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的济绍王本是京城出名的纨绔子弟,虽然有几分本事,却劣根难除。开头几年碍于皇帝盯着,还算干得战战兢兢。等五六年后,皇帝渐渐遗忘,他便本性暴露。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不算,还将平安林改成了快活窝,日日做那□之事。

他自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绝比不上那些重臣,暴行若传到朝上,必会成为有心人的工具,因此积极拉拢各党各派,其中尤以顾沈为重。朝臣既收了他好处,自然乐得眼不见为净。至此,他变本加厉,将反抗他的民众抓来为奴,以各种酷刑折磨为乐。

这几日,他正邀了京中好友,在快活窝里举行射人大赛。大赛顾名思义,就是将那些抓来的奴隶当野兽捕捉。奴隶手无寸铁,往往没逃出几步就被马匹追上,他们偏偏不一箭射死,而是慢慢折磨,直至奴隶承受不住,失血过多或咬舌自尽而亡。

大赛进行至第三日,放出去的一百奴隶已经死了大半,剩下几个也不过是多一口气少一口气的事。

济绍王与京城众贵都尽了兴,将弓箭交于手下去解决残余之人,自己招待他们在新建的快活楼中饮酒作乐。他们笑声无忌,话声洪亮,手下又心猿意马,无心职守,使得正摸到此处的凤西卓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出他们的所在。

她飞身上屋檐,蹑手蹑脚地揭开他们顶上瓦片,堂中情景一目了然。

下面男搂女抱,上下其手,淫糜之声不绝。不多时,几个年轻的便各自拉人走出堂去。只留下一个年约四旬,阔额高鼻的中年男子和一个身量矮小,面皮白净的灰袍男子。

两人坐而不动,显然有事要说。

凤西卓想了想,伏低身子静静看了下去。

中年男子身穿紫红龙袍,高坐堂中,必是济绍王无疑。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只云山雕纹的檀木匣子,递给灰袍男子道:“还请楚公公代为转交乐总管。”

楚公公双手接过,道:“王爷有心了。”

济绍王见他不言不语地端着匣子不动,心中低骂这些阉狗贪得无厌,面上却边笑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银票,“楚公公辛苦。”

楚公公瞟了一眼面额,才喜笑颜开地将两样收到袖中,“王爷实在是太客气了。乐总管这次让我给王爷带一句口信:挽霞宫的水势要涨了。”

济绍王脸色一变,“挽霞宫?怎么会是挽霞宫?那长庆宫呢?”

楚公公道:“圣意难测啊。挽霞宫连着几日被点牌子,有两夜还是宿在承德宫的。”

承德宫是皇帝寝宫,大宣明律,只有皇后才能留寝。甚至有的皇后不受宠,终其一生,都不曾享此殊荣。挽霞宫娟妃虽然只是三品,却与长庆宫贤妃一般,执后宫牛耳。济绍王生性暴虐,却不是愚钝之人,此刻心中震动,可想而知。“指不定是皇上一时兴起。”

楚公公看着他,嘿嘿直笑。这副表情落在凤西卓眼中,倒和不停口对面酒坊的说书先生有几分相似。

“公公,你有话但说无妨。”济绍王催促道。

“王爷可知道梁御医?”

济绍王皱了皱眉,“梁竟庄?”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御医,据说有次皇帝感染风寒,适逢梁竟庄回乡探亲。皇帝硬是拒绝其他御医诊疗,用八百里加急把他叫了回来。由此可见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济绍王曾试图结交过几次,却一一吃了闭门羹,甚至在皇帝面前说他其心不正,害得他被皇帝严令闭门思过。两人的梁子也就此结下。“他怎么了?”

“钟皇后刚薨逝的那阵子,皇上身体欠安,都是由他一手调理。皇上病愈后,精力更胜以往,你可知道为何?”

“哼,难道是梁竟庄开了什么灵丹妙药?”

“正是如此。梁竟庄开了一种药,不但补气养神,而且还可令男人雄风大振。”

济绍王眼睛一亮,忙问道:“是什么药?”

楚公公见他神情,便知其所想,笑道:“王爷且听我说完。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梁竟庄因此药受尽隆宠,风头一时无两,却也因此药身败名裂,几乎死在狱中。”

济绍王疑惑道:“这话怎讲?”

“皇上近日突然龙体抱恙,其病来势汹汹。据说梁竟庄入宫诊断后,随意开副药,便潜逃出宫。谁知天网恢恢,竟正巧遇上回京的骄阳王,被抓了回来。”

济绍王对能力出类拔萃的小辈向无好感,闻言只是不痛不痒地答应了一声。“你刚才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莫非这药有问题?”

“或许是,或许不是。究竟真相如何,皇上没说。只是让人把梁竟庄关在牢里,不让人审,也不让人提。”

济绍王道:“这也太蹊跷了。不过皇上的龙体究竟…”

“这个嘛,”楚公公含糊道,“谁也说不清楚。”

济绍王心领神会,“对了,长庆宫那边可有动静?”

楚公公不答反问道:“王爷可知贤妃因何入主长庆宫?”

“因为三皇子?”

“皇上子嗣单薄,到如今只得两子一女。偏偏长子又是个…”他动了动眉毛,没有往下说。

当年蓝皇后产下痴子之事早已朝野皆知,甚至有传闻皇帝是因为嫌她玷污了尚氏血脉,才会毅然废后。因此他虽没明说,济绍王也明白他言下之意,“那皇上如今为何频频临幸挽霞宫?”

楚公公道:“贤妃娘娘诞下皇子是梁竟庄献药之后的事。”

济绍王吃了一惊,“难道皇上怀疑梁竟庄…”下面的话他不敢说下去,那抖搂出来,绝对是震动朝野的惊天秘闻!

皇帝膝下三子,其中一痴一女。如果皇上驾崩,那登基的就剩下…长庆宫若真为此做出什么事,也不奇怪。“也难保皇上不让皇女登基,毕竟有此先例。”当年宣舜帝也是受先皇遗诏,由当朝重臣辅助登基。

楚公公叹气道:“龙心难测,王爷还是先安一安。”

济绍王哪里肯听。皇帝若真的驾崩,那他将荣将辱都是未知数。要押注码,当趁现在。三位皇子皇女都还年幼,这争斗必然会在他们的母妃身上展开。不过大皇子是蓝皇后所生,如今皇帝与兰郡王正势同水火,他又是痴儿,传位于他的可能性实在不高。倒是二皇女与三皇子的母妃一个出身沈家,一个来自顾家,都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家门。原本皇子略胜一筹,可如今出了梁竟庄案,谁胜谁负,实未可知。

凤西卓趴在屋檐上,听他们讲宫廷辛秘,只觉无聊又无趣,正在盘算如何一举将堂中两人擒下,逼问林中尸体的死因,就听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小卒冲进来,惊慌道:“禀告王爷,外头有一伙流民攻进来了。”

弑虎狼(下)

济绍王怒道:“林中驻扎的两千士兵是废物吗?还来问什么,全杀了,一个不留!”

小卒苦道:“流民人数众多,带头两个武功很高,已经杀了我们不少人。”

济绍王走过去当头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饭桶,全是饭桶。还不去放烟。”

小卒捂着肚子往外跑。

楚公公忧心道:“王爷,这流民…”

“公公放心,全是杂碎,不成气候。等本王收拾了他们再来陪公公喝酒。”济绍王安抚道。

楚公公道:“王爷武功盖世,我就在这里等王爷凯旋而归。”

济绍王大笑去了。

他前脚刚走,楚公公后脚立刻跟上。

凤西卓在屋檐滑步,与他一高一低,并肩而行。

楚公公显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落在旁人眼里,小心翼翼地跑到快活楼厢房,逐个敲门。

凤西卓只用耳朵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

果然,开门的正是刚才离开的男女,各个衣衫不整,满面潮红,看到楚公公半是讥嘲半是恼怒道:“公公,你也有兴致?”

楚公公心里窝火,脸上却还赔笑道:“外头有流民攻进来了,王爷让我带几位公子先回京城。”

对方脸色一变,互相看了看,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公在外等等。”

凤西卓心中冷笑。楚公公不愧是出身大内的狐狸。他显然感到这群流民来势汹汹,济绍王未必能胜,想脚底抹油撇下他开溜,又怕事后被济绍王追究,才拉了这帮人下水,好让济绍王投鼠忌器。

她本来就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自然不愿他们逃出生天。趁楚公公面朝房门等待时,她跳到他身后,一手制住他的穴道,一手扼住咽喉,低喝道:“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

楚公公以为她就是那两个武功高强的流民之一,当下吓得魂飞魄散。

凤西卓粗着嗓子,朗声道:“启禀公公,王爷说流民已经制服,请诸位务必留下,好让他为诸位压惊。”她斜瞟着他,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楚公公只觉呼吸渐难,急忙点了点头。

凤西卓这才解开他的穴道。

楚公公小声颤抖道:“我照你的话做,你可不许伤我性命。”

哼,流民排队着呢,还轮得到她?凤西卓不耐烦地点点头。

楚公公这才道:“多谢王爷美意,我与几位公子愿一同庆祝王爷凯旋而归。”

凤西卓听他两次所说凯旋而归,竟次次言不由衷,不禁摇头冷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济绍王不是好东西,交的自然也是狐朋狗友。

里头的公子听到动静,开门道:“到底打完没…”话才说了一半,穴道就被制住,只剩眼珠来回晃动。

凤西卓守在门口,对其他几个照样施为。

最后一个发觉不对劲,出来的时候手里举着椅子,以至于被点住穴道后,椅子从手上砸下来,正中脚板,痛得他眼泪迸流。

那些女人见势不好,一个个跪在地上哭爹喊娘。

凤西卓冷笑道:“刚才不还笑得很开心吗?”

一个女子拼命从门槛里爬出来,匍匐在她脚下,“苦女不求女侠饶命,只求女侠将这些恶人杀光,为苦女和家人报仇!”

其他女子拼命磕头,“请女侠为我们报仇!”

凤西卓愕然,“你们不是自愿来的么?”

女子惨笑道:“自愿?苦女虽然家贫,却也知道洁身自爱,怎么会自甘堕落做这猪狗不如之事!是济绍王!他要建快活窝,就四处搜捕女子,上至三十妇人,下至六七幼童,但凡五官齐整都不能逃过他的毒手!”

凤西卓听得心火熊熊,“我以为他杀人手段毒辣,没想到竟还这等无耻□卑鄙下贱!”又觉骂出的话不能形容他的万分之一,“我这就去为你们报仇!”

另一个女子突然扑出来,“女侠,还请女侠救救我的夫君!”

凤西卓单手劈门,门轰然倒地,“他连你夫君也不放过?!”素闻京中有人喜欢养脔童,看这女子年纪,其夫婿起码二十好几,没想到济绍王竟饥色如斯!

女子痛哭道:“夫君为了救我,被他抓去当了奴隶。济绍王喜欢用奴隶作猎物打猎为乐…我怕夫君他…”

“用奴隶作猎物打猎为乐…”凤西卓不感置信地重复道,“他,他,竟然…”头一次感到言语竟如此贫瘠可笑。她当下提气,朝外掠去。

楚公公忙喊道:“女侠,等等…”他胆颤地看着女子们互相扶持站起,凌乱的发丝遮不住她们眼中露出的森冷寒光。

等凤西卓赶到,快活楼前已经杀成一片。

她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看流民三人一组,招式简洁,却杀得进退有据。反倒是士兵,各个把刀舞得虎虎生风,看似凶猛,其实外强中干,被流民逼得节节败退。目光把战场里里外外搜罗一圈,没见到济绍王,连小卒口中的高手也不见其踪。

正在犹疑,便听东南方向发出一声暴喝,竟是黄叔,凤西卓不敢迟疑,提气自双方头顶凌空踏过,横穿战场,朝发声处扑去。

林中酣斗正热。

济绍王与三个侍卫合斗一名头裹布巾的少年。少年虽然以一敌四,仍显游刃有余。

另一边,一个三十几岁的道士扶着黄叔在一旁掠阵。

凤西卓冲出来,手中丝如金雨,一出手便勒住两名侍卫的颈项,手腕一抖,两颗头颅便抛上半空。

济绍王和另一名侍卫久战不下,本已蒙生退意,此刻见对方又来高手,且出手狠辣,俨然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哪敢硬接。两人佯攻一招,趁少年退时,夺路拼命逃窜。

凤西卓冷笑,双臂一张,飞身掠过他们头顶,蚕丝如阎王夺命锁,一分不差地扣住两人咽喉。她手指一动,侍卫人头如前两人一般掉落下来。

济绍王骇得双腿发软,两腿间竟一片湿漉。

少年追上来,瞪着她道:“你是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凤西卓白了他一眼,“他是你家养的?还是你买下来的?凭什么别人不能管?”

少年气道:“总之,你不准动他。”

济绍王忙道:“少,少侠,救命!”凤西卓一招未出,已连杀三人,相比之下,这个流民少年可算慈眉善目。

少年恨声道:“你住口!你杀我父母,诛我兄弟,害我姐姐不堪□投井而死,这样杀你实在太便宜你了!我今天要把你以前所做的暴行一一奉还!”

凤西卓伸手点住济绍王穴道,收回蚕丝道:“既然如此,我就把他交给你。”她的见义勇为又怎比得上他的仇深四海。

少年将济绍王推倒在地,抓起他的头发扯着往回走。

凤西卓跟在他身后,看着济绍王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心中大呼过瘾。

黄叔坐在地上,看她回来,忙站起来道:“抱歉,我…咳咳。”

凤西卓急忙扶住他道:“黄叔你怎么…”

“他被济绍王偷袭,挨了一掌。”道士解释道。

黄叔见凤西卓神情紧张,忙笑道:“我吃了玉灵丹,不碍事的。”玉灵丹内调气脉,外敷伤口,是江湖人人皆知的疗伤圣药。

凤西卓见他脸色苍白,但精神尚佳,松了口气,蹲下身,右手噼里啪啦在济绍王脸上来回掌掴了十几下,才揉揉红肿的手心道:“我只伤你皮肉,免得你死太早。”

少年突然掐住他的下巴,从身上掏出一张血书,塞进他张大的嘴巴。“想死?没这么容易,这是我家最后一个人断气后,我写的誓血书,今天我就让它帮你好好看清你所行下的罪恶!”

道士道:“不知道两位如何称呼?”

凤西卓道:“在下凤西卓。”

“在下黄平。”

道士惊道:“原来是凤姑,失敬失敬。”

凤西卓道:“你们是?”

道士道:“贫道道号青松,乃是个云游道人。这位是贫道的徒弟,齐小锋。”

“你们怎么会和流民在一起的?”凤西卓好奇道。

青松道人叹气道:“这济绍王行恶多年,受害之人何止千百。贫道虽是化外之人,却不忍看他继续胡作非为,荼毒百姓。那些流民其实都是被他害得无家可归之人,我们志同道合,便团结起来推翻他的暴政。”

凤西卓转头,见齐小锋正用尖锐的石头一下一下地割着济绍王的皮肤,动作虽然精细,但眼中的痕意足以燎原。

青松道人念了声道号,“贫道还要去看看前方局势,不知两位…”

凤西卓扶着黄叔,道:“一起吧。我来时救了几名受害的女子,正要去瞧瞧。”

青松看了眼仍孜孜不倦地折磨济绍王的齐小锋,叹了口气。

三人一路疾走,哪知战斗已经结束,幸存的流民正拿着刀剑清理战场。那些没死透的士兵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来临,只能发出最后的惨呼。

凤西卓微微侧过头。

一个汉子从快活楼跑出来,走到道士身边道:“里面人全死了。”

凤西卓愕然,“不可能。你有没有看到厢房里的几个女子?”

汉子见青松道人不说话,忙答道:“厢房里面没有,外面倒躺了一排,不过全都死了。她们身边还有几具男尸,细皮嫩肉,好象是公子哥。”

凤西卓想起那些女子当时视死如归的神情,猛一踱脚,自责道:“我早该想到,我早该阻止!”

青松道人劝慰道:“天道有常,万物来去自有定律。凤姑万勿因此自责。”

忽然——

西南处,一辆体态臃肿的马车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黄叔喜道:“来了。”

凤西卓抢在流民动手前,闪身跃到马上,勒停马车,转身道:“绿光,你们怎么才来?”

绿光急道:“有军队杀进来了!”

发千钧(上)

凤西卓一怔,忙道:“你们没事吧?”

绿光摇摇头道:“马车太大,为了迁就它我们在林里绕迷了路。我和路叔出去找路时,才发现有军队从兴槐方向赶来。”

青松道人忙道:“有多少人?多久会到?”

绿光道:“林子太密,看不出人数,但起码有两千人。我们怕被他们追上,一路猛赶,他们穿着盔甲骑马,走得不快,大概离这里还有一里。”

青松道人道:“你们又是如何找到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