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太太错愕地看我。

表姨妈看向聂太,半掩口道:“唉?我是不是说漏了什么话?这事儿敢情聂太太还不知道啊?”她假笑:“你这未来媳妇儿可跟她妹妹不一样,看着挺单纯,实际上,啧啧啧啧~~~”

我妈气得发抖,伸手拉我起来:“冯韵芳,我敬重姨丈为人正直诚恳,所以还认你们这房亲戚,叫你一声表姐,我们家没什么对不起你和你女儿,倒是你们欺人太甚,两家情分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我们聂家和你们芮家老死不相往来!”说完看向聂太:“我女儿从来清白做人,信不信她随便你们,这里也没什么用得上我们母女了,恕我们告辞!”

我没想到我妈生那么大气,虽然在我看来事情还远没有了结,但我妈已经拎包准备走人了,我也就拎包站起来跟着她。

不料表姨妈身手矫健,三两步抢先堵在会客室门口:“想走?不给我一个交代谁也别想走!”

我妈说:“还要给什么交代?”

表姨妈说:“保证你女儿不嫁给聂亦!”

我妈说:“冯韵芳,你别胡搅蛮缠!”拉着我就走。

表姨妈勃然变色,一把拽住我的袖子:“你们两家是丈着你们有钱有势就来欺负我们寒门小户是吧,敢走你们就是要逼死我们母女!”

我觉得我的忍耐也差不多要到极限了,实在是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奇葩,又不能揍她,一时半会儿我都有点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拽着我我就走不了,只好掰开她的手,我说:“冯女士,您让让。”

袖子刚得救,她一个反手又握住我手腕:“别想走!”

我说:“冯女士,您这是为老不尊。”

她挺胸脯:“你还敢动手打长辈不成?”

我快被她气笑了,索性一个小缠手把她制在沙发靠背上,将被她捏住的手腕绕出来,芮静过来帮她妈,我放手把她妈推到她怀里,母女俩在地毯上踉跄了几步,眼看表姨妈一站稳就要再闹,我转身尾随我妈出了会客室。

隐约听到她在背后叫骂,目无尊长的小蹄子如何如何,聂家又如何如何,这样敢对长辈无礼的媳妇儿你们也敢要如何如何。

屋子里闹成一团,而门廊边盛开的孔雀草却引来几只悠游的秋蝴蝶。

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06

我和我妈站在一个小花亭旁边等陈叔开车过来。

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大半天霏霏细雨后,草坪上的雨露还没干透,天边倒是挂出来半轮太阳,不过透过云层的光并不耀眼,反而带了一种秋冬季特有的冷淡。

我妈打量眼前的小花亭,那是用铁木搭建而成的一个简易木亭,上面缠绕着某种藤蔓植物,枝叶恣意却有姿态,看得出来园艺师费了心思。

我妈端详一阵,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果然,半晌后她开口:“今天不应该带你过来,那件事……”她没将那个句子说完,停在那儿叹了口气。

我仰头看小花亭顶部,正中好像孕了一只白色的花蕾。我斟酌了两秒,说:“埃文斯是我恩师,他母亲是个挺极端的基督徒,受不了那个,那件事我会帮他保密一辈子。”

我妈停了一会儿,问我:“那你的名声呢?”

眼看我妈才刚从怒气中平复过来,这场谈话却又要走向沉重,我攀住她肩膀逗她开心,我说:“妈,是这样的,我给自个儿的定位是个富有争议的艺术家。您说我一富有争议的艺术家,我还在乎这个?”

我妈瞥我一眼,拨开我的手:“富有争议的艺术家就不会受伤害?上次你和聂亦分手的时候不就颓废了挺长一段时间?”她叹气:“最后还是靠背德语单词才勉强撑过来。”

我沉默了五秒钟,我说:“……军座,这显然是个误会,我觉得我不是靠着背德语单词才撑过来的,我是靠着自己达观的天性和……”

我妈挥手打断我的话:“要是这次聂家听信流言要悔婚,你就还得受伤。”她继续打量眼前的小花亭,自顾自下结论:“悔婚就悔婚吧,那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要这次受伤了,就再去学个希腊语,听说那是仅次于汉语最难学的语言,比德语难多了。”

我手揣裤袋里望天,颓废地跟她说:“军座,照这样下去我还干什么摄影师,不知不觉就学了这么多门外语,我该从政走外交官的路子才不负党国栽培啊。”

我妈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笑骂了我一句:“贫嘴。”目光突然落在远处停了几秒,开口问我:“那是聂亦?”

我回头。

聂家的车道两旁种满了蓝花楹,高大的落叶乔木们正迎来第二次花期,花开满枝,遥望就像连绵古树间点缀了蓝色云彩。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车道分叉口,熟悉的身影正从车上下来。

我跟我妈点头,我说:“是聂亦。”

我把包挎肩上,双手插裤袋里,沉着地看聂亦在车旁站定,微微偏头和他身旁一位黑白套装的高挑丽人说话。

我妈紧皱眉头,分辨我表情,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我:“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当着外人的面是要全力维护他,但一定还是气他,没关系,你可以不理他,就当没看到他,别主动接近他,先给他一点教训,让他……”

我踌躇地问我妈:“您有没有觉着……”

我妈立刻说:“觉得他和那穿套裙的小姑娘离太近了?是太……”

我说:“有没有觉着聂亦他瘦了?”

我妈说:“……”

我喃喃:“您说他最近是不是忙得厉害?他还挺挑食,刚从飞机上下来也不知道吃东西没吃东西。”

我妈说:“……”

我说:“我过去问问啊。”

我妈:“……”

走过去时两人谈话还没有结束,高个美女正说到什么靶向制剂的药效和毒理,基本上属于我听不懂的范畴。我在离他们四五步远时停住,聂亦淡淡道:“今晚十点视频会议,让他们依次做陈述,每个人五分钟。”高个美女忙不迭点头。

聂亦转头看我:“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我贤惠说:“你们不是谈工作?”

他缓声:“已经谈完了,过来。”

我走过去,他将手里的风衣递给我:“不耐烦听?”

我跟他胡说八道,我说:“我是个高尚的艺术家,关注的是这个世界的精神内核,人类肉体健康这类渺小的问题,就留给你们世俗的科学家好了。”

高个女秘书眼里流露出不赞同,一副想要立刻反驳的模样,出于职业操守硬给忍住了。

聂亦已经习惯了我胡扯,抬眼打量我,声音平和:“没有我关注你的肉体健康,你怎么去关注世界的精神内核?”

我说:“前二十三年好像都是我爸妈在关注我的肉体健康……”

他说:“我记得你菠萝过敏。”

我说:“所以?”

他说:“你近年过敏时吃的最新那代抗组胺药,是我参与研发的。”

我说:“所以……”

他客观陈述:“这应该也算是种间接关怀。”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们对视了得有五秒钟,我说:“哇哦~”将双手交握放在锁骨处,嘴角挑起弧度赞美他:“好崇拜你~”

他奚落我:“一个世俗的科学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们高尚的艺术家崇拜?”

我无奈摇头:“聂博士你怎么这么记仇?”

他轻描淡写:“记性太好。”

我耍无赖:“那你也不能记我的仇。”

他好奇:“为什么?”

我说:“因为《圣经》里说丈夫应该无条件纵容妻子的无知、愚昧、傲慢、还有小脾气。”

他优雅挑眉,嘴角带一点笑:“别唬我,我看过《圣经》。”

我说:“哦,那就是《古兰经》说的,要不就是……印度教的经典是什么来着?《吠陀经》?”

几步开外聂亦的女秘书突然轻咳了一声,我们一起回头看她,女秘书有点尴尬,脸上挤出来一点笑容:“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那聂院,我先走了?”

聂亦点头:“让小周送你。”

女秘书临上车时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高深,我跟她挥手道再见,商务车扬尘而去时聂亦一只手伸过来搁我脑门上:“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跟他抱怨:“工作累的。”又问他:“怎么在这个地方就下车了?”

他看向会客厅:“听说有人等我。”

我心里一沉,半小时前会客厅的闹剧立刻重返脑海,看到他的好心情瞬时烟消云散,我拽住他胳膊:“她们等你没安好心,不要去见她们。”

他安抚我:“无聊小事而已。”

我有点惊讶,问他:“你知道是什么事?”

他点头:“大概。”

我想起表姨妈的疯言疯语,太阳穴又开始疼起来,我说:“你别去,我表姨妈不讲道理,你一个逻辑严谨的科学家根本没法和她沟通……”

他完全没在意我的话,拨开我刘海:“你脸色实在很不好。”

我说:“被她们气的。”

逻辑严密记性又好的科学家的确不好糊弄,他问我:“到底是气的还是累的?”

我说:“好吧,一半被她们气的,一半是工作太长时间,有点睡眠不足。”

他顿了一下,问我:“连续工作了多长时间?”

我观察他神色,斟酌了一下,抬手捂住耳朵,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四十八小时,好了想教训我就教训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双手揣裤袋里,看了我得有五秒钟,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来调出计时秒表。

我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抬眼:“帮你计时,看你能保持这个动作多久。”

胳膊的确已经开始酸痛,我说:“……聂博士,你这是体罚……”

他收回手机:“你可以选择把手放下来。”

我从善如流,但仍保持了态度的严峻,我说:“我可以自辩一下吧,你看我熬夜也是有原因的,我们搞艺术不比搞其他,灵感是很重要的,但灵感这个东西……”

我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多了一副耳机。他靠近我,耐心拨开我的长发,将耳机正确戴到合适的位置,电源打开,一阵熟悉的海浪声。

我疑惑问他:“这什么?一种惩罚工作狂的新设备?”

他埋头调整耳机音量:“开完会去汤加录的鲸歌,你不是很喜欢这个?”

我愣在那儿。海浪一层一层铺近,是熟悉的韵律节奏,水的层次和声音的层次在耳朵里合二为一,有风吹过来,头上的蓝花楹花枝颤动,似雾色又似摇曳的游云。

我们离得很近,黑色的音频线在聂亦指间晃动,音控面板上有许多复杂按钮,他调整完毕和我解释每一个按钮的功用,又补充:“后期按照助眠的频率对海浪声和鲸歌进行了调整,可以单听一种,也可以合起来,”指给我看:“通过这个按键进行操作。”

极轻的海浪声中传来座头鲸忧郁的歌声。我没有说话,微微抬头看着聂亦。

这样近的距离,伸手就能触到他的胸膛,张开手臂就能抱住他,如果要圈住他的脖子,就需要踮起脚尖,因为今天穿了平底鞋,所以得用力踮起来,就像那些跳天鹅湖的芭蕾舞女演员。

他伸手重新帮我调整耳机的佩戴位置:“现在你可以戴着这个去睡觉了,后面的事我会处理,我的房间你……”

我抱住了他。搭在手臂上的风衣落在地上,世界安静了三秒钟,他似乎愣了一下,就着被我抱住的姿势摘下贴在我耳朵上的耳机,声音里有一点困惑:“非非?”

我只是突然想抱抱他,可每一个和他的拥抱都必须有一个借口,我只好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我说:“嘘,我妈在后面,我们分别十多天了,得抱给她看一下。”

十秒、二十秒;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不远处的草坪边上长满了红花醡浆草,微风拂过,细长的叶子轻轻晃动;三十秒、四十秒,他手指捋顺我的头发,低声道:“好了,非非,让我去会客厅。”

我放开他,却握住他的手,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不赞成:“你太累,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

我跟他开玩笑:“我们家家教严,要让我爸知道我只能和你共富贵不能和你共患难,非把我逐出家门不可,我被逐出家门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道:“只是无聊琐事,非非,你不用担心我。”

我僵了一下,良久,我说:“聂亦,你曾说我是你的家人。”

他点头。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那么当你遭遇指责和污蔑时,我只有一个位子,就是站在你的身边,因为我是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