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倾城》 作者:颜月溪

文案

坊间看来,位高权重的齐王府一派父慈子孝、妻妾相安的峥嵘景象

嫁进去才知道

表面上越是平静的湖水越是暗流汹涌

齐王出身异族,足不出户、嗜酒如命,私藏的名剑却是汉高祖的赤霄剑

齐王妃公主之尊,刁钻古怪、盛气凌人,最爱鸡蛋里挑骨头,和两位侧妃却是一团和气

年轻貌美的姨娘,竟然和丈夫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贵为皇后的大姑子,引燃宫廷无数杀戮

唯一能说知心话的人,却是玩世不恭的小叔子

出身望族的妯娌、身世神秘的宠妾

这一个魏晋版高干家庭,谁是省油的灯?

看尽了勾心斗角、人心难测

一个个莫名其妙死于非命的人

王妃的光环早已变得黯淡

惟余真情一缕始终萦绕心怀

蓦然回首

江南烟雨洒落乌衣巷

伊人憔悴

灯火阑珊难觅当时燕

肠断处

不如不遇倾城色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强取豪夺 宫廷侯爵 婆媳

搜索关键字:主角:溪月,宇文长风,宇文逸风,云飞扬 ┃ 配角:璎璎,凤藻,紫苏,公子襄 ┃ 其它:王妃,侯门一入深似海

第一卷:长风

缘起

烟花三月,和风熏柳人欲醉,正是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

南阳城中西门,青石板路笔直的延伸出去。西门的一侧是一处极大的酒楼,酒旗迎风招展,酒楼对面的街角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一阵马蹄声“嘚嘚”响起,不一会儿一骑西来,在酒楼门前停下。一位宽袍博带的华服青年公子自马上跃下,将手中缰绳随手扔给门口小厮,就阔步踏进酒楼。酒保见有客进门来,忙上前招呼:“这位客官,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打尖。”那青年公子按着佩剑,神态颇为潇洒。酒保忙引他上二楼雅座。

上得楼来,见客人不多,他找了靠窗的雅座坐下。酒保擦干净桌子,问他要吃些什么。他只随便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壶酒,酒保依言而去。酒菜上来之后,他喝了几口酒,并不怎么吃菜。

忽然,楼下一阵吵杂声引楼内客人纷纷探头去看。那青年公子也好奇的自窗口向楼下看去。只见酒楼门口,一个衣着褴褛乞丐模样的人被酒保拦了不许他进。那人道:“老子进店喝酒,你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酒保瞧他一副穷酸样子,心知又遇到了骗吃骗喝的主儿,斜着眼睛不屑道:“本店招呼的是贵客,不招待吃白食的,你有银子没有,没银子不要进来。”那人却道:“你怎知老子没有银子,狗眼看人低。快点让开,不要耽误老子喝酒。”说话间,就要往店里闯。

酒保见他不识好歹,一挥手叫来几个伙计,要将这人赶出去。那人身材瘦小,哪里经得起几个伙计一同推搡,跌坐在店门口的地上,围观者无不哈哈大笑。那酒保正叉着腰大笑,忽然感觉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仔细一看,地上有一锞银子,忙捡起来四处张望,见方才上二楼那位青年公子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心知银子是他扔过来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位青年公子朗声道:“请那位先生上楼来,酒钱算我的。”酒保见了银子,不敢再怠慢先前那乞丐模样的人,忙招呼人扶他起来。那人却不理他们,向二楼的青年公子看了一眼,大摇大摆的进店去了。

等那人上楼,早有伙计送上几壶酒在青年公子桌上。那人也不客气,不等招呼就往青年公子对面一坐,自顾自的喝酒吃菜。伙计看的傻眼,心想居然还有这样无礼之人,主人尚未开口相邀,他就坐下大吃大喝。再看那青年公子,只见他手里端着酒杯,微有笑意的慢慢细品着杯中酒,似乎并不认为那人无礼。伙计好奇的又看了两眼,才下楼而去。

“小二,再上一盘什锦虾仁、一盘辣子炒山鸡、一盘八宝乳鸽、一盘蜜汁莲子。”那乞丐模样的人边吃边吩咐伙计。伙计一听这话,嘀咕道:“还真不客气,这么多你吃得完么。”他看了青年公子一眼,见他轻轻颔首,这才放心而去。

不一会儿,伙计将菜端了上来,却见酒桌上的酒壶都空了,诧异的收拾了酒壶。“这酒不错,再上十壶。”那人又说了一句。伙计更加纳闷,看青年公子仍是不语,只得闷闷的下去拿酒。

“啧,好酒!”那人喝了口酒,也不正眼看青年公子。那青年公子也不理会,只顾低头喝酒吃菜。那人酒足饭饱之后,才向青年公子道:“小子,你不错!”这话无礼的很,但那青年公子似乎并不以为意,仍是淡淡一笑。“我从荆州过来,要去河间府,盘缠用完了,你帮人帮到底,送我点银两。”那人接下来的话更加匪夷所思。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不耐烦,觉得这人贪得无厌,但这青年公子似乎耐性颇好,从袖中取出一锞银子交给他。那人接过银子掂了掂,似乎十分满意,也不说谢,扬长而去。

“小二,结账。”青年公子此时也站起来。伙计忙上前收了他的银子,又讨好的说:“公子,刚才那人忒无礼,又吃又拿,连个谢字也没有,您真是大人大量。”青年公子莞尔一笑,边下楼边道:“扶危济困,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不是要施恩惠于人,何须他道谢。”他从容而去,伙计回味他的话,虽不得要领,却也钦佩于他的豪爽和气度。

青年公子出了酒楼,上马往东而去。走了不久,经过一家赌坊,见有人挑开门帘从里面出来,正是刚才在客栈中那位身材瘦小的衣衫褴褛之人。那人看到他,向他招招手。青年公子有些好奇,便策马过去,到他面前下了马。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锞银子交给他,“我赢了不少,这银子还给你。”青年公子笑着推辞:“不用了,你留着路上当盘缠吧。”那人却不容他推辞,将银子塞到他手里。“我刘伶虽穷,却也不习惯亏欠别人。”他神态倨傲的说了一句。

“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刘伶先生。”青年公子听到他的名号,惊讶之余多了几分惊喜。刘伶搔了搔头发,笑道:“什么名士,我不过是个酒鬼。”那青年公子向他作了个揖:“久仰阁下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不凡。”刘伶笑着喝了口酒,道:“不要什么阁下、先生的,叫我刘伶便好。对了,你姓什么?”那青年公子道:“在下宇文长风,金陵人氏。”刘伶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相貌清俊、举止有度,一看也知是名门子弟,也不多问,只嗯了一声。

“你有没有事?”刘伶忽然问了一句。宇文长风一愣神,随即道:“在下要去陈郡。”“急着赶路吗?”“不急。”“我正好要去一个朋友家,他家里今日有茶会,你有兴趣没有?”刘伶捋须问他。宇文长风和他初相识,却见他如此诚意的相邀,心底不禁佩服他的豁达,点了点头。

两人牵着马走过大半个南阳,才到达刘伶的朋友家。宇文长风抬头一看,见这座府邸甚是气派,显然是豪门大户,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刘伶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有这么富贵的朋友?”宇文长风忙摇摇头,“刘先生的故友阮籍、王戎皆是位列三公,在下怎敢作此想。只是我以为,你不屑和豪门大户来往。”

刘伶这才不以为意的一笑,“朋友就是朋友,只要入得我眼,管他富贵还是贫寒。富贵如王侯,我刘伶也不惧当他家的座上客;贫寒如乞丐,我也能和他一同坐在酒楼外的街边晒太阳。”宇文长风点点头,“刘先生果然旷达。”刘伶道:“也别叫我先生后生了,叫名字,不然名字取来何用。”宇文长风见他四十余岁,比自己大了许多,既然不能尊称先生,叫一声兄长倒也不会怠慢。

“刘兄,请先行一步。”他请刘伶先进府,自己则跟在刘伶身后。刘伶听他不拘于俗礼,称自己为兄,甚合心意,高兴的摸摸下巴上的几根胡子。

这座府邸的家人认识刘伶,恭敬的请他进府。刘伶悄悄向宇文长风道:“这家的主人姓云,是琅琊郡的大族,此处是云家的别苑。因他家的公子云飞扬和我一向有来往,听说我到南阳来,便下了帖子。云公子为人好客,经常邀请城中名流在此聚会饮宴。待会儿,你也不必拘谨,随我一同前去饮酒便是。”

家人在前面引路,宇文长风和刘伶从前院走进府里的花园。不远处听得一阵笑声,放眼望去,十几人随意的坐在花园深处的湖边饮酒。宇文长风留神一看,见他们无不身着宽大的长袍,脚踩木屐,或躺或卧或坐,竟是姿态各不相同。见他二人来,众人也不招呼。刘伶不客气的将其中一人推到一旁,舒舒服服的坐在一块青石上。

那人翻了一个身,坐到另一边,笑道:“刘伶不愧是刘伶,跟谁都不客气。”刘伶慢条斯理的瞥了他一眼道:“我身量矮小,当坐的高一点,好让你们这些后辈高山仰止。”众人纷纷笑起来。刘伶指着宇文长风对其中一位年轻公子道:“这是我刚认识的小朋友,带他来与你们一同饮酒。”那公子向宇文长风颔首示意:“萍水相逢,这位公子请随意。”宇文长风也向他拱了拱手,见地上铺了几张席子,摆了许多酒坛和一些竹杯,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宇文长风知道这年轻公子必是刘伶口中府邸的主人云飞扬,不禁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斜卧在一张席上,衣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边饮酒边和其他人高谈阔论,甚是随意,那神态当真如玉树临风一般。当时的名门大户崇尚自然风气、不拘小节的名士态度,越是旷达的作风越是受人尊敬。

宇文长风在金陵也颇曾和世家子弟结伴同游、寄情山水,见了这云府中众人的作为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很快融入了他们的交谈。落英缤纷,湖畔的这群人或饮酒或赏花或清谈,端的逍遥无比。

众人正在饮酒,一个家人走过来,向云飞扬低语几句,云飞扬脸上顿时出现高兴的神色,忙道:“快请她过来,和我们一同饮酒。”家人走后,先前被刘伶从石头推下去那人向云飞扬道:“谁来了?”云飞扬挑着眉一笑:“溪月。”那人面露惊喜之色,一脸向往道:“当真是溪月小姐来了,咱们可有耳福了。我到你府上几回,都没遇到她,这回总算是得见佳人了。”

其余几人听说溪月来了,也都停下了交谈。宇文长风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要来的这个女子是何等样人,居然这些人听到她的名字,连话也忘了说。

邂逅

庭院里清风吹过,甚是凉爽,一个绿衣女子步履轻盈的自花园的琴台后缓缓走出,向众人款款一拜,席地坐下。云飞扬拍拍手,向一个青衣小鬟道:“去把我书房里的‘绿绮’捧过来给溪月小姐弹奏。”

青衣小鬟取来古琴后,那绿衣女子春葱般细嫩的手指在琴弦上按了两下,接着轻抚琴弦,如水的旋律响起,她合着琴音吟唱。只听她歌喉宛转,如黄莺出谷,甜美轻柔,合着水声,如闻天籁。宇文长风细听那唱词,是《九歌》的《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那绿衣女子披着一头秀美的长发,春风吹拂下,如丝长发飘逸如锦缎。漆黑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颊,映衬的肌肤如玉般冰清光洁,眉飞入鬓,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秀目盈盈带水,脉脉含情,珊瑚色的红唇使得这张原本就水灵灵的脸更增丽色,充满着书画般的灵秀之美,令人目眩神迷。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她的目光不时看向云飞扬,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俨然是一对知心的恋人。

缠绵的唱词婉转绕梁,一曲弹尽,众人如痴如醉,不自觉的鼓起掌来。云飞扬随手端起盛了酒的竹杯,走到她身畔坐下,将竹杯递给她,她也不推辞,接过去用一侧长袖遮了脸,一饮而尽,再把空杯给众人看,众人齐声叫好。

宇文长风忍不住问刘伶:“那位姑娘是谁?”刘伶笑道:“你莫不是从山里来的,连她也不认识。她是有名的美人,南阳太守石俊的女儿。”

这女子竟是太守的女儿,宇文长风不禁吃了一惊,和他以往见过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太不一样了。她是那么自然恬静,让人一见了,便觉得这是个真正的女子,而不会在意她的身份。

自从这个女子出现,宇文长风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而她似乎也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只见她向云飞扬低语了几句,就站起身和众人告辞:“小女不妨碍诸位公子雅兴,先行告退。”在宇文长风失望的目光追随中,她款款而去。

风吹起她的绿衣,衣袂飘飘,恰似踏云雾而去的仙子,何曾有半点尘埃之色。刘伶见宇文长风有点痴迷,悄悄嘱咐道:“别看了。她是云公子的未婚妻,你这样盯着人家看,不仅对主人家不敬,也会被当成登徒浪子。”宇文长风无所谓的一笑:“凤飞翱翔,佳人如玉,看也看不得,人生有何乐趣?”刘伶闻言也是一笑:“喝酒!”两人对饮起来。

和刘伶虽然只是初识,却相谈甚欢,宇文长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云府出来,两人一同前往卧龙岗,拜会诸葛草庐。仲春时节,游人如织,山野间处处花香鸟语。宇文长风见竹林青翠、林间溪水潺潺,不禁赞道:“真是个清静之地,难怪卧龙先生躬耕于此。”刘伶道:“卧龙得其主,而不得其时。汉室衰微,岂是他一人之力可挽。也罢,莫说这些,你我去那草庐中歇息片刻。”

走过一座小桥,穿过竹林,宇文长风见草庐边已建立祠堂,进去拜了一拜。刘伶却不进祠堂,捡了一处树荫躺下,闭目休憩起来。宇文长风从祠堂出来,见到柳树下的刘伶,已经鼾声如雷,不禁莞尔。

他正看着草庐外的石碑,一个骑驴老者自小桥西侧而来,口中悠然自得的唱着小曲。那老者坐下之驴见到人也不闪避,只顾着往前走,宇文长风只得让路给它。想来圣贤之地,民风淳朴,并不因为他是华服公子就对他谦恭,相反,一个骑驴老者都不拿正眼瞧他,这让宇文长风微觉讶异。

刘伶正好一觉醒来,看到这情景,嘿嘿直乐。“你在那金陵城秦淮河畔的乌衣巷中,是王孙公子,在诸葛门前,就得给驴让路,哈哈哈,此地民风就是如此。”“诸葛高卧之地,虎踞龙盘,让路又何妨。”宇文长风按着佩剑也是一笑。刘伶点了点头,似是十分欣赏他对人谦恭的态度。

两人从卧龙岗下来,返回南阳城中。宇文长风问:“刘兄住在何处?”刘伶挠挠后背,笑道:“我囊中羞涩,比不得你这样的贵公子。我这一路来,什么时候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哪里有正经的住处。”宇文长风道:“那不如刘兄和我一起去找间客栈投宿。”刘伶点头道:“也好,反正我手里有赢来的银子。今晚我就和你痛痛快快喝一场。”

南阳城最大的客栈中,刘伶和宇文长风刚坐下喝酒,就有个家丁模样的人找上前来,送了个帖子给刘伶。刘伶看了帖子,眉花眼笑,向宇文长风道:“酒场又来了。明日南阳太守府有诗酒茶会,请我去饮酒游乐。这太守石俊乐善好施,颇有孟尝之风,经常广邀名流士子于府中饮宴清谈,你当见见他。”

听到石俊的名头,宇文长风心中一凛,依稀记起刘伶曾提到,在云飞扬家见到的那位抚琴的绿衣女子正是太守之女,心中忽然很是期待。“怎么样?”刘伶见宇文长风不答话,又问了一声。宇文长风道:“帖子并没有请我,怕去了会叨扰主人家。”刘伶爽快的拍拍他的肩道:“怕什么,他要是知道从金陵来了你这样的一位公子,只怕帖子早就到了。”宇文长风这才点头。

翌日,刘伶和宇文长风一同去往南阳太守府。太守府花园里摆了酒席,众人分席落座。宇文长风只认识刘伶和云飞扬二人,三人坐了一处饮酒,谈论诗文。石俊见宇文长风眼生,问刘伶:“这位公子是?”刘伶忙道:“宇文公子是金陵名门之后,此次出来游历,是要去陈郡拜见谢氏故人。”石俊见宇文长风丰姿俊朗、器宇不凡、面容清奇,便知他是鲜卑皇族宇文氏的后人,忙嘱咐家人好生招待他。

“石大人,今日府中这样热闹,怎么不见溪月小姐?上回溪月小姐弹奏的一曲天音,至今余音绕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问起石俊的女儿,宇文长风心中一凛,忍不住看了那中年人一眼。石俊笑道:“诸位都是当朝名流,小女资质粗陋,怕打搅了诸位的雅兴。”“太守大人何必谦虚,溪月小姐的琴艺如同文君在世,今日有美酒佳肴,岂能无天音。”刘伶笑着说了一句,向云飞扬眨眨眼睛。

石俊只得笑着向一名婢女招手道:“去请小姐出来。”婢女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有婢女将花园中一处凉亭的竹帘放下,端了一盘檀香置于琴台一侧,另一婢女则抱着一把古琴放到琴台上。溪月最后才从花园深处走出来,见了众人微微颔首,随即走到琴台旁坐下。

只见她一身雪白罗衣,裙裾飘飞,琴音响起,众人宛如置身仙境,皆忘了饮酒交谈,聆听这难得的佳妙琴声。随着她指尖轻拨,琴声时而清丽婉转,时而低沉悠扬。宇文长风不禁闭目细听,竟是心神皆醉。

琴曲弹尽之后,她自亭中走出,端正的坐在她父亲身侧。石俊慈爱的看了女儿一眼,捋须向众人道:“小女献丑了,诸位见笑。今日良辰佳日,寒舍高朋满座,老朽有个提议,只因老朽酷爱书法,平日也曾临帖名家,总是见识有限。诸位都是才子雅士,不妨在寒舍泼墨挥毫,让老朽也见识一番。”

他的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石俊忙吩咐家人在花园的一处轩榭里备好笔墨,邀请众人前往展示。刘伶悄悄向宇文长风道:“石俊父女都精于书法,石俊曾经说过,要做他家的女婿,必须写得一手好字。云公子正是此中圣手。”宇文长风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

溪月一直跟在石俊身后,看众人写字。一幅幅看过,她都不语,只看到云飞扬的字,才停留细看,点头称赞。刘伶胳膊捅捅宇文长风,笑道:“我不擅此道,平生只会饮酒,只怕要在佳人面前露丑,你怎么样?”宇文长风喝了一口酒,提笔在雪白的藤纸上一挥而就,刘伶侧过身去看他的字,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宇文老弟,好字啊!”刘伶惊叹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石俊和几位宾客纷纷上前伫足观望,其中一人拿起宇文长风书写的字幅,不住的点头。宇文长风搁下笔站到一边,却见溪月正站在云飞扬身侧替他磨墨,眼中根本看不到别人,不禁有些怅然。

“溪月,你来看看这幅字如何?”石俊招呼女儿来看宇文长风的字。溪月走过去,看到藤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挥斥方遒,暗自赞叹。“父亲,这是谁的字,堪比当世名家。”溪月问了一句。刘伶忙道:“是这位宇文公子的字。”

溪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宇文长风,只觉得这青年有点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微微颔首向他示意。宇文长风迎着她的目光,回礼问候了一句:“小姐好。”溪月目光又转回他的字,评道:“宇文公子的字,筋骨有力、笔法流畅,师承钟繇一脉,深得其气韵。”宇文长风听了她的话,点头道:“小姐果然眼力不凡,在下曾跟随郗太傅习字七载。”

众人听说宇文长风是当朝有名的书法家、太傅郗昶的门生,莫不刮目相看。溪月也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忙侧了脸。宇文长风心里一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转移了目光。

石俊向宇文长风和刘伶道:“宇文公子的书法令老朽大开眼界,两位如不介意,请在寒舍多留数日,老朽也好借此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刘伶和宇文长风对视一眼,见宇文长风不置可否,笑道:“石太守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乃一介草民,又轻浮好酒,怕叨扰了府上清静,多有不便。”

石俊见他不肯住下,有些着急,忙看了宇文长风一眼,道:“宇文公子,你怎么说?”宇文长风也觉得留在太守府小住多有不便,便道:“刘兄的意思,正是晚辈想说的。”石俊叹息一声,狠下心道:“刘先生,老朽珍藏多年的十坛汾阳老窖,前日已叫人开启了两坛,你不想品评品评?”刘伶一听说有美酒,馋劲儿又上来,忙道:“果真难得,如此,您老就是撵我走,我也不走了。”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宇文长风看他俩笑得开怀,不禁莞尔。再留神去寻找溪月的身影,却见她和云飞扬并肩远去,云雾缭绕中,渐渐模糊。

惆怅

溪月和云飞扬缓步走在花园里。“你这次来,会住多久?”溪月叹息着问了一句。云飞扬淡淡一笑,“怎么叹起气来?”溪月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总是四处游历,一年也难得见你一面。我都十七岁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她咬着樱唇,神色郁郁。云飞扬怅然的望着眼前茂密青翠的竹林,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安慰她。

“我问你话呢。”溪月轻轻扯着他的衣裳。云飞扬执起她手,动容道:“我四海为家,你能跟着我受苦吗?溪月,你是养在深闺的牡丹,山野间的风会把你吹的凋零。”溪月秀眉轻锁:“你总是拿这话打发我,说了两三年了。我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日子都能过。”“你不能,我也不忍心。”云飞扬轻轻拂去她头发上落的花瓣。

溪月甩开他手,气恼道:“你不忍心,却从不肯为我做丝毫改变。身为琅琊云家的后人,隐逸山水之间,我不强求你变了志向,可你总得为我想想。”云飞扬笑了一笑,“又有人来找你父亲提亲了?”溪月白了他一眼,道:“你总是这副神情,对什么都不在意。”

云飞扬见她秀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忧愁之色,轻嗔薄怒间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安慰道:“我这次回去,就跟父母说我们的婚事。”他的话让溪月眼中闪过神采,凝望着他,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别又骗我。”云飞扬抚着她的肩,动容道:“我何时骗过你。”溪月小嘴一撅:“我就再信你一次,和你父母说过以后,你快点儿到我家来。”“来做什么?”云飞扬故意逗她。溪月斜了他一眼,眉眼间有一丝笑意。

云飞扬把她送回闺房,见宾客们已经四散而去,去找刘伶和宇文长风,见他俩正和石俊一起坐在花园的溪边饮酒,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几个青衣小僮在一旁伺候,将酒从酒坛里倒进一只只竹杯里,再将竹杯放进小溪里。曲水流觞,那竹杯飘到谁面前,谁就拾起来一饮而尽。

“好酒,真是好酒!”刘伶背靠青石坐在溪边,悠然自得的仰脖喝酒。酒水四溢,沾到了他衣服上,他也不以为意,随意的擦擦嘴角。宇文长风也拾起一只竹杯,竹杯中扑鼻的酒香直沁心脾,喝完酒,他将杯子仍是放到小溪里,杯子漂流而下,早有青衣小僮等在下游。

云飞扬拾起竹杯,见刘伶一杯接一杯不停饮酒,道:“刘兄真不愧为竹林名士,豪迈洒脱令小弟自叹弗如。”刘伶懒散的笑笑:“云公子过谦,琅琊云氏名满天下,哪是我这山野之人可比。除了饮酒,我一无所长。”他搔搔头发,逮出一只虱子,看了半天,又放回头上去。宇文长风见状不禁一笑。刘伶讪笑道:“我头上这几个老朋友陪着我从荆州一路游历,无论我多穷,他们都不离不弃,我怎么忍心捏死它们。”

云飞扬和石俊听了这话,也在一旁笑。石俊捋须点头道:“世人都读《庄子》,有谁真正能解其中之意,似刘先生这般才真是‘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道德之质’。”刘伶挥手笑道:“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我刘伶只要有酒有朋友,纵然天为被地为席又何妨。三位,我先干为尽。”他举杯一饮而尽。其余三人也被他的豪迈感染,纷纷从溪中取杯各自饮了。

四人把酒言欢,直到天色渐渐暗了。石俊吩咐家人在府里花厅摆宴,款待三位宾客。酒席散时,已是深夜。石府的花园很大,清风徐徐、花香欲熏,宇文长风和刘伶踏月色而行,心情甚佳。

宇文长风道:“刘兄打算在石太守家居留几日?”刘伶打了个酒嗝,笑道:“我散漫惯了,在这富贵人家住不惯,若不是石俊那老头拿美酒勾我,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宇文长风点点头道:“小弟也是这么想,在旁人府上住着总是不惯。石太守诚心相邀不好拂逆,但最多后日,我就得起程去陈郡。”

刘伶已有几分醉意,斜着眼看他,揶揄道:“我以为你想多住几日,溪月小姐那样的美人儿,多看几眼也是好的。”宇文长风淡然一笑:“刘兄说哪儿的话,小弟虽不羁,却也不是轻浮之人。”刘伶指着他笑道:“你看看,少年人就是嘴硬。我活了这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别说是你,我见了她也喜欢。可惜名花有主,无缘又何必枉自嗟叹。”

宇文长风叹了一声。想起此行去陈郡的目的,他心里一阵烦乱,见刘伶醉醺醺的哼着小曲,心念一转,道:“刘兄如无要事,不如和小弟一同前往陈郡谢家。”“可有美酒乎?”刘伶笑呵呵的问。“美酒佳肴自然少不了,不过刘兄得答应帮小弟一个忙。”宇文长风见他脚底一滑,差点要跌倒,忙扶了他一把。刘伶索性席地坐下休憩。

“只要有酒,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你有什么烦难,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刘伶爽朗的一笑。宇文长风斟酌片刻道:“刘兄有所不知,谢家这次名义上虽是办寿宴,实际却是为谢家千金择婿。”刘伶眯着眼睛,向他诡异的一笑:“这不正是一桩好姻缘吗,你家是金陵名门,他家是当朝大族。想那谢府小姐也是名门淑女,你年轻未娶,有什么好忧心的?”

宇文长风怅然的望着天边的月牙儿,低语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谁知她是什么性情。我只想娶我中意的女子。”刘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孔仲尼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最麻烦了,所以我宁愿不娶,也不愿惹麻烦。”宇文长风笑着低头看他,见他坐在地上抓身上的虱子,不禁失笑。“你也别笑,你还年轻,不知道这话是真知灼见。我那好友嵇叔夜,若不是做了曹家的女婿,又怎会引来杀身之祸。”刘伶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宇文长风疑惑的凝望着他。

刘伶又道:“也罢,人在少年时,总是看不透这些。你说吧,让我帮你什么忙。别的我不行,插科打诨、搅局惹人讨厌,我最拿手。”宇文长风听他自嘲,忙道:“那是世人不懂你。刘兄,似你这般无为正是有为,世上的一切本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本真都是来自混沌。”

“小子,你这话我爱听。”大概是醉酒的热劲上来,刘伶解开衣襟扇了扇风,继续道:“以你的资质,做谢家的女婿绰绰有余。碍于两家长辈的面子,你又不能不去。不过,想落选也不是没有办法。照我说的,你如此这般。”他站起来在宇文长风耳边说了几句,宇文长风忍俊不禁。

翌日一早,石俊派人来请宇文长风和刘伶去他书斋。宇文长风梳洗整齐,去另一室找刘伶,却见他正仰脸躺在床上酣睡,走过去叫他。刘伶睡得沉,竟是怎么唤也唤不醒,他只得一人前往石俊的书斋。

书斋里早已摆好了藤纸、笔墨,石俊和云飞扬正等着他来。宇文长风忙快步上前和他俩见了礼。“宇文公子,今日请你前来,是要请你评议一幅字的好坏。”宇文长风从云飞扬手中接过藤纸,细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墨迹,评道:“笔力不足、气韵似有若无,却也不失为一幅好字,非十年以上功力不能成。”

石俊和云飞扬对视一眼,两人均有笑意。石俊道:“这下那丫头没话说了,平日总以为你我小瞧她,岂知真正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她笔法的不足之处。”

宇文长风心中一惊,当即明白这幅字是溪月所写,自己这么直言,恐有不妥,忙道:“晚辈不知此字是令爱所书,言语冒昧了。”石俊却不以为意,赞道:“宇文公子点评的极是,小女一向心高气傲,若无人指出,恐怕要当一辈子井底之蛙。”宇文长风道:“溪月小姐的字虽有缺憾,在女子里已属难得。”

他没想到,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传到了溪月的耳朵里。婢女妩儿将此话告知溪月时,溪月疑惑道:“那位公子是否就是昨日与刘伶一同前来的宇文公子?”妩儿点点头:“正是他。和那个脏兮兮的刘伶一同来的。”溪月点了她一下,笑道:“刘伶先生是当世大贤,你可别乱说话得罪他。”妩儿轻轻撇嘴:“我看见他捉虱子玩儿了,什么大贤,不过是个怪人。”溪月抿嘴一笑。

“小姐,那位宇文公子怎么如此狂妄,竟然说你的字不好?”妩儿挑着眉问溪月。溪月听了宇文长风的评价,心里虽有些恼,却也不得不道:“宇文公子书法了得,好似行云流水,既是名师高徒,又有独到之处。连父亲也非常钦佩他。”妩儿一听说连石俊也佩服宇文长风,便不再说话了。

宇文长风从石俊的书斋出来,正遇上溪月和妩儿在花园中散步。他想着该回避,便转了一个方向,谁知溪月却已瞧见他,叫了他一声,他不得不停步。

“宇文公子,请留步。”溪月走上前道。宇文长风原地站定,向她作了个揖:“溪月小姐。”溪月打量了他一眼,故意问:“宇文公子是否觉得女子事事不如男子?”宇文长风闻言一愕,不知她何故如此一问。“在下不明白小姐的意思。”溪月侧目道:“笔力不足、气韵似有若无,但在女子里已属难得。公子这话不是瞧不起女子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在女子里已属难得?”宇文长风更加愕然,辩解道:“在下实无此意,溪月小姐误会了。”

溪月瞧他为难的样子,心中一乐,笑道:“公子心里一定在想,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才的话是小女故意刁难,还望公子见谅。如今诚心请教,如何才能让字写的得其神韵呢。”宇文长风思索片刻道:“这我可说不好,要看各人领悟。万物皆可为我师,书法讲求意,天人合一,而不单单在于形,因此钟繇、蔡邕等名家才推崇笔法要‘多力丰筋者胜,无力无筋者帛。”溪月点点头:“话是如此,可惜我终究不得其法。”

她垂首沉思,宛若弱柳随风,宇文长风淡淡一笑,拔出佩剑在地上划出几个字来。溪月边看着边用手指比划,转而向妩儿道:“你去取一副笔墨来。”妩儿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拿着笔墨过来。宇文长风接过笔,四处看了看,走到一处围墙边,在雪白的墙上写了一首诗。笔力苍劲,似银钩铁划,溪月看了赞叹不已,不禁打量他一眼,见他正看着墙上的墨迹,也转移了视线到墙上的字。

春日的清晨,她一身粉色长裙曳地,裙裾飘飞,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绝俗、亭亭玉立。宇文长风无意中侧目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如水,心底不禁升起一缕惆怅。但他毕竟是个豁达之人,心中的阴霾很快就散尽。

回到住处,刘伶已经睡醒,见宇文长风进来,骚着头发笑道:“什么时辰了?”宇文长风道:“已经晌午了。”刘伶伸了懒腰站起来,狡狯一笑:“我说我怎么觉得肚子有点饿呢。走,喝酒去。”“呦,昨晚喝了那么多,今天你还能喝啊?”宇文长风惊讶的看着他。刘伶摸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我在家里的时候,解渴都是以酒代茶。”宇文长风佩服的笑笑:“刘兄海量,令人钦佩。”

乔装

次日一早,两人和石俊告辞,说要起程去陈郡。石俊听说他俩有要事在身,也不便挽留,选了两匹精壮的马给他们上路。到陈郡时已是日向西斜,宇文长风提议先找个客栈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谢府拜访。刘伶道:“好,你到客栈等着,我要先去准备一下。”

两人找了城中一处大客栈住下,刘伶便独自外出。一盏茶工夫过后,刘伶提着一个包袱回到客栈中。宇文长风见他神秘兮兮的关上门,好奇道:“刘兄买了什么东西?”刘伶慧黠一笑:“你明天不是要去谢家拜寿吗,不乔装改扮一下,那谢家小姐见了你这样的美少年不动心才怪。”

宇文长风疑惑的打开包袱,见是两套衣衫,看向刘伶:“刘兄不是说,你我互换身份即可,怎么还要改装?”刘伶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嘿嘿笑道:“她看不上我这假冒的宇文公子,万一看上你这假冒的刘伶怎么办。写了婚书,到时候你抽身跑了,难道老子要留在他家当女婿?再说,我也不能就这么衣衫褴褛的去谢家,也得乔装一番,不然连门也进不了。”宇文长风这才爽朗的一笑。

第二天一早,宇文长风换上了刘伶买来的粗布衣衫,虽不是穿惯了的丝绸绫罗,但宽袍长袖,倒也觉得新鲜。他去敲刘伶的房门,刘伶开门后,宇文长风看到他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只见他脸上涂粉涂的雪白,下巴上的几根胡须也拔得干净,形容颇为滑稽。

“刘兄,你这是……”他指着刘伶,好笑的问。刘伶道:“过来过来,你也涂点粉。傅粉涂朱,不正是当下男子盛行的风气。想那前朝的驸马何晏,人称粉郎,肤白若雪,美名远播,世家子弟多少也沾染了这些浮华习气,我装扮成你,装的还算像吧?”宇文长风笑着推搡,不愿在脸上涂粉。刘伶却不依,硬是往宇文长风脸上扑了几处粉,把宇文长风呛得一阵咳嗽。

刘伶看着宇文长风,上下左右一番打量,总觉得少些什么。他凑到宇文长风身前,向宇文长风招招手。因他身量不足六尺,宇文长风只得低下头听他说话。刘伶在身上抓了几下,又搔搔头发,逮了几只虱子放到宇文长风身上,笑道:“身上没有虱子,怎么会是刘伶,你要装,也装的像一点。”宇文长风只得点点头。那些虱子钻进衣服里,他浑身一动,觉得奇痒无比,不停的左抓右挠。

刘伶大笑道:“你我扪虱而谈,也是件雅事。”说话间,他又打量了宇文长风一眼,抓乱他头发,笑道:“你刚才的样子,像个贫寒书生,这会儿,有点疯子刘伶的风范了。”宇文长风拨开遮住视线的几缕乱发,苦笑道:“只怕我现在这副样子,连父母也认不出了。”“认出来,你就乖乖当谢家的女婿好了。”刘伶笑着打开房门,大摇大摆的下楼去了。

两人拿着拜帖到谢府时,主人谢亭正好不在。谢府管家听说宇文公子和刘伶来拜见,不敢怠慢,引他二人进府,吩咐家人上了茶好生伺候。刘伶和宇文长风也不客气,往堂屋的椅子上一坐。

管家一脸不信的打量着刘伶,寻思道:都说宇文公子身长八尺、丰仪俊逸、一表人才,怎么这般猥琐模样,身量不足六尺不说,獐头鼠目、浑身酒气,看着足有四十岁,哪里像是二十出头的贵公子。再看宇文长风,更与传闻中“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大相径庭。

传说那刘伶身材矮孝相貌丑陋、狂放不羁,眼前这人头发散乱、呆若木鸡,唯唯诺诺跟在“宇文公子”身后,还不时东张西望、面露惊诧之色,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哪里是恃才傲物的一代名士。看来传闻未可尽信,那管家捋着胡须,心里瞧不起眼前这两人。

管家哪里知道,那几个虱子在宇文长风衣服里爬来爬去,令他奇痒无比,他又不能像刘伶那样无所顾忌的抓虱子挠痒,只得不时挺腰直背、梗着脖子,更因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说笑都极不方便,生怕表情多了,粉会扑扑往下落。

尽管心里不屑,管家怕怠慢贵客,还是热情的将宇文长风和刘伶安置在谢府客房中休息。管家走后,宇文长风才痛痛快快的抓虱子挠痒,刘伶在一旁看的直笑。这一笑不打紧,脸上的粉纷纷下落,宇文长风也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谢亭回府后听管家回报说宇文长风和刘伶一同来拜访,心中大喜。一位是他心目中的准女婿,一位是下帖子难请的当朝名士,这两人同时登门,必定为他的寿宴增色不少。想到此处,谢亭得意的眯着眼睛思量。

管家犹豫了一会儿,向谢亭说出了这两人的怪异之处。谢亭却不以为然,笑道:“传闻多是以讹传讹,不足信,宇文公子和刘伶皆非寻常人可比,有些怪异恰恰是他们的出众之处。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无不是举止异于常人。”

管家听主人这么说,也只得点点头,又道:“那宇文公子的确是言辞犀利,语带机锋,一听便知是个极聪明世故的人,刘伶则恰恰相反,问他什么,都是嗯、啊作答。”谢亭笑着摆摆手,“这就对了。宇文公子少年高才,皇上都夸他是难得的才俊。刘伶恃才傲物、不拘小节,不屑和俗人交往,赏你几句嗯、啊,就算看得起你了。多少名流士绅、达官贵人想去拜访他,他不是躲着不见,便是一番斥骂。”管家这才压下好奇心,赞同的点了点头。

当晚,谢亭在府中设宴招待“宇文长风”和“刘伶”,同时作陪的还有几位陈郡名流士绅。众人都曾闻得刘伶善饮之名,纷纷向宇文长风敬酒,宇文长风没办法,只得一杯一杯的喝。他酒量虽不错,但比起刘伶却差得远,不一会儿就有些微醉。刘伶见情况不妙,忙推说身体不适,拉着已经半醉的宇文长风退席而去。

“老弟呀,真是难为你,只怕你这辈子也没喝过今晚这么多酒。”刘伶将宇文长风扶到床上,见他倒头就睡,笑着摇摇头。宇文长风醉的不省人事,就那么和衣睡着了。

谢府后厢,一位妙龄少女正不安的坐在铜镜前梳妆,听到脚步声,紧紧的捏着手里的梳子。见婢女走进她闺房,她殷切的看着那婢女。婢女走到她身畔,叉着腰道:“小姐呀,我今天算是开眼了。什么金陵名门之后,当朝青年才俊,那副尊容真是不敢恭维。”被她唤作小姐的少女站了起来,一脸失望的神色,“怎么,他……他长的难看?”“岂止难看,简直就是丑八怪,身量矮小不足六尺,尖嘴猴腮,脸上还涂着厚厚的粉。”婢女没好气的说。

那少女失落的坐下,眉眼间有了一丝忧愁之色。“父亲一心属意于他,说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皇后之弟,连皇上都夸他才高,不料却是这般模样。”原来她正是谢亭的女儿惠芝小姐。宇文家和谢家有意将她嫁给宇文长风,以促成两家联姻。婢女又道:“比起宇文公子,与他同来的那个刘伶更怪异,头发乱蓬蓬的,见了人头也不抬,坐着喝酒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不时抓耳挠腮的像猴子,还喝的大醉。”她说着说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