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乐舞身子轻轻一转,旋了开去,“可惜南月王是南月王,尚乐舞是尚乐舞。”

南月绯华若无其事地收回伸空的手,缩回袖子,“哦,何解?”

“南月王不会为了尚乐舞放弃南月江山,尚乐舞也不会为南月王甘于平凡。当日如此,今日亦然。多余的伤感,不过是给自己偶然懦弱的借口罢了。”

“乐舞依然如此狠心。”

尚乐舞微微一笑,“你又何尝不是?”

他们本就是一种人。

所以惺惺相惜,所以注定无分。

南月绯华手指落在画上,“可将此画赠我?”

“王上不怕?”据她所知,那位来自北夷的罗姬公主并非唯唯诺诺的温顺羔羊。

“嗯,此乃本王至交尚翅北生前所作的遗画…本王何怕之有?”南月绯华自信一笑,“嘿嘿,乐舞与其担忧我,倒不如多关心关心眼前的局势。”

尚翅北一死,罗郡王府后继无人。

虽然尚乐舞贵为郡主,但宣朝风气终究是重男轻女。城中各式各样的传言便可见一斑。

尚乐舞冷笑道:“父王早以追查凶手之名将驻扎城外的军队调至城中,如今整个平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他眉头微皱,“你想血洗?”

“只是冥顽不灵之人。我苦心经营频州这么多年,早已为今日做好打算,你放心,大多数人还是会追随罗郡王府的。”

南月绯华仔细一想,果然没有听说频州的肱骨重臣中有谁参与到如今的纷纷扰扰之中。“或许…本王的礼物,能更好地帮助乐舞解决眼前的困境。”

“哦?”尚乐舞眼睛微眯。

南月绯华笑得别有深意。

“可惜,或许赶不上了。”她提笔书下尚翅北的落款,转身朝前府走去,“黄历说,今天是个洗东西的好日子。”

自尚翅北死后,罗老郡王便深居简出,平日事务都交予郡王府总管楚高原打理。外人看来,楚高原如今在频州的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当他向全城高官豪商发出邀请时,几乎人人争先恐后。不到时辰,便已经座无虚席。

楚高原在外头招待了会,立刻返身内堂。

尚乐舞正分派军队在城中的部署,见他进来,忙停下话头道:“如何?”

“除了从京城来的钦差,该到的都到了。”

因为罗、乔两府结亲,因此尚巽特地派钦差道贺,只是这醉翁之意究竟几分在酒,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了。

尚乐舞冷冷一笑,“恐怕是出城去迎接那个新任罗郡王了吧。”

为了不让罗老郡王有所准备,皇帝从尚氏嫡系中指派人来接任罗郡王府之事一直进行得极为机密。可惜如今的皇宫早已千疮百孔,任何消息都难逃各州耳目,因此接任人选前脚出京城,消息后脚就传了出来。

楚高原道:“不如让我派人截杀,然后再推个一干二净。反正此事知者甚少,皇帝就算明知是我们所为,也无可奈何。”

尚乐舞道:“大宣建国,我罗郡王府功勋赫赫,立下汗马功劳无数。因此开国大帝特赐封地频州,以示嘉奖。当今皇帝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改封,意欲抹杀我罗郡王府功勋,截我血脉,断我子嗣…其忘恩之心,负义之情,令天下齿寒。且如此作为,非独对我一府也。兰郡王之女,我朝蓝皇后,何其贤惠德孝,却因皇帝色令智昏,含恨而终。两位蓝郡王世子,年少有为,英勇过人,却因他一念之差,血卧黄沙…四大郡王同气连枝,本应守望相助。若人人皆思己安,皆虑己害,则天下谁人斩妖,谁人除魔,谁人拨乱反正,谁人怜悯苍生?!我罗郡王府愿以一己血肉之躯,扛天下为己任,清君侧,斩佞臣,还朗朗乾坤于清明!”

一气说了这么多,尚乐舞不禁停了停,歇口气道:“你将我适才之言稍加润色,拟成誓师辞。待大宴过后…便起兵抗尚!”

虽然事先已有所料,但楚高原心头仍是一跳,“这样是否太仓促了些,不如再多等几日,我看尚巽也已时日无多。”

“尚巽立蓝皇后之子为太子,显然是有意与兰郡王府结盟,但他当年负兰郡王甚多,纵然因势结合,终是阳奉阴违,各怀鬼胎。但若尚巽一死,剩下的朝中诸人——顾党莽撞,沈党怯弱,骄阳王善于行军弱于智谋,京中将再无人能掣肘兰郡王府。到时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对我们才是大大的不利。这是其一。二来,即便今日外头那些人屈服于我军队之下,难保日久生变。只有将他们全都绑于我频州之船,才能让他们对我真正死心塌地。”

楚高原感叹道:“郡主雄才大略,高原佩服。”

尚乐舞婉然笑道:“楚总管过奖了,乐舞有今日成就,皆要多谢楚总管自小的教诲。”

楚高原连道不敢。

“楚总管先出去替我好好招待客人,我们静待好戏开场。”她望着窗外,嘴角轻扬。纵是蛾眉朱唇,却是霸气凌然。

誓师辞(中)

待分派完任务,尚乐舞又在榻边歪了一会。

前头的宴上喧声暂时与她是无干的。

她疲惫地闭着眼睛。

自决定起兵拿下新雍以来,她便无一日好睡。

在正式挥军帝州之前,她仍是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一旦剑指京城,那便是真正的背水一战。若是她稍有差池,即便尚巽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各地诸侯也会群起而攻,将她分食。所以从现在开始,每走一步,她都必须要谨慎再谨慎。

与天下为敌的恐惧和征服天下的快感双重冲击着她的内心,让她不得不常常睁眼到天明。

其实与乔郡王府联姻是逼不得已之举。她原先计划的联姻对象是长孙月白或蔺郡王世子。他们前者有财,后者有势,比起只剩半壁瑞州的乔郡王自然有用也可靠得多。而且荧、樊两州地处频州西部,如今又结为同盟,同声共气,是为她最大的心腹之患。可惜长孙月白有了凤西卓,而蔺郡王只有一根独苗,断不可能入赘。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有些不踏实。

门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楚高原满头大汗地进来。

“钦差到了。”

尚乐舞精神一振,留存于眼中的迷茫在刹那转为明亮的光芒,“那位新上任的罗郡王呢?”

“在巡抚衙门里住着。”

“巡抚衙门?”她嘴角微微一扬,“那倒是个好去处。”

若说频州城里还有谁是忠心耿耿和皇帝一条心的,那也当数巡抚了。

“既然他们不急着发难,我们也不必着急。由着他在那里打听吧。好歹,我们也该让他们吃得尽兴才是。”她站起身,对镜理了理云鬓,才转身道:“追踪长孙月白和凤西卓的人有消息了吗?”

“有。仇轻客和韩载庭都已进入新雍。”

“果然是在雍州么?”她低喃。

楚高原犹豫道:“我总觉得…韩载庭并不可靠。”

尚乐舞也不惊讶,只是含笑问道:“何以见得?”

“韩载庭虽是乔郡王府总管,但他生平只遵从乔老郡王,现在的这位乔郡王,他是半分都不放在眼里的。”

尚乐舞红唇轻掀,“高氏秘宝是真是假尚待定论。何况,就算他们发现宝藏,也无法大肆运走,最多拿几件值钱的罢了。剩下的,还不是扩充我频州仓库。至于韩载庭,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他派出去?”

楚高原心头一动,“莫非是想将他驱离此地?”

韩载庭虽然只是顶着乔郡王府总管的身份,但谁都知道他这次代表的是乔老郡王。乔老郡王是何等身份?莫说频州,即便是帝州,那个仍卧在龙榻上苟延残喘的皇帝见了他也不得不矮三分。

所以他若是不肯走,就没人敢赶他走。即便是尚乐舞早存逆心,却也不敢和他撕破脸。

尚乐舞微微一笑道:“我虽然不惧怕他,心中却敬重那位。”

楚高原点头称是。

“这天下男子中,能让我敬重的人本不多。”她说到这里,顿了下,才接着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父王,在我心中也只是敬重的父亲,而非敬重的男子。”

楚高原忽而笑道:“也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单以男子论,当今天下恐怕的确无出乔老郡王左右者。”

尚乐舞似是想到了什么,几不可闻地轻叹。

楚高原察言观色,心中另有计较,“不过我见那位乔郡王世子却是不错的,颇有乔老郡王当年的风采。”

“箫笛二美之一…自然是不错的。安孟超,曹孟安。呵,听说当初他与朱清弦同床共寝,同碗共食,感情比兄弟更深。若非皆为男子之身,恐怕就是夫妻了。”这话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字字句句,都带着讽意。

这个传闻楚高原也有耳闻。他是男子,对于这种无稽之谈本是不上心的,但若是尚乐舞因此而对安孟超心存芥蒂,却是大大不妙。

他想了想,正待劝解几句,尚乐舞却抢先开口了,“楚总管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说起来,当初我与南月绯华在外头也没传得比他好听。所以我这五十步,也不必去笑他那百步。”

这话他却是不敢接的,只好苦笑道:“我先去外头照应着。”

尚乐舞点了点头,“我随后就来。”

她扭头看镜中自己,粉黛未施,脸色多少有些憔悴,不禁微微一怔。

往日她多以男子打扮,因此即使脸色灰黄些也只是多几份男子气。如今回复女儿身,倒显得病怏怏起来。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却发现里面只有一把檀木梳子,还是断了一根的。空荡荡的抽屉内侧犹如她空白的闺房生涯。

空白啊…

她嘴唇渐渐抿紧。

一个老嬷嬷捧着胭脂和首饰盒进门,“郡主。”

尚乐舞回头瞄着她手上的东西,叹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不过用不上。是我以尚乐舞的本来面目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的时候了。”

老嬷嬷立刻将东西置于一旁的桌上,垂首而立。

“走吧。我们一同去唱一出好戏。”

这出戏莫说是尚乐舞,便是宴中诸人也是久候。但是他们见到尚乐舞出来的时候仍是一楞。

罗郡王府的景曦郡主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是众所皆知的。莫说外头,就是府里的人,除了个别亲信,其他人是连院落都不得靠近的。

因此但她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时,几乎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震。

这张脸…

恐怕已经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样、如出一辙了吧?即便是孪生兄妹,也未免相似得过了。

“见了郡主,还不行礼。”幸而楚高原在旁喝了一句,众人才如梦方醒,急急地拜了下去。

尚乐舞等他们膝盖都触了地,才嫣然笑道:“诸位或是追随我父王的频州肱骨,或是支持频州的栋梁才俊,乐舞拜见诸位尚嫌太迟,焉能生受大礼?还是快快请起,莫要折杀我了。”

楚高原见众人起身,便道:“郡主金枝玉叶,乃是罗郡王唯一的嫡亲血脉,罗郡王府未来的主人。这礼实在是受之无愧。”

他此言一出,众人立刻领悟到今日唱的是哪出戏。

席间不少自以为继位有望之人当下心头一凉。

若以血脉而论,的确无人比得上尚乐舞。当初兰郡王是子女皆殇,才选的萧晋。想到这里,不免人人都心头一沉。

“下官不知,这罗郡王府未来的主人究竟是何意?”一道尖锐的嗓音从嗡嗡的窃窃私语中越众而出。

楚高原不慌不忙道:“自然是继承罗郡王世袭爵位之意。夏大人有何不解?”

“下官自然不解。郡主即将嫁为人妇,今后便是乔郡王的儿媳,如何还能继承罗郡王府?难道要我们也一同陪嫁过去不成?”

“乔郡王世子乃是入赘。夏大人莫非酒喝多了,连这点也不记得了?”

“我自然记得。只不过虽说是入赘,但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婚后难道郡主还要抛头露面不成?若是郡主在府中相夫教子,那真正继承罗郡王府依然是乔郡王世子…嘿嘿,这说到底,我频州不一样成了嫁妆?”

楚高原还待辩解,却被尚乐舞轻轻挥手制止,“若本郡主担保,从今以后频州之事必然只经我手,只授我意,那夏大人可还有异议?”

夏姓官员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心头一凉。但酒撞人胆,他当即撇开脸道:“郡主以何担保?”

“以我身上所留的罗郡王正统血脉!”

誓师辞(下)

明明女子,但席上各位却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重生的尚翅北。

同样野心勃勃,同样不可一世。

夏姓官员的酒意在刹那惊醒,掩藏在桌下微微哆嗦的双腿似乎在嘲笑他的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郡主所言甚是。”正在夏姓官员偃旗息鼓之际,一个突兀的朗朗男声又插了进来。

楚高原抬眼一看,小声在尚乐舞耳畔提醒道:“孙潭,明面上式巡抚衙门的笔帖式,但如今已经是衙门说一不二的二号人物。”

尚乐舞瞄了他一眼,低笑道:“那个连知府都吃过他的闭门羹的孙潭吗?”

楚高原道:“正是。”

“看来他是来试水深的,我们怎能让他扫兴而归?”尚乐舞嘴角微冷。

他们这厢愉快地摸人老底,孙潭那厢已经将阵势摆下,“不过郡主即将嫁为人妇,从此相夫教子恐怕无暇□兼顾外头那些纷纷扰扰的俗事,倒不如先请一人暂时主持罗郡王府事务,待郡主诞下小世子,我们再一同辅助于他,岂非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应者如云。

尚乐舞看着满席贪婪献媚的嘴脸,淡然道:“若是我不肯呢?”

喧哗声顿歇。

她眉宇的戾气若隐若现,比之尚翅北更阴狠三分。

孙潭瞧着她也是暗自心惊。

总以为尚乐舞不过区区一个郡主,纵然嫁了乔郡王府的世子也不过是一场政治婚姻里的工具,可如见看她谈吐,分明是那手持工具的人。

难道这么多年对她的忽视将会成为巡抚在这场角力中最大的失策吗?!

尚乐舞冷冷地看着宴中诸人,拢在袖中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似乎在瞄准时机,向外面埋伏的军队发出暗号。

楚高原的眼睛也已经看向了门外。

箭在弦上,已是一触即发。

“大话斋斋主投帖拜见。”

门房嘹亮的嗓音如一记重锤,将宴上所有打好的盘算统统敲毁。

尚乐舞眉头轻拢,自喃道:“号称废门口舌的大话斋?”她想起南月绯华提到的礼物,心中忽而升起一丝紧张。

以他的个性,肯这样远道而来,恐怕非闹一场轰轰烈烈的不可。

宴席更静。

人人都引颈望着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那个与废门紧密相连,又与天下预言紧密相连的大话斋主。

不过大话斋主进门的时候,众人却着实有些失望。

因为站在眼前的这个头裹布巾,脚穿草履,看上去与农田里耕种的庄稼汉子无异的中年人实在与想象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话斋主相去甚远。

但当他走到近前,微微仰首时,浑身似乎又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尚乐舞?”他的口气迟缓而傲慢,犹如堂上衙门老爷的官腔。

尚乐舞眉角一挑,以问答问,“大话斋主?”

席间不少人兴奋起来。

虽然只是两个问题,但针锋相对之势已成。

大话斋主突然出乎意料地大笑起来,“巾帼不让须眉,不错不错。”

尚乐舞脸色微缓,“听闻大话斋主从不下山半步,今日破例恐怕不会只为了说一句巾帼须眉吧?”

大话斋主含笑道:“这是自然。老夫此来乃是为了消弭天下战祸!”

若是别人出此言,众人就算不当面相讥,心里也是要哼上一哼的。但偏偏,说这句话的人是那个与废门密切相关的大话斋主,因此无论他说的是什么,哪怕是一句吃饱喝足的废话,众人也是要洗一洗耳朵,听上一听的。

尚乐舞心中隐约有了底,因此说话反倒谨慎起来,“大话斋主此言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