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温和淡定的样子,仿佛在他身上什么也不曾发生。

“清歌。”他对我浅浅地一笑。“你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疏离和冷淡。

我忽然觉得,我和他再也不能回到从前。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其实是已失去。

这个认识让我害怕。

我想要补救,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远哥哥…”我嗫嚅着开口。“你最近——可好?”

“清歌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就为了问我可好么?”他合上书,向我走来。“难道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他难得地皱了眉,脸上有些怒气。

“对不起。”我垂下头。“可是——我不能让你嫁给皇姐。”

“为什么?”他的语气挺平静。

我咬唇,纠结了许久。“因为——”

因为我不能失去你,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一抬眼,却看见他的书桌上,放着那枚玉珏。那块和皇姐成对的玉珏。

莫名的怒气袭上心头。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你还在想着她么?

“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如皓月般明亮却又安宁的眼曾多么让我迷恋,但此时带给我的却是愤怒。“为什么要食言?”

他的表情变了变。

“清歌,你错了。”

“不!”我没有错!我看着他,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这一辈子,注定了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说完,我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是第一次,我用这样决绝的语气跟他讲话。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已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次机会。

从此之后,我们终于还是渐行渐远。

大婚那日,我郁郁的心情终于稍稍缓解。

无论如何,我并没有白费心思。他终究还是属于我了,哪怕只是名分上的。

红色的正君袍服在他的身上无比妥帖,我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男子,心里想,终究还是值得的。

从行礼到祭神祈福,最后送入洞房花烛。他始终一语不发,表情亦没有丝毫变化。

没有喜悦,亦没有悲伤。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婚礼。

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一抽一抽地疼。

我和他并排坐在喜榻上,喜娘在我们的衣角上打了结。

福娘和福君取下我们头上的发饰,拿了长长的角梳替我们梳头。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角梳宽大的齿,划过我的头发,划在我心上。

举案齐眉,儿孙满地。我们会有那样一天么?

最后,拿了我和他的两缕头发,放进一个荷包,递给了慕容远。

他没有做声,默默地接下,放进袖子里。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坐得笔直,眼睛看向前方,像要各自踏上陌路。

空荡荡的房间里,有种无法忍受的隔阂感。

明明他在我身边,明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却觉得比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单。

“现在,你心满意足了么?”

他开了口。

我知道他怨我。

我心满意足了么?我应该满足的吧。为何心里却空得厉害?

“现在这样,可是你想要的结果?”

也许是他在说话,也许是我自己心里的声音。我已经无法分辨。

他终于转头看向我,从眼角里露出疏离和不屑。

我怔愣了许久。

他伸手,解下自己的外袍。

我依然愣愣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抬头抚上我的脸。

“清歌,你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盯着我的眼,“你想要的,是拥有慕容远这个名字的我,还是这个身体?”

他的唇逼近我,却带着冷冷的嘲讽。

“你想要,就拿去吧。反正从小到大,我总是依着你的,不是么?”

“不——!”

我惊恐地推开他。

“远哥哥,别这么对我——”

“那你又是怎么对我?在你心目中,我究竟是什么?”他坐在榻上,目光清冽。

“我——我爱你啊,远哥哥。”终于,我模糊了眼。“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爱你。”

他沉默了许久。

“你不懂什么是爱,清歌。”

新婚之夜,静王从洞房里落荒而逃。

从这天起,我和慕容远之间,清清淡淡,疏离而有礼。他对待我,像对待每一个陌生人。

我很少再踏足皓月阁,甚至没来及告诉他这是我专门为了他而设计的。

慕容远成了我的王君之后的每个日夜,我都在后悔中煎熬。

母皇说的没错。我不懂得如何去爱。

他是位称职的王君,每一个人都这么说。黎都的人们,一方面羡慕我的福气,一方面为他可惜。

同时,他也戴着那枚皇姐送的玉珏,从不曾离身。

这枚玉珏,成为我的噩梦。

我后悔了,却不知道该怎样挽回。

他的心中只有皇姐。我拆散了他们,用卑劣的手段。

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眼泪沾湿了大片被衾。

而他,依然是淡淡地,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总是爱护着我的远哥哥,已经消失了。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猜到那句所谓的偈语,那些莫名的流言,突如其来的赐婚的真相。他一直是个聪明的人。

但如今,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没有得到幸福,我最爱的人也同样没有得到幸福。

只要能让他幸福,我做什么也愿意。

他已经成为我的王君,即使我与他休离,或是我离开这个人世,他也不可能再和皇姐在一起。

身为女帝,一言一行都被民众看着。姊纳妹夫,那是难堵悠悠众口的罪孽。

而我,也决不能让远哥哥背上这样不光彩的罪名。

想让远哥哥和皇姐重新在一起,除非——皇姐不再是女帝。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谋划。

我知道皇姐已经开始注意卿楼,开始不动声色地在我的身边安插眼线。

但我无暇顾及。

这一次的谋划,不比寻常。一不小心,便会动摇国之根本,让江山社稷处于危险之地。更何况,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好的帝王。

至少,在我学着做一个好的帝王的时候,不能有内忧外患。

母皇治世圣明,黎国在她的治理下早已鼎盛繁华,各种制度都比较完善。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守业之君。

我已经钻进了自己给自己设的牛角,越发痴狂,丝毫不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是多么的疯狂和偏执。

我把慕容远,看得比所有的事物都重要。所以,我以为别人也该是这样。我不能容忍皇姐的心目中还有比远哥哥更重要的事物。我把远哥哥还给她,我要她的心中再没有权位天下。只要能让远哥哥幸福就好。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醉玉的第一公子,梓鱼。

他有绝世妖娆的容貌,比多数女子更加风情万种。真正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可谁会知道,他竟然是伽罗国的三公主。

“殿下,我们可以合作。”

伽罗影帝的后宫,是皇后扶苏一人的天下。

早在她还是东宫妃的时候,太子姬妾们从无子嗣能够存活。皇后的娘家是手握兵权的重臣将军,太子少不得倚仗,因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十四年前,扶苏生下虞子霄,当时被认为是太子的第一子嗣。谁知四年后太子即位,却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宫。不仅如此,这个女人还带来一个年近十一岁的孩子,

这个女人,就是真妃。而这个孩子,代替了虞子霄长子的位置,成为伽罗国的大皇子。

这孩子,始终没能长大。影帝以为自己总算能保护自己的孩子,谁知大皇子依旧在十二岁那年,从马上坠下,“意外”身亡了。

梓鱼,也就是虞子衿,他的母妃颜氏,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她和皇后扶苏一样,也是从影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跟随在他身旁。只是她很聪明。在皇后扶苏生下虞子霄之前,她不曾身怀有孕。

虞子霄出生后一年,她才怀得龙种。在这一年里,她竭尽心力,一方面讨好东宫妃扶苏,一方面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才算熬到了生产的时候。

东宫妃派来的人早已守在产房的门外,只待确认了孩子的性别便要行动。对于东宫妃的手段,颜氏心知肚明。

所以,三皇子,变成了“三公主。”

这二十余年来,颜妃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将这位“公主”养大,又在皇后扶苏觉得终于产生不了什么威胁的情况下生下了六皇子,都看在了梓鱼的眼里。

由于皇后扶苏的地位,他们母子三人在后宫中的日子是如何难捱,自不必提。

但颜妃始终是个聪明的女子。

自从生下六皇子,她便以体弱多病为由,搬到了皇宫中极为偏僻的宫殿,形似冷宫。

“殿下,将来要如何,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梓鱼十三岁的时候,她如是说。

颜妃家中从商,虽算不得贵胄,却是富甲一方。

梓鱼,在他十四岁那年,成为了醉玉的主人。

从此,种种谋划,万般计算,略过不提。

“我们可以合作。”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这个人的眼中,有跟我一样的坚持,或者说是偏激。

“你要什么?”

“我要殿下的凤尾。还有——卿楼的鼎力相助。”

“那你可知道我要什么?”

他轻轻一笑,妖媚入骨。“殿下要的,梓鱼恰好有。”

颜妃所住的偏殿中,有一残破的书页,记录天下奇毒。

有一种毒,名为“涅槃”。它在短时间内造成衰弱的假象,然后假死。醒来之后——宛若新生,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种毒,正是我所需要的。不过这并不是我和他合作最重要的原因。

若我能帮他夺得储君之位,那将来若有一日我登上帝位,对两国之间的建交也不无裨益。退一万步说,至少伽罗不会趁此机会进犯黎国。这样就已足够。

至于如何将这药下到皇姐身上,我早已想到了一个人。

慕容望。

果不出我所料,他说要考虑一下。但很明显,他已经心动。

这个男人,在感情方面有和我一样的执着。可惜,我只能利用他。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也为了保证我们之间的合作。我和他商定,让他以醉玉第一公子的身份嫁给我做侧君。

慕容远不会在乎我娶了别人。对我而言,嫁娶早已变成一种形式。

可是小芒,他这次是真的愤怒了。

我并没有告诉他关于梓鱼的事情,他以为我是被慕容远给打击到了,开始放浪形骸。

“既然如此,姐姐,你也娶了我罢。”

他的目光灼灼,手里的力气几乎要将我捏碎。“反正对你而言,娶了谁都一样,对么?”

我没有答应。他却冷笑。“若姐姐不想让远大哥知道那些事情的真相,最好还是娶了我。”

我瞪着他。

他没有丝毫退让。

最终还是我让了步。

我害怕小芒会跑到慕容远那儿,对他说出真相。尽管现在的我们,已经形同陌路。但小芒进了府,却乖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