七娘子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既然不可能亲自带孩子,那么就只有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了。

“当然,找你来,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她又开了头,神色也依然是淡淡的。

是顶头上司了,对谷雨就不能再是从前言笑无忌的态度。

谷雨一下也打了机灵,眼中显出了少许恐惧,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看来对七娘子的问题,也早有了准备。

七娘子不禁一皱眉——也不知道这刑求的事,是许夫人的主意,还是平国公的主意。她开口问,“五姐在许家,当然不可能没有敌人……和几个妯娌之间有过什么摩擦,你肯定是看在眼里的。”

谷雨又带了一丝迷惘,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七娘子喝了一口茶。“那就捡你能记得的几件事,说给我听听。”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挥退谷雨,又传了春分进来。

181牵念

四郎与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许家。

这一对宝贝金孙已经有十九个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经快有三岁了。两个孩子都很健壮,已经可以在大人的看护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于五郎还能小小地跑动上几步,口中的说话,也已经相当清晰完整。

一进府就被抱进了乐山居见倪太夫人,七娘子没有过去掺和,而是在清平苑里陪许夫人说话,没过多久,平国公也从梦华轩进来:“免得孙子们冒着这么冷的天气,还要走一长段路出外院见我。”

他其实已经有了三个孙辈,平时请安,也不见得对大郎、二郎、三郎多么慈和。但此时此刻,面上的笑却是尽显慈蔼,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看来在平国公眼里,他的疼爱,也是要按职称给的。

这当然不能说错,许凤佳毕竟是嫡子,四郎、五郎里肯定有一个是承嗣孙,平国公额外多给疼爱,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把感情称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无情了一些。

没过多久,一众衣裳锦绣的下人便拥着养娘怀里两个粉嫩嫩的雪团子进了清平苑正屋,许夫人顿时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面上因久病而来的焦黄,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被喜悦给衬得褪了色。

两个一式一样都被绫罗绸缎包裹的小宝贝,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见到一屋子的生人,顿时扭过脸去,怯怯地将头埋到了养娘肩上。五郎却是左顾右盼,一脸好奇的笑,养娘不过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这几个词想必是被养娘教了无数遍,是以五郎说起来相当流利清晰,他除了唇边多了一点小痣。

长相同哥哥四郎几乎是没有一点分别。但这两人的性格气质,却是这么小就已经泾渭分明。

这两个雪白雪白的小软团子,叫许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养娘的动作。“这样小的孩子,就不要强着他跪拜了,骨头都没有长全,那么难的动作哪里做得来!一人做一个揖也就算是见过啦!”

养娘就笑,“太夫人也是这样说的。”于是便引领着两个孩子,歪歪倒倒地冲祖父母作揖,又向七娘子行礼。

七娘子见四郎虽然怕羞,但倒也知道跟着养娘的吩咐手舞足蹈,心里倒是先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看来智力还不至于因为那一场烧出现太大的问题。

“母亲!”见过了平国公与许夫人,五郎的养娘就教他来拜七娘子。

身穿金线锦绣小袍的五郎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七娘子,蓦地哈哈一笑。“七姨!”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大太太也曾带着七娘子到秦家探望过这对外孙。当时五郎已经会说几句话了,众人便开玩笑似地教他称呼了大太太并七娘子。

小半年前的事了,也难为五郎居然还记得,看来,这孩子是真聪明。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见一样粉雕玉琢,与五娘子很有几分神似的小脸蛋上却是一派茫然,似乎对七娘子的长相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的心,就又有了些向上提的意思。

唉,偏偏又是哥哥。

她一边思忖,一边冲五郎笑了笑,伸出手逗了逗他的脸颊。“嗯,五郎真聪明。”

五郎的养娘顿时面有得色,却又还要教五郎,“是母亲,来,五郎,母亲。”

五郎虽然聪明,但到底只是孩子,听养娘这样一说,面上也显出了少许迷惘,似乎并不大肯定自己的记忆。七娘子索性冲养娘摆了摆手,笑道,“怎么称呼不过是小事,私底下叫几声七姨,也不算是叫错嘛。

平国公看在眼里,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从来只听说续弦强着继子叫娘的,还没有见过杨棋这样,把送上门的‘母亲’往外推的继室。

许夫人却是满心满眼里只有两个孙子,见四郎五郎给七娘子见过礼了,便示意老妈妈将两个孩子抱到身侧,先逗了逗四郎,笑道,“四郎,还认得祖母么?”她虽然也前去秦家探望过几次孙子,但到底身体不好,似乎只是见过两个孩子几次。

屋内的几双眼睛,一时都不由得黏到了四郎身上。

四郎便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许夫人,半晌,才摇了摇头,却是抿着唇,始终不曾说话。

他的养娘不免有几分讪讪,“夫人,您也知道,四郎他那场高烧……”

七娘子顿时眉头一皱,扫了两个养娘一眼。

人真是到哪里都有争斗,就连两个带孩子的妈妈之间,都是明争暗斗,这么早就有别苗头的心思。

“孩子开口早晚,是说不清的事,四五岁才开口说话的孩子,长大后建功立业的也不在少数。”她打断了未尽的话语。“我看四郎神色清朗,听大人的话也听得明白,就是一时还不会说话,又和那场高烧有什么关系么?”

两个养娘顿时一窒,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倒是又结起了同盟,一律面露委屈。

七娘子心底自然有数:贵族人家看得孩子金贵,从小带到大的奶妈,没有什么大错是不会轻易换人的。这两个养娘都是当年许夫人和五娘子亲手挑出来的,又自恃带着侯府金孙,心里未必看得起她这个继室。恐怕觉得自己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要吃几次她们给的闷亏了。——刁奴欺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许夫人望了七娘子一眼,目光连闪,却是也附和着冲平国公笑,“我看小七说得没错,四郎虽然嘴上不大爱说,但心里可精明着呢!”

就随手抓了一把桂花松子糖来逗四郎,“想不想吃呀?”

四郎回头看了看养娘,又怯生生地咬着唇点了点头。五郎却更直接,一边咯咯地笑,一边伸手来夺许夫人手中的糖果,嚷道,“想吃,想吃!想吃!”

见许夫人一时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五郎的养娘忙上前抱过他轻声安抚,“咱们回头吃一大把,好不好?小郎君且先别叫……”

到底是生长环境特殊,在秦家秦大舅虽然看护得好,可毕竟不是家里。这两个孩子对养娘的依赖程度,倒要比别人更甚。养娘这一哄,五郎也就安静下来,只是眼眶边上已经挂上了少许泪珠,抽抽噎噎地要求,“想吃。”

许夫人看得心都化了,连忙将糖果一人给了一片,四郎接过糖片,放到口中,便回身要抱。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更放心得多了。

只要智商没有太大的问题,学说话学得迟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怕是从小就树立起“因为高烧,所以处处不如人也是常理”的念头,潜移默化,叫四郎自己都把自己看得小了,或者叫五郎把自己看得太高……都是将来争斗的隐患。

“还是在四郎身边安排几个素日里就爱说爱笑的丫头。”正自出神,许夫人已经转身过来吩咐七娘子,她神色间也带了隐隐的欣慰,“我看这孩子不笨,就是不爱说话,又怕生了些,心里可什么都清楚。”

一边说,一边就看平国公。

平国公也正望着两个孩子出神,听了许夫人的话,才笑,“孩子还小,急什么,媳妇说得对,还是再过几年才看得清楚。”

七娘子顿时知道在四郎和五郎的继承权上,许家的当家人,是有准备要做些文章的。

从前在秦大舅府上,家里人接触得少,又都还小,聪明不聪明也说不上来。可现在都一岁多快两周岁了,两个孩子之间的差别的确明显,从公府的未来着眼,这一对双胞胎谁有资格继承爵位,想必已经成了平国公的一桩心事了。

她也不过略略一想,就将此事放开,任许夫人又逗了逗两个孩子,也就起身告辞:“天色晚了,明儿又是娘的生日,虽然不铺张,但到底也有些礼仪要行。还是先带孩子们回去认一认屋子,免得回去闹得太晚,明天反而没有精神。”

许夫人虽然依依不舍,但也就点头放行,又嘱咐七娘子,“孩子还小,犯不着每天抱进抱出晨昏定省的,以后我想他们了再派人来接,平时没事,就别抱出明德堂,天气冷,万一感冒受寒,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不由就扫了平国公一眼,才敛容应是,告辞出了屋子。

平国公也不由似笑非笑,待得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清平苑,才亲自给许夫人掖了掖被角,“这个媳妇,的确是有些意思。”

许夫人面上就露出了一点模糊的微笑。“有意思?有意思又能怎么样,当时说了多少次,凤佳做事有他的用意。你只是不信,现在人家进门是进门了,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连带我对着她都有些讪讪的,不好摆婆婆威风!”

“人都进门了,”平国公却很有些不以为然,“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若是个真有意思的,便好生安心过日子,将来自然有她的下场。要不是先提了她五姐,明德堂的位置,她也坐不稳!”

许夫人欲言又止,又沉思了半日,才问平国公,“你说娘娘心底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也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小姑不是。单只是凤佳的亲事,被她借题发挥弄出了多大的动静,先是达家、再是那什么韩家、谢家,到末了说定了由我做主,却还要越俎代庖请闽越王妃出面提亲,这还好是媳妇当年晓得事情,不然两边一对证,闹出来就是丑事……”

一提到许太妃,平国公平白就添了几分烦躁。“娘娘在宫里也难,陈年旧事,就不要再翻出来了。你只看着媳妇好,那再过几个月,就让她把家事接过来。娘那里,我自然会去说的。”

许夫人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也不再逼迫丈夫,她打了个呵欠,露出了少许倦意,又惦记,“也不知道凤佳现在哪里,差事……办得顺当不顺当。”

提到嫡子,这位面目清隽,和许凤佳颇有相似之处的中年人也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差事办得慢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是平安。”

许夫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件事过后,还是尽量让凤佳在京里呆几年吧?家里乱成这个样子,也实在是有几分不像话了。”

她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语调却相当肯定。平国公露出一个微弱的苦笑,低声道,“那下南洋的事,皇上不是透过口风……”

许夫人便也跟着叹了口气,“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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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拉了一支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回了明德堂,便让两个养娘将四郎、五郎抱到了东翼最里头的小神龛跟前,当着梁妈妈的面吩咐两个养娘,“以后每天早起,带着两个孙少爷进来拜一拜五姐,也让他们记住生母的样子……这件事,不要怠慢了。”

她毕竟是少夫人,虽说两个养娘心中未必没有别的看法,当着面却是不敢有分毫不敬,俱都低眉顺眼地应下了。七娘子才又道,“屋子是收拾好了,两个孩子各自有四个丫鬟两个婆子服侍,春分与谷雨——你们也是认识的,一人带一个,和你们轮流值宿,任何时候屋里不能少于两个人。你们有事要出去,先来问我。”

她顿了顿,又问,“都识字吗?”

这两位养娘对视一眼,都打点起小心,都摇头道,“大字不识几个。”

七娘子略略皱眉,面上就带起了些不悦,叹道,“唉,字都不识。”

顺势就吩咐下元,“你是识字的,以后两位小世子每顿吃了什么,吃了几口,都告诉她,她自然会安排记下来。有什么忌口的也只管说——现在都断奶了吧?”

她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还都问得古怪,安排得更古怪,倒叫两个养娘没了主意,晕乎乎地摇头道,“都是断奶了的。”

七娘子方才略微一笑,淡淡地道,“好,那就先把孩子们抱下去休息吧。梁妈妈带着养娘们四处转转,一会再回来见我。”

梁妈妈一路旁观过来,虽然不敢多说什么,但心底是早叫了千百声厉害。听见七娘子吩咐,自然是打叠起十二分的恭谨,将两个养娘带出了西次间。

七娘子方才换衣洗漱,笑着和立夏议论。“到底不识字就是粗了些,在秦家住久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客。”

立夏也很有几分看不上那两个养娘,撇撇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依了七娘子的吩咐,又开了小箱子,从她的私房里取了二十两银子的花票出来,装了小小的红包。笑道,“这回梁妈妈回去,亲家太太可以放心了吧?”

听到立夏口中将大太太改换了称呼,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笑了笑,才又道,“把箱子底下压着的那卷画也找出来,明儿送出去着人重新装裱一番,也找个地儿挂起来。”

立夏手底下微微一顿,才笑着应,“好。”

又道,“也是时候了。”

七娘子与她相视一笑,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待得梁妈妈带着几个婆子,将新来的这一群人安顿妥当,天色已经眼看着黑了下来。她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赶来向七娘子回报,“到底是少夫人想得周到……这一番安排,谁都挑不出毛病,我退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

又抹眼泪,“太太知道了,也就能放心了!”

梁妈妈话里的玄机,七娘子哪里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