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凤西卓睡眼稀松地看着她惊慌的神情。

“钟老爷请你到正厅。”

正厅就是以前钟正召集他们议事之处,不过大多谈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真正的大事一般是在书房里说的。

凤西卓点点头,回身穿了件外衣,便匆匆赶去。

再小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是大事。

到了正厅,发现钟夫人也在,且精神萎靡,全然不见当初的张扬自信。

钟粟从上座走下来,“有正儿消息了。”

凤西卓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比钟夫人好看。

“张多闻在偏霞山抓到他了。”

凤西卓一怔,道:“钟老大为何从偏霞山走?”偏霞山,离松原只有十几里。从那里走等于是送羊入虎口,自己走进张多闻的网里。

“身边自有小人煽动。”

凤西卓目光一动。

“宋城…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没了那一万兵马,宋城已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不如,”凤西卓咬牙道,“请乔郡王出马吧。”与其让宋城落入尚翅北手中,倒不如送给乔郡王,还能保住一命。

钟粟苦笑,“你以为我不想么?那也要乔郡王肯才行啊。”

凤西卓想起那片田园后的花海,幽幽叹了口气。能堪破节气,种出不合时令之花的人,想必已是心如止水,难装天下了吧。

钟粟严肃地看着她道:“既然你回来宋城,老夫就厚颜向你提个不情之请。”

凤西卓虽隐约猜到他要说的事,但仍问道:“何事?”

“思红腹中乃我钟家最后一点血脉,请你务必将她保住!”这等于是对钟正平安生还不抱希望了。

凤西卓看了看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的钟夫人,又看看老眼含泪,神情坚毅的钟粟,郑重地点了点头。

生与死(中)

“思红?”钟粟看着她皱了皱眉。

钟夫人自沉思中抽出神来,目光有些犹疑不定,“公、公。”她与钟粟不亲,平时也极少见面,因此这声‘公公’叫的很不自在。

钟粟却转过头去,朝凤西卓招了招手。

凤西卓只好起身跟他走,走到内堂转角,眼角蓦地斜到钟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尖锐中似乎夹杂着莫名的疯狂。

“磨蹭什么。”钟粟回头轻念了一句。

凤西卓耸肩迈进内堂。

这里她还是第一次来,钟正一般直接招呼去书房。

门对面,是一幅一人高的画像。画中女子坐在满池荷边,垂首看书,端得是容比花娇。“钟皇后?”传言当年钟皇后进宫时,比的三千粉黛无颜色,惟蓝皇后还可一较,只是最后也没较量过她。

钟粟点点头,拿起案上的香,上了一柱。

凤西卓跟着拜了拜。

“果真是美人如玉啊。”凤西卓自认长得不差,但比起她来,也只能和那三千粉黛同一下场了。

钟粟伤感道:“却也逃不过薄命一途。”

她想起钟正当初在书房议事时提起钟皇后乃是因死谏才会早殇,同情中不免带了几分唏嘘。皇宫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钟粟默站了半刻,道:“当初若非我沉迷仕途,琳琅也不必走上绝路,正儿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说到底,终是我害了他们。”

凤西卓心里认同他的话,嘴上却少不得安慰道:“活在今天的人,哪里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却知道后天会发生什么。”

凤西卓略作思索便道:“张多闻攻打宋城?”

“从正儿被抓的消息传到宋城,再算上偏霞山到宋城的路,最晚后天也该到了。”

凤西卓捏了捏耳垂,试探道:“今天走还来得及。”

“老夫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走来走去,不过换个坟地而已。”

“话不能这么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啊,大多数人出生地和坟地还在一个山头呢。”

“你别老变着法地想着怎么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啊。”钟粟半埋怨半调侃道。

凤西卓道:“那你想个不折腾的法子。”

“早想好了,还指望你?指望你马都能下海了。”

“…据说海里真的有海马。”

钟粟瞪了她一眼,“你还听不听我的法子了?”

凤西卓嗤笑道:“不折腾的法子还能有什么,不就是献城么?”

钟粟叹道:“钟家大势已去,留着这座城也无用。”

凤西卓默然。以钟家现下的景况,的确可以说是大势已去。尚翅北若真是志在天下,应会给钟家留条后路,博取仁名。只是等风头过去,天下不再注目之后就难说了。

钟粟突然把手伸到钟琳琅的画像后,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张牛皮。

“咦?”她微愕。

“你见过?”

“牛皮人人都见过吧?”她嘿嘿笑着打了个哈哈。

“张多闻的那张秘宝图应该落在你手里了吧?”

凤西卓尴尬地笑笑。

钟粟把牛皮递到她面前,“与其便宜尚翅北,还不如送给你。”

凤西卓为难道:“不要吧?”

“别人抢都抢不到,你竟然白送给你还不要?”钟粟错愕道。

“牛皮越拿越多,哪天吹破就惨了。”

“你就算不去拿宝藏,用它换别的也不错。”他把牛皮塞到她手里,“就当是你保护我钟家血脉的酬劳。”

凤西卓道:“反正都准备献城,钟夫人又何须我保护?”

他怆然一笑,“总是以防万一。”

张多闻来的时间与钟粟猜得半分不差。

六月,天明得早。张多闻的军队到得更早。

凤西卓再次在睡梦中被吵醒。虽是早有预料,心里到底有些打鼓。她随意收拾了番,刚踏出院子准备找钟粟商议,便见前方一人仓皇扑来,满嘴哽咽,“老爷…殁了。”

凤西卓一时没反应过来,“殁哪里了?”

那人匍匐在地,哭得浑身战粟,“刚,刚小人去禀告,城外的情况…钟老爷听了,就让小人出来派人来通知凤姑娘,再,再等小人回去时…就看到钟老爷,呜,坐在椅子上,自杀了。”

凤西卓只觉整个脑袋被锤子砸过,一片混乱,“在哪里?”

“正厅,不,内堂…”那人还趴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断气。

凤西卓勉强定了定神,纵身朝正厅的方向掠去。到了正厅,外头已经聚集一群闻讯赶来的家仆,看到她,好象在惊涛骇浪中抓到浮木般,纷纷朝她涌来。

人一多,反倒让她冷静下来。“钟夫人呢?”

一个丫鬟从人堆里喊道:“夫人快生了!产婆已经到了。”

“你带几个人去钟夫人门口守着。”凤西卓挡开聚过来的众人,“我先看看钟老。”

钟粟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椅子上搬下,放在席子上,上面盖了层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白色锦缎。

凤西卓深呼了口气,慢慢揭开白布。

匕首漆黑的刀柄露在外头,刀身整个没入腹内,显然死志坚决。书满岁月沧桑的眉峰间依旧挂着一丝忧虑,却又显得无比安详。

“钟老留了什么话么?”她将白布轻轻盖上。

钟府总管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才勉强开口道:“前几日,老爷让我把短工打发走。昨日,又让我领了银子,说是让我们在张多闻进城前出府…没想到今日就…”

凤西卓拳头攥紧,这些细节她都没有注意到,若是她能早点知道,也许…

也许如何呢?也许还是这样的结局。

钟家活着的人越少,钟夫人肚里的孩子就越安全。

“准备为钟老发丧。”她叹了口气,站起来,“…还有降书。”

钟夫人平安诞下一子。

凤西卓忙于分派人手安抚城内百姓和为钟老发丧的事宜,一时分不开身,并未亲自探望。不过在钟夫人的眼里,想来她去不去也无关紧要。

降书送到张多闻手中后,被当场接受。他并再三保证钟府各人的安全。宋城的城门已经在她的吩咐下大敞,张多闻为示诚意,只带了几百兵马入城,直奔钟府而来。

凤西卓将丧事从简。钟府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却激得众人众志成城。钟粟小殓、备灵堂等事在一个时辰内办妥。

钟夫人因产后体虚,只遣了两个丫鬟前来代为哭丧。

凤西卓独自站在棺材边。钟粟身上的匕首,染血的衣裳都被取下,拾掇干净。

张多闻入内看到她,脚步明显顿了下,才道:“没想到凤二当家也在。”

凤西卓头也不回道:“我与钟老,还有点交情。”

张多闻在灵前鞠了一礼,才走到棺材的另一边,装模作样地探视一番,“钟老英容依旧历历在目,没想到再见却是天人永隔。”

“钟老大呢?”凤西卓淡然道,“钟老仙逝,总该有个后人来送葬。”

张多闻叹了口气,“钟正已于昨夜出逃,下落不明,本官也正在找他。”

凤西卓心里一紧,“是你们找不到他,还是再也没人找得到他?”

他面色微变,“凤二当家此言何意?”

“聪明如张大人难道听不出来么?”

张多闻掠过她的讽刺,道:“凤二当家既然已从宋城离开,又为何回来?”

“我说过,我与钟老还有点交情。”

“江湖匪气么?”

“比不上官场歪风。”

张多闻欲发怒,却又忍了下来,“本官对官场不正之风也厌恶久矣。尚世子生性仁厚,刚正不阿,正是治此歪风的最佳人选。”

“我先前还以为张大人心中的最佳人选是萧晋呢。”

“萧晋生父不过普通卫官,如何比得上尚世子皇亲贵胄?”

“当今天子还九五至尊呢,也不见得你多忠心。”

张多闻被她说得喉咙一窒,“凤西卓,你究竟何意?”

“没什么,只是看不惯那些做了□又立牌坊的人罢了。”她抢在张多闻发火前道,“想抢天下做皇帝就去抢就去做嘛,偏偏要拿救百姓于水火当借口。可笑!”

“当今天子若真是仁德爱民,又怎么会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当今天子真正完全掌控的,恐怕只有帝州吧。张大人难道敢说这几年所行之事,全是皇帝所下的命令?难道没有半件出自你的私心?”

张多闻冷笑,“没想到凤二当家居然是保皇派。”

凤西卓同样冷笑,“谁当皇帝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看不起那些阴阴暗暗的手段。”

“本官怎么阴阴暗暗的手段了?”

“那你说钟老大去哪里了?”

张多闻怒视她半晌,方道:“他买通看守意欲潜逃,已死于乱箭中!”

凤西卓心头大震,脸上却强自镇定道:“鸟尽弓藏,果然好手段。若非钟老亡故,宋城落入你手,恐怕你也不会这么大方地说出来吧。毕竟,一个活着的钟正比死掉的钟正要有价值得多。”

张多闻道:“凤二当家能看清当下形势就好。”

“张大人。”钟夫人抱着孩子从门外姗姗走来。刚刚产子的她,素面朝天,行如弱柳扶风,处处楚楚动人。

张多闻颔首道:“钟夫人。”

“家翁仙游,有劳张大人费心了。”钟夫人款款走至棺材前,朝她一福。

张多闻忙还礼,“夫人请起,钟老生前与本官也有几面之缘,忽闻噩耗,本官也是悲痛至深。若有任何用得上本官之处,尽请直言。”

凤西卓在一边冷眼旁观。

钟夫人转身走到她身前,“家翁与外子生前多蒙二当家襄助,思红感激不尽。”

凤西卓与张多闻同时心中一凛。

刚才他们的对话她听到了么?不然如何得知钟正已死。

钟夫人似乎没发现气氛在刹那变化,背过身,低头浅哭道:“可怜我那孩子,一出世,就注定无父照料。”

张多闻沉声道:“此子乃是钟家最后血脉,本官定会珍重爱护。”

凤西卓侧头看他,盯着孩子的目光似有冷意,暗叫不好,忙道:“张大人为官清廉,恐怕没多少俸禄吧。不如由我来养,还能吃得好穿得暖些。”

钟夫人突然转身,“多谢凤…啊!”

她手中的孩子突然脱手!

凤西卓大急,身如闪电,朝前扑去,却被钟夫人倒下的身躯挡住。

只见襁褓在空中急速坠落。

婴儿哭出了一声,便听一声撞击。襁褓落在地上,内堂一片静谧。

钟夫人这时才扑上前去,将婴儿抱起,“孩子,我的孩子…”

凤西卓只觉得胸被气闷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非意外!钟夫人抱着孩子的时候,明明是面朝上,但摔下去的时候却额头朝下,这力量,这角度,决不是无心之过!

尤其当时她要去接那婴儿时,手臂却被钟夫人拉住。是紧紧地拉住!

连张多闻似乎也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楞楞无言。

钟夫人抬起泪眼,急促的抽泣仿佛随时会断了气,“张,大人…以后我一个寡妇,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