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想起来了,锅铲还在门口躺着呢!她走到门槛边捡起锅铲,递给母亲。那一刻,她分明看见母亲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不是母亲接得快,那只可怜的锅铲险些被她又砸到地上。她看着母亲关上厨房门,转身,有些心虚地冲褚云衡笑笑,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挨着他也坐了下来。

“你不先去吧裤子换下来吗?”他说。

“我…我一时忘了。”朝露的确没想起来。“可是你呢?”她反担心起他来。昨天才听说他的呼吸系统敏感,着凉的话恐怕对身体更不好。何况,他昏迷了几年,体质恐怕不会太好。

“我是男人,没所谓。”

朝露笑:“这逞强的样子,倒真像男人惯有的风格。”

她暂时撇下他,进屋换了条裤子出来。脑子里一时有了个主意,于是对褚云衡道:“你要是不忌讳,我拿我爸爸的旧裤子给你。”

“我当然没什么,只是这合适吗?”

“你不介意,就没什么不合适的了。”朝露转去母亲的房间,从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条半旧的西裤来。她看了看腰围尺寸,褚云衡应该可以穿。

她把裤子放进了浴室后,对褚云衡说:“去换吧。你的湿衣服,干脆也别带回去了,你不好拿,下次让我妈带给你。”

吃饭的时候,朝露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母亲对褚云衡的态度,讨好得实在没有掩饰。倒也不是那种对东家的刻意逢迎——朝露还宁可是那样一回事,可看母亲的样子,倒像是看到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似的,又是喜欢又是激动,没一会儿工夫,褚云衡面前的饭碗已经堆得跟小山似的了。

“小褚啊,朝露不懂事,拉你去玩也没个分寸,今天受累了吧?”

“不是的,阿姨,是我请她陪我去的,我谢谢她肯花时间陪我才是。”

“是这样啊,那她也不该让你搞得一身湿回来。”

朝露哭笑不得:妈,你到底是谁的亲妈呀!

褚云衡“没事儿,挺好玩的。我还想再去一次呢。”

“还去?”贺蕊兰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压低了声音缓和道,“年轻人到处玩玩也是应该的,不过还得注意安全。”

“是的是的。”褚云衡边应和边点头。

晚饭过后,褚云衡起身准备走。贺蕊兰硬是留他吃了水果,他也没客气,吃了两块苹果后才告辞。贺蕊兰让朝露送他下楼。

“我妈妈话比较多,你听着别嫌烦。”楼道有些窄,她走在他的身后,道。

“不会,”他说,“我觉得很亲切。”

“那就好。”

送至楼下,他让她留步。她说不出具体的因由,也许有不放心,也许还有别的,总之她暂时还不想上去。“我送你到小区门口,看你打上车再走。”

他没拒绝。两个人一时倒无话起来,沉默地并肩走到小区门口。朝露替他拦了车,看着他坐上去,朝他挥了挥手。

他按下车窗,对着她说道:“今天我也很开心。晚安!”

朝露看着车子驶向另一个路口,慢慢地转身往回走。脑子里还尽是白天和褚云衡在游乐场时的画面。这一天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她还记得早上出门前,母亲曾问她回不回来吃晚饭,一晃眼工夫,就已经是大黑天了。他们玩了“天地双雄”、坐了“过山车”,上了摩天轮,在人造的海岸边玩了沙子,又去激流勇进了一把…她事先可没想到,以褚云衡的身体,居然那么能玩儿,而且,她确信,要换了别人作陪,她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被带动得这么“High”。

褚云衡刚才说:他还想再去玩一次;朝露几乎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下一次呢?

想到这一点,朝露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泄气。

一进了家门,她才从乱纷纷的思绪里走出来。让她清醒的是贺蕊兰:

“朝露,你居然把你和小褚的事瞒得密不透风的!”母亲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倒像有乐见其成的暗喜。

“妈你想错了。”

“那你说说,怎么会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是去游乐场!”贺蕊兰不依不饶盘问到底。

这两张票的来龙去脉说来太复杂,朝露想想还是简单带过比较好:“就是他们学校发的票,他不想浪费。昨天我正好去他家,他就给我了。我不想平白受人恩惠,就邀他一起去。”

“做得好。”贺蕊兰眉开眼笑,“不管怎么着,你这步做对了。”

“妈——”朝露拖长音以示抗议,“别再胡扯了,根本没你想的那回事。”

“你敢说,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贺蕊兰问得直白。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她否定母亲的质疑完全出自本能。只是话出口后,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心里某个地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贺蕊兰说:“你要真没有,趁早离人远些,别害了人家小褚白费心。”说着撂下她走进厨房刷碗。

费心?

朝露揣摩着这两个字,有些说不清的感受。她细细回想,褚云衡对她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否认他对她的费心,那就太不该了。

或许,她真该离他远些。

或许,也无所谓刻意疏远,她和他,也不太有机会再接触了吧。

思及此,她没有释怀的解脱,反多了遗憾的愁绪。

一个令她自己都鄙视自己的念头抓住了她:如果,褚云衡不是残疾人,该多好?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失眠。细想着母亲那句“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面对别人,只需要面对自己。是的,她承认,她对褚云衡是有好感的,他是特别的,同她以前和现在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那种感觉,有点像当年她对方蕴洲萌生好感时的感觉。如果说,方蕴洲曾经于她是一个发光的存在,那么,如今的褚云衡,光芒更胜!

可是,他是一块有明显瑕疵的玉,她看着那道裂缝,不敢轻易出手。

不是单纯因为她嫌他的瑕疵碍眼,而是,她的内心深处也深深觉得,这块美玉更值得一个对他报以完全欣赏态度的人来拥有,而不是被一个不时怀疑他价值的人获得。既然她做不到忽略那道瑕疵,她便不想耽误他。

17、骆驼

第二天,朝露照常上班。一晚上没睡好,她的眼睛有些肿,黑眼圈也浮了上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去茶水间泡咖啡。她很清楚,今天这一天恐怕得靠咖啡硬给自己提神才能展开工作了。

“你昨晚没睡好?”送文件进方蕴洲办公室的时候,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说。

“昨天在外面玩了一天,有点累。不过不打紧。”她收起签好字的文件,从他的桌子旁走开。

“中午开完会一起吃饭?”每周一都有中层以上的例会,她作为秘书要做会议记录。

“好的。”她说。

“你今天答应得很爽快。”

“是你说的,一起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她退出门去。

“你下午需要请半天假么?”吃午饭的时候,方蕴洲问她。

“不需要,谢谢。”她说,“我没有生病,也没有要处理的私事。我没有请假的必要。”

“昨天玩得好么?”

“嗯,很开心。”

“哦?”他摸了摸下巴,“很少听到你能这么说。”

“兴许是吧,”她说,“我的确不是容易开心起来的人,不过昨天我真是难得尽兴。”

“哪里这么好玩?说来听听!”

“‘梦之谷’,本市新开的游乐场,你去过么?”

“没有,”方蕴洲道,“我只知道欢乐园,那个我们小时候就有了。记得么?我和你还去过的。”

“记得。”她说。没错,她记得。只是听他突然提起,才发现记忆已经朦胧了,昔日的种种都若真若幻。她不太记得那天具体的细节了。

“这世界在变,连游乐场的设施都会被淘汰。和新建的游乐场比起来,原本的那个就变得不够瞧了吧。”方蕴洲不无伤感地说。

朝露道:“也不能简单地那么说。我想,即使有一天旧的游乐场被拆除,还是会有很多人怀念曾经在那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新的事物可以取代旧的事物,但不能否认,它们也存在过…”发现方蕴洲看她的眼神起了变化,她住了口,暗悔自己说得太多,不知节制,倒无端引出他别的念想来,她的本意绝非如此,于是又道,“只是有一点,人的记忆力和精力终归有限,大多数人都只能把过去甩在脑后。存在过的东西,远没有眼面前的东西来得重要。对此,不需要太感慨,因为,理当这样才是。”

方蕴洲沉默了一会,说:“你能这样想,未尝不好。”

朝露没有搭话,把头转向旁边一桌。恰好,正对着她的是同一栋楼里上班的职员。她曾经在电梯局促的空间里,无意间瞥见他的胸卡,因此知道他是楼上一家公司的技术部经理。大概三十多岁,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肚子已经微微露出发福的迹象,藏在无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气息。此时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女性,看侧面大约二十六七岁。

方蕴洲问:“你认识他们?”

“不算认识。”她压低了声音说,“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数了数数。”她难得地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数数?”

“你刚来这里上班不知道,我大概在这栋楼里不同的餐厅遇到过这位男士和不同的女士相亲过不下七次。——也许还有我没碰到的次数。”

“午休时间相亲?”方蕴洲愕然。

“大都市的人,时间宝贵嘛。”她说,“据说楼上那家公司的男职员都是属骆驼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苦耐劳?”

“你的中文理解力还不算退步许多。”

“一方面急着成家,一方面又立业当先。”她喝了口果汁说,“第一次见面的人,质量良莠难测,额外安排时间相亲,嫌浪费吧。”

“你怎么知道是相亲?”

“这里餐厅的桌子间距大多不大。”她说,“我的耳朵又很灵敏。你知道,很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吃饭,无聊的时候,也会…”

“原来你也会有八卦的心思。”

“我本来就是个俗之又俗的人。”

方蕴洲又把声音特意压低了一个八度:“我明白他为什么会相亲七八次还没成功了。是个女人都无法接受这种没有诚意的约会吧。”

“未必,也许对方是只母骆驼。”

方蕴洲笑:“朝露,士别三日,你的冷幽默让我刮目相看。”

“你说的这点,最近我也发现了。”朝露若有所思。

饭后,朝露正要和方蕴洲站起身回去上班,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响了。她看到了闪烁的屏幕上映出的“褚云衡”三个字,立刻接了起来。

“嗨,”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并且用眼神示意方蕴洲先走。“我早上起来还在想,你今天上班要不要紧。”

“我的住的地方离大学很近,我走过去并不吃力。”他说,“上课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坐着。我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我能…照顾好自己。”

“或许你需要物理治疗什么的。”她记起暴走之后的那个周日,曾经听见林书俏建议他去做物理治疗。

“不,我不需要。”他迅速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打来是想问你,你父亲的裤子,需要干洗么?大概是年头久了,我找不到洗衣标了。”

“那本来就没有什么洗衣标,是我妈妈买的布料自己做的。”她说,“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

“如果是这样,我就放洗衣机洗了。”

朝露忙说:“不用麻烦了,反正也是不穿的旧衣服,下一次给我妈直接带回来就好。”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终于,褚云衡的声音再次透过手机传了过来:“朝露,上次在我家门口,我说‘有空欢迎来玩’的话,是真的。”

朝露记起来,那正是他送她游乐场门票的那一次。

她舔舔嘴唇:“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再见,朝露。”

“再见,云衡。”她握着手机,过了两秒才挂掉了电话。

她发现,去掉他的姓氏、单叫他的名字并不困难,对于他这个人,她早就已经建立了一种如友人般熟稔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象刚才这样称呼这他其实更为顺口。

她走出餐厅,一直到走到电梯口,整颗心都还在扑通扑通急促地跳动着。有上百种念头一起席卷过来,令她欣喜而惧怕、心驰神往又闪避不及。唯一不能欺骗自己的是,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的的确确是发自真心。

那句话是——“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如果说,当他第一次在家门口对他发出邀请时,她只当做是他的客套;那么这一次,她知道,他不是。

她已经二十六岁,是个明白大多数世事的年纪了。

他触摸到了他的心弦,感受到那里的震颤。她为此心悸,更为此感动。

还有,一阵雀跃涌上心头。

她一回头,看见刚才在餐厅吃饭时遇到的那个被她称为“骆驼”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等电梯,他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在对方发现异常前扭回头来。她始终没有看透,刚刚结束的那场相亲,结果是好是坏。

她听见那个人在和谁打电话:“见了,还行,没什么感觉,不过可以再交往看看…至少长相还不错,工作也稳定。”

原来,“爱无能”真的是都市的一种流行病。而这种病,居然是能和积极寻求婚姻伴侣并存的!

电梯来了,她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骆驼男”已经挂了电话,跨着修长的双腿走进电梯。

“进来吗?”他还是很有涵养地问了一句。

她点点头,跟了进去。他伸出手,按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这个世界上,四肢健全、有着光鲜外表、体面工作的人并不少,而且,如果不是用太刻薄的眼睛看过去,绝大多数都是总体善良又素质良好的公民。只是,能让人觉得有趣而难忘的,着实罕见。

稀有的并不是四体敏捷的人,而是后者。满大街的男人都是能健步如飞,却没有谁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又或者是陷入困惑矛盾之中。

“对不起,能帮我按一下‘18’么?”

朝露恍惚间听到有个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她下意识地按了“18”的楼层按钮。

“谢谢。”她好像看到那个人冲她温暖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来,拄着手杖往里挪了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回过头,却没有再发现那个拄着手杖的男子。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刚才都是她的幻觉,倒是多亏这幻觉提醒,否则她险些忘了按自己所在的楼层。

不知道为什么,朝露感觉,心里某个被她刻意用链条拦起的地方,沉重的锁仍明晃晃地悬挂着,却有一处小小的环扣,“咔哒”松了。

18、诚实

转眼又到周六,朝露在家觉得待着无聊,便给若枝打了电话,问她家里是不是走得开,要是得空,想和她聚聚。也巧,若枝立即接口说她也正想找她说说话。

朝露隔着电话,觉察出她的声音有异,倒生出些担心来。当即两人约好一同吃午饭,朝露问她想去哪里碰面,若枝的语气也是透着股百般无趣的意味,似乎不想为此费脑力,懒懒地说了句“要不就上次见面的“猫与森林”吧。

这次是若枝先到了一步。朝露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着了,膝盖上蹲着一只店里的花猫,手心里捧着半块炸鱼逗弄它。见朝露来了,才把猫放下。

朝露看她的样子倒还如常。头发烫得很时髦,脸上化了淡妆,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你近来忙什么?”若枝问,“本来上个礼拜天就想见见你,不过打你手机,你没有接。后来我又打你家里的电话,你妈又说你出去了。”

朝露回想了一下,若枝打来的时候,正是她和云衡去游乐场玩得疯狂的时候,所以也没留心手机响。后来直到褚云衡在她家吃完了饭,她送了客回来,才看到有若枝的来电提醒。那会时间已经不早,她想着多半也没什么急事,就没有回过去。第二天忙忙碌碌,也就忘了这回事。

“不好意思,我那时没听见手机,事后一忙,又给忘了。是有急事?”

若枝苦笑了一下:“倒也没什么可急。”

朝露心里觉得不太妙,面上却只是淡淡的:“急不急的,都说来听听。”

“这年头来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若枝一低头,冷着声轻轻地道,“潘海在外面有人了呗。”

朝露本来坐在她的对面,一听这话忙站起来,坐到她的旁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你多心瞎想?”

若枝的声音听来冷静,只是被朝露轻扣在掌间的的手却发着抖:“你知道,我如今的空暇时间多得很,我总有我的办法知道。你也不用听这些无聊的手段。终究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傻子就算好了。”

朝露到底年轻,又没经历过婚姻,且细算来,连正经恋爱都没怎么谈过,平日里看着是一副老成的样子,遇到这种事,还真不晓得从何开解。憋了半晌,才道:“那你预备怎么样呢?”

“我现在还没想好,也没和他摊开把事情闹出来。他回家还算勤,对我也不差,先相安无事地过着吧。”若枝瞥了一眼朝露,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这种事,我既然告诉了你,就没打算在你面前继续充脸面。”

朝露说:“我只是在想,如

果换我遇到这种事,我是演不来戏的,也看不得最亲的人在我面前做戏。若枝,”她的语气充满诚恳,“不是我希望你们过不下去,只是,替你委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