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餐室里客人寥寥,聂亦对面果然坐了个穿白上衣的卷发女孩,侧面清新动人,的确是昨天刚拍过的女主演。

谢明天一边往咖啡里加糖一边笑:“这姑娘电影出道,有美貌有演技还有心思,你可小心着点儿。”

我实话实说:“谢小姐,你笑成这样可不像是在为我担心。”

谢明天收了笑容甚为诚恳:“嗨,小姑娘们太天真,聂少要那么容易追我早追上了,还能轮到她们?”她语重心长:“我们这种家庭,环境其实挺险恶,特别是男人,你不去就花,花都主动来就你了,我哥吧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其实大多世家子都我哥那样,但聂少一般是直接踩过去就完事了,那叫一个省心。”她叹气:“就拿他那个青梅来说,都美成那样了,放到演艺圈能让现在这帮玉女惭愧得集体喝鸩酒自杀,又痴心,从小对他一往情深,这都没能感动他,这帮小姑娘算个什么啊?”她抬眼看我:“说真的要不是你俩成了,我都得怀疑聂少的性取向。”

我想了两秒钟,试探地问她:“要我俩最后还是分了呢?”

谢明天斩钉截铁:“那聂少是喜欢男人无疑了。”

我觉得到这份上就必须帮聂亦说两句话了,我说:“明天啊,咱们做人可不能这么武断,就算我俩分了,也不能说聂亦性取向就有问题,凡事要讲证据的,要真有问题,他总该喜欢个谁,有个迹象,跟谁走得特别近……”

谢明天艰难地开口:“聂少他……他跟我哥就走得挺近……”

我说:“……”

谢明天说:“……”

我们双双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谢明天开口道:“我说这要是真的,你可怎么办,我大嫂可怎么办哪?我还挺喜欢你也挺喜欢我大嫂的啊。”

我安慰她:“你想多了,你哥这么花心,怎么可能是gay,女朋友一个接一个,现在又结了婚……”

谢明天沉默了一下说:“说不定就是为了刺激聂少,希望他跟自己表白来着。”她补充:“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我说:“那最后不是没表白吗?这说明聂亦他……”

她又沉默了一下,说:“结果没想到刺激过了头,聂少就和你订了婚。”

我看了她半天,竟然无言以对。

五分钟后才从谢明天那儿脱身,餐厅里大部分客人已经用过早餐,毗邻着整座酒店的树林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叫,顺着晨风落进耳朵,像是一篇亲切的歌谣。

聂亦对面的座位已经空出来,我走过去坐下,顺便让服务生又给倒了杯水。面前放了杯热牛奶,拿不准是不是刚才秦颖留下的,我顺手将它拨开。聂亦正拿餐刀给吐司抹果酱,随手将牛奶拨回来:“刚调的,加了蜂蜜,没人动过。”

我申辩:“说不定我只是不喜欢喝牛奶。”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去掉‘说不定’三个字,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惯有的相处模式似乎又回来,我看着牛奶杯发了两秒钟的呆,那是个很纯净的白瓷杯,杯沿上似乎站着阳光的小触角,星星点点的有些可爱。

我就笑着说:“唉唉,怎么老挑我语病,知道我不聪明就不能让着我点儿?”

昨晚到今晨,多长时间?他看着我,嘴角终于露出来一点笑意,将抹好果酱的吐司递给我:“让着你又不能提高你的智商,给你喝牛奶才是正确做法。”

有多久没看过他的笑?那一瞬间心里突然感觉柔软,我端着牛奶杯轻声说:“你笑起来多好看啊聂亦,你要多笑。”

他嘴角的笑就那么收起来,良久,他说:“你只给了我一天。”

我从杯子里抬头,问他:“什么?”

他已经端着咖啡杯看向窗外。

隔壁桌坐了对小情侣,女孩子咬着蛋饼小声抱怨:“果然会帮女朋友调牛奶抹果酱的都是别人家男朋友。”

坐对面的男孩子莫名其妙:“你不是最讨厌牛奶和果酱吗?”

女孩子瞪他:“举一反三懂不懂,你就不能给我涂个黄油面包吗?”

男孩子噎了一下,还真拿了餐刀像模像样帮女朋友抹面包。

我觉得小情侣挺可爱,忍不住边笑边喝牛奶,直到聂亦开口说话才回过神来,他那时候仍看着窗外,突然出声问我:“既然已经决定结束,为什么还想要和我约会?”

为什么?因为你会成为我重要的回忆,这次的相见告别也会成为我重要的回忆,如此重要的回忆,如果让它以平静开场,以尴尬承转,再以伤感告终,就实在太可惜了。

可实话是不能说的。

我想了好一阵,回他:“因为我们即将变成彼此的回忆。每一段回忆我都希望有一个好的收场。”

他端着咖啡杯,轻声重复我的话:“好的收场。”良久,他回头看我:“你希望的好的收场是什么样?”

我就顺着窗外看出去,那是他刚刚一直看的地方。一片狭长却算不得浓密的丛林,除了热带风情浓郁的芭蕉棕榈外,更多是不认识的常绿树和阔叶树,丛林中间杂着几条人工铺陈的红土路,已经有客人三三两两在其间散步。我迷茫了一下,说:“像他们那样就挺好,在丛林里散散步,海边走一走,像以前一样聊聊天……我们聊天好像都是在晚上,白天一起走走这样的事情也很少。”

他说:“你一直很忙。”

我笑了,说:“今天我不忙。”

他站起来,伸手给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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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诸位看看什么叫真·禁欲系高岭之花……

25 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11(上)

2023年9月29号,那天晚上一直下雨。

傍晚的时候聂亦想起来和聂非非的第一次约会,那是2017年10月2号,已经过去六年。六年前的往事为什么突然闯进脑海,也许是下午回来时在回廊上看到了徐离菲。

十天来他没有去看过她,十天前他去长明岛接她时对她说:“明天我们转院。”但他没有告诉她,治疗她的最好医院其实是他家里。三年前为了治疗聂非非,他将位于清湖的半山庭园变成了治疗基因病最好的私人医院。

褚秘书将她安排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她没有半点记忆。听说她问过褚秘书:“这是哪里?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是谁?”听说她还试探地问过褚秘书:“我是不是聂非非?”

“这是聂氏制药的聂家,你生了病,只有Yee能够治好你,你是徐离菲,你爷爷生前是先生的好友。”而至于最后那个问题,褚秘书当然没法回答。

非非,徐离菲。同样的病,同样的症状,同样周期的同样病情数据,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凌驾于自然法则之上,所以他能给予她生命却无法给予她健康。褚秘书夸了海口,她的确生了病,也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身体的病症,但三年前他不曾治好自己的妻子,如今对她同样无能为力。

她问得好。她是谁。

两月前传出她和阮奕岑的婚讯,在长明岛的茶室,阮奕岑咄咄逼人同他宣战:“菲菲她改名换姓生活在这儿一定是想重新来过,不管你和她曾经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放手,这次是我先找到她,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好运。”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阮奕岑,说着仿佛曾经为爱绝望神伤的话,倒是有一双从来没有经历过绝望的眼睛。他放下茶杯问他:“你以为她是非非?她不是。”

阮奕岑傲慢地挑眉:“爱着你的聂非非才是聂非非,爱着我的聂非非,对你而言就不是聂非非了,是吗?”

他做自然科学研究,曾经他坚信,只要那个生命体基因组全部基因的排列顺序仍同她一样,那么那就是她。可假如生物学上她依然是她,感情上她却不再记得他,不再亲近他,不再需要他,那她还是不是她?这问题并不像阮奕岑可以问出的那样肤浅。

他最想要的是她活着。

他平静地回答他:“她爱着谁都好,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

晚上他住在回廊旁的小工作室里。说是小工作室,其实之前是个观景平台,因为待的时间多,后来让管家加了玻璃墙和顶盖。平台前有一片水景,浅浅的池塘里养着睡莲和雨久花,偶尔有观赏鱼在其间嬉闹,旁边种了些栀子和湘妃竹,木栏上爬满了藤萝。

从前聂非非很喜欢这个地方,常拿个Ipad躺着玩填字游戏,他也时常坐这儿看书。

不知道她玩的什么填字游戏,没两分钟就会叫他的名字,问题还古怪得五花八门:“唉聂亦,昆丁·塔伦蒂诺有部什么经典之作来着?”“唉聂亦,夺得过世界杯和欧洲杯的意大利守门员是谁来着?”“唉聂亦,《风云》中聂风的独门武功叫什么来着?”“唉聂亦,黄花菜的学名是什么呀?”

她也有自觉的时候,会惭愧地跑来问他:“唉聂亦,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时候特别吵?”

他回她:“不然呢?”

她就诚心诚意地替他哀愁:“那娶都娶了,也不能退货不是?”

他漫不经心:“也不是不能……”

她就蹭到他的身后,一只手撑住沙发的扶手,头靠在他的肩上,嘴角带笑看他:“忍了这么久没退货,还是舍不得是不是?”

他还记得她的长发拂在颈边的触感,还是舍不得是不是?

她离开后他时常一个人待这儿,偶尔夜里会住在这个地方,住在这儿的时候他就会梦到她,就像这个一直下雨的秋夜。半夜时他听到她在耳边悄悄和他说话:“嘿聂亦,我们来约个会吧。”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忍不住伸手给她:“带你去个地方。”她就将右手很轻地放进他的掌心,声音里带着一点甜软的暖意:“好啊。”背景是六年前那座海岛餐厅,抹了草莓酱的吐司被她吃掉一半,喝光的牛奶杯沿上印着一圈淡淡的口红印,是很衬她的橘色。

并不是每一个梦都能和回忆契合得分毫不爽。实际上六年前她对他提出约会的邀请并不是在那座餐厅里,当他对她说“带你去个地方”时,她也并没有那么柔软地立刻回答他好啊,她的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像是想通什么似地笑了:“唉聂亦你要给我惊喜么?”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那等我去好好打扮一下~~~”

那时候他带她去的地方是紧邻着印度洋的一大片野生动物保护区,有草原也有湿地和雨林地貌。他少年时代喜欢极限运动,常来这里越野,曾经数次穿越附近的原始雨林。

那天她打扮得很好看,跟他穿同样的白衬衫黑长裤,脚上套一双紫色的芭蕾舞平底鞋,头上戴一顶大大的草帽。当越野车在热带草原上急速奔驰时,她单手用力按住草帽,银色的耳线被风吹得后扬,有一点格外的亮光反射在她雪白的颈项上。

多年后他自己都会疑惑,那时候明明在开车,为什么她坐在他旁边的模样他会记得那么清楚。

为了不影响他开车,那天她话很少,但是眼睛里的光却遮掩不住。第一次在水园见她妈妈时就听说过,她喜欢大自然,小时候最喜欢看海洋纪录片,后来做了水下摄影师,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就变成了丛林探险纪录片。

开过一片稀树草原,旁边就是蓝色的印度洋,午后的海岸格外宁静,显得海潮越发凶猛起来,印度洋和作为陆间海的地中海不同,海潮极难有平静的时候。

沙滩上游人寥寥,他们在那儿下车,她脱下鞋子一直走到与海水相接的湿润沙地上:“唉聂亦,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每当她要问他个什么的时候,总是以二声的唉起头,有一种特别的轻软意味。

他答她:“不是想来海边走走?”

她喃喃:“我是想来海边走一走,不过酒店外边的海滩就可以,像这样坐两小时飞机再开一小时车……这只不过是个分手约会……”

他想,接下来她就会说:“聂亦,你做事真是很认真。”她果然回头,嘴角噙着微微的笑:“聂亦,你做什么事都这么完美。”

他明白这赞美其实并不需要他回应,却还是开口:“我喜欢这里,想带你来看看。”

实际上,并不是每一件事他都会认真对待,只是如果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一天,他想要让她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从前以为他珍惜她是因为她是他的家人,在玉琮山时才想清楚其实不是。对她好的时候,他一直是将她看做一个女人而非家人,可当他想告诉她他的结论时,她已经决定去寻找更正确的人,而那个人也出现了。

他还记得那次酒后她和他谈起她的初恋,大她三岁的学长,天才式的少年,年少成名,她一直在追逐他的脚步。褚秘书上午时传来资料,那人应该是许书然。

她身边年少成名的天才也许很多,但大她三岁的学长除了他,只还有一个搞文艺的许书然。他和她虽然同一个中学,但他跳级太多,她入学时他已经离开很久,他们应该没见过面,他自然不可能是她所崇拜的学长,何况他研究的是她不感兴趣的自然科学。许书然和她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十来岁时摄影成名,后来才开始转做导演。二十岁前她和许书然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

早餐时看到他们一起聊天,她看上去很高兴,眉眼间笑意生动。

追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追到这一天。

她对他说,希望他能成全。

成全,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全新的词汇。

思绪被一阵笑闹声打断。

海潮涌上来,浅碧色的海水像是有生命的藤蔓植物,挣扎着覆地曳行,目标是沙滩的最高处。天很蓝,透明的空气中,云似乎都是立体的形状。她站在潮水中提高裤腿一脸遗憾:“这时候要有个冰激凌,就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好的约会了。”

他站在她身侧帮她挡住海风:“知不知道什么叫想太多?”

他这么同她说话时她从来无所畏惧,并且绝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果然,她开始和他讲道理:“也就是我们这种浪漫不拜金的女孩子这时候拿个冰激凌就能搞定了,你要遇上拜金流的姑娘,哪里有这么好哄,起码得让你弄一艘五十米的游艇搁这儿让她躺着吹风才算完。”末了突然顿悟:“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你说是不是,不好哄就说明不好骗,得赶紧学起来啊。”

她胡说八道的时候常让他觉得可爱,又一轮海潮袭上来,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不用额外学太多,你已经很不好骗。”

她被他牵着躲避海潮,裤腿都湿透,却毫不在意,眉眼弯弯道:“等等让我陶醉三十秒,你难得赞美我。”

正好一对亚裔老夫妻过来请他们帮忙拍合照,她就立刻忘掉了自己说过的要陶醉三十秒,边接相机边和老先生寒暄:“咦我妈妈也爱这款相机,简单又好用,随便拍拍就会很好看。”

她是个摄影师,但他其实很少见到她拿相机的样子。原来她拍东西时上下臂的姿势会大开大合,很漂亮,也很稳。

老太太提议帮他们也拍一张,她一边将相机还给老先生一边不确定地看他:“聂亦,要拍么?”

看他点头她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站到他身边,身体保持着距离,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

老太太提醒他们:“可以更亲密一点。”

她笑笑:“就这样没问题。”

明明是双人合影,他们之间空出的位子倒还能再插一个她进去,但半月前那个夜晚,她的手掌明明大胆地贴覆过他的手臂,抚弄和停留都带着缠绵意味,她那么近地看过他,碰过他的头发,她还想要给他一个吻。

老太太笑着看他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要更亲密一点才行啊。”

就看她偏头观察他们俩之间的空位:“啊,是有点儿远。”像是征求他同意似地:“那我再靠近一点儿哈。”

他问她:“我是雕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