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可她从都不怪他。

...

陪同姒华言一同来的,还有李昭德,李昭德始终在门口和法师谈论着佛法,九念并没有注意到他。

就在九念晃神之际,只听见师父宽明法师的声音响起,他本不愿露面的,可不知何故他竟然到场了。

九念这才注意到李昭德也来了,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师父,而师父也对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两人的眼神之中似乎有某种交集,却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李昭德对宽明法师恭敬极了,跟随他的脚步进了禅房,华言也对宽明法师施了一礼,随即便向浴桶的方向走来。

宽明法师已经六七十岁了,银须黑眸,使他看起来高深莫测,师父从来都是一副仙人般的模样,九念鲜少敢主动与师父搭话。

宽明法师站在那巨大的布帘之外,落座与蒲团之上,开始为姒华言的沐浴之礼诵念佛经:

“四大无病,所生清净,身体常香,肌体润泽,多饶人从,拂拭尘垢,方白齐平,威光得大...”

师父这样清境而悠远的诵念着,身后弟子空灵的木鱼声响起,姒华言在这一片隆重之下,缓缓地走进了布帘之后的木桶。

这木桶与其说是木桶,不如说是木头做的浴池,这是九念见过的最奢华最大的浴池,池里注满了八公德水,也就是他们师兄弟四人从山下挑来的新鲜河水,清澈的池底铺着金沙,金沙里扑上了许多新采的莲花,这个季节自然没有,这些各色的绝美莲花是从皇宫里运出来的,由皇室专门养花的地方提供。

大师兄和二师兄走过去,按照仪式将姒华言的华丽外衣轻轻的解开,脱去,最后他的长臂伸平,就只剩下最里面的贴身薄衫了。

和她初次见他时一样,他的身上也只穿着这样一袭薄衫,然而大概是他平日将身体调理得极好,那样寒冷的天气也并没有将寒气侵入他的体内。

洛国公的外衣宽大而华丽,且做工复杂,光是这重量便有几斤沉,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了不让衣服落地,便一人拿着一端,走到一旁用手呈着,而下一步,便需要由九念和秦义来做了。

九念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庆幸,幸亏有这布帘挡着,行礼之时李昭德等人不可擅自进入,而姒华言又是背对着他们四个和尚的,所以并不会被发现他和秦义。

秦义倒是很镇定,毕竟他跟着来俊臣那么多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

九念走过去,弯腰将他的内衣的带子解开,他的衣衫便松开了,从后面慢慢褪下他的衣服,下一秒,他白皙的后背便呈现在眼前。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可是回忆起当年在河边他晾衣服时,自己也是见过他这样,便给了自己镇定的理由。

这个过程,姒华言始终像个没有灵魂的神尊雕像一般,背对着她,而当她的手指不小心划过他的肩膀时,不只是错觉还是什么,九念感觉到他的身形一滞,紧接着变得更加僵直起来。

脱去了上衣,剩下的就是裤子,秦义虽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对于九念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很主动地承接了这个活计,弯下腰来很恭敬地将姒华言的外裤,亵裤一一褪到了脚踝。

姒华言的脚掌从裤子里走出来,□□的背影颀长而挺拔,他乌黑的发披散在腰际,美得好似一幅画,他缓缓的步入了浴池里,那泛着烛光光亮的清澈浴池,莲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那圣洁莲花仿佛得到了他的召唤,随着水波轻轻的舞动起来。

最终他慢慢坐入了池中,留给九念一个肩膀和背影。

实在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一番尴尬的场面,后面的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她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低着头,站在一旁,耳边充斥着繁冗的诵经声。

直到沐浴结束,姒华言从浴池中出来,以同样的姿势背对着他们,师兄弟们忙着帮他擦干身子,为他穿一身参禅的衣服,九念才回过神来,却木讷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禅房里的烛火摇曳着,姒华言的身影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柔柔的佛光,那样伟岸高大。

他忽然慢慢的转过身来,让九念赶紧低下头去,两只手掌合起来装作佛家施礼状,遮住了自己的办张面孔。

清学,清无,清止也学着她的样子合手施礼,谦恭地低下头去。

不只是幻觉还是什么,九念竟感到一道灼灼地目光正望向自己,可当她偷偷的抬眼望去时,却看见姒华言正微微低着头,谦卑的合掌,对他们四人表示感谢,而他的目光始终是垂在地上的,浓密纤长的的睫羽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九念再次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出去了。

九念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姒华言离开宝应寺的第二天,寺里却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那火起得异常凶猛,整个寺里的五十多个和尚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乱,救火的救火,逃窜的逃窜,可是诡异的是,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开寺庙的大门。

大门,后门皆不知为何在外面被封住了。

一时间,大火再干燥的冬天愈演愈烈,更是不停地有火把从寺院的墙外丢过来。

有人试图翻墙而逃,却被人用刀捅了回来,死了!

九念是被秦义叫醒的,二师兄和大师兄也被救火的呼喊声吵醒了。

然后九念很快便发现了门墙已被封堵的事实。是寺外有人,而且有许多人,那些人企图要将宝应寺封起来,将寺里的人全部烧死!

已经来不及多想,宝应寺本就很小,寺里的火越烧越旺,如同一个大火炉,大师兄在慌乱之中想到了隔壁住着的师父,于是兄弟四人便跑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像是一尊佛像般巍然不动,窗外的火光明明灭灭浮动在他的脸上,却并能使他的表情动容半分。他闭着眼睛,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手边还放着一封被打开的心。

“你们四个不要往外跑,”师父闭着眼睛静静的说:“那些人是要我们的命,被火烧死化成了灰,会比变成一具烂尸干净许多。”

大师兄最尊敬师父,怎么可能看着他死,此刻已经急得额角冒汗:“师父!快跟我们逃命吧!”

三年的相处,师父就像是他们父亲一样,虽威严少语,却是对他们四个百般照顾。

宽明法师还是巍然不动。

九念急了,她最小,斗胆上前拉住了师父正合十的手掌,急切地道:“师父!二师兄平时偷偷溜下山的时候,在后院的墙根处挖过一个洞,我们可以逃出去!师父!跟我们走吧!”

宽明法师摇了摇头。

二师兄是个急性子,见他执拗不肯动,便踹了秦义一脚,趴在他耳边说道:“清止!你不是会功夫吗?你把师父打晕了,我们将他背出去!别跟他废话!”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秦义觉得这办法可行,便上前一步用手掌在师父的脖子上一砍!

那力道可不小,宽明法师当即便昏了过去,秦义健壮,将瘦弱的师父背了起来,在大师兄二师兄的簇拥下往外跑。

九念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看了一眼地上被拆开的信,直觉告诉她这封信一定有什么蹊跷,师父像是早就料到了寺里会有灾祸,那么八成便和这封刚被拆开的信有关,九念将它胡乱的塞进了衣服里,快步追上去逃命了。

这场灾祸发生得太突然,危难面前人人都会求自保,师兄弟四人已然顾不得别人,只是背着师父来到了寺里后院的墙根,九念和二师兄合力半开一口腌酱菜的缸,缸后的墙上果然有一个洞。

二师兄经常来后院捣酱,原来是偷偷的挖墙根,好溜出去下山玩,此时竟成了救命的通道,不禁让人唏嘘。

师徒五人一一出了宝应寺,回头再看寺里,已是惨叫连连火光冲天,他们五个赶紧找一处外人鲜少知道的小路,逃下了山去。

下了山,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四个人找了一处土地庙暂时安身。

庙里很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场惊魂大火是个梦。师父还没有醒,四个人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全都惊魂未定,沉默着。

九念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打开,静静的看着那纸上的几行类似于诗的字,上面写道:

战马各争鸣

家邦百万兵

雄主惊回首

天下长安宁

九念皱皱眉,觉得这首诗怪异极了,却说不出来哪里怪,她不禁抬起头,借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起师父的那张苍白的脸。

到底是谁这样狠毒,竟然放火烧了整个宝应寺,宝应寺虽小,可也有上上下下五十多条人命!

原本有一瞬间,九念猜测,莫非是阿言认出了她,对她心怀怨恨?

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惑,不会的,这不是姒华言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可能。

想到姒华言,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再次映入脑海...

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窜出来,扰乱了她的思绪。

九念站起来走到土地庙的门口,望着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忽然觉得自己三年的平静生活,就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结束了...

 第48章

【二师兄上前嘲讽道:“小师弟,以后别总吹牛说你在冀州朋友多,你叫人家名字人家都不搭理你!”】

离开宝应寺的师徒五人,皆换去了和尚的装束,穿上布衣,头戴幞头,扮成庶人的模样,九念带着他们几人找到了在洛阳城里做了个小官的姜竹内。

姜竹内自从知道九念救出了狄仁杰之后,便无比佩服她,恰好九念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得罪了上级被罢职,闲在家里,新娶的夫人也嫌他丢了官职离开了他。

姜竹内是个仗义的人,看在九念的面子上,为师徒五人安排了住处,住了几日后,一行人便开始商量何去何从。

有人想害宝应寺里的人,且九念是来俊臣的女儿,洛阳肯定是不能够久留,经过一番商量,九念告诉几位师兄,说自己在冀州老家还有些人脉,去冀州安身倒是个稳妥的办法。

二师兄清无是个混世的主儿,他发现跟着九念和秦义,总是有花不完的银钱,便决定跟随九念一同上路,秦义更不用说了,始终带着要保护九念的使命忠心耿耿,而师父虽年纪大了,却也有意想要离开洛阳,倒是大师兄清学,不想离开。

最终的商量结果是,清无留在洛阳,二师兄清无、秦义、师父还有被罢官闲在家里的姜竹内五个人跟着九念去冀州。

出了洛阳城,和大师兄清学别离的时候,二师兄还多愁善感的哭了一鼻子,九念也想哭,毕竟这三年来,同吃同住的感情十分深厚,他们四个一起挑水,一起劈柴,一起在诵经的时候偷懒,一起在敲钟的时候看日出,这些枯燥的一千个日升月落,因为年龄相仿的师兄弟在一起,才得以变得美好而有趣。

大师兄清学虽然为人古板严肃,却是对九念照顾最多的那一个。九念和大师兄拥抱了一下,再分开,恋恋不舍的看着他。

清学摸了摸她已经长出涩涩发茬的脑袋,安慰道:“小师弟,照顾好师父,不要跟你二师兄学坏,知道吗”

二师兄清无刚才还在落泪,此刻捶了清学一拳:“小师弟只能跟我越学越好!怎么会学坏呢!你这个闷葫芦,以后听不见我打呼噜的声音,可别睡不着觉!”

九念原本悲伤的表情就这样被二师兄逗笑了。

秦义那样木讷的人,竟也破天荒地对大师兄说起了感性的话:“大师兄,山水有相逢,我们还会回来的。”

“嗯嗯!”

九念看向秦义,秦义也看了看她。

这些日子以来,秦义似乎一直坚信,被贬的来俊臣还会东山再起,回到洛阳。可他并没坚持让九念留在洛阳,而是很衷心的跟随着她,保护着她。

最后大师兄和一直沉默的师父拥了拥,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出了城。

...

九念在入寺之前,就将奔宵养在了山下的巧姑那里,此时也派上了用场,九念在巧姑处将奔宵牵了出来,在路上给师父当坐骑。

他们这样的队伍,一路上还是没有吃亏的,姜竹内和秦义都带着刀,一个是洞察力极强的老捕快,一个是功夫一流的高手,而二师兄虽是个不着调的赌徒,却是机灵又圆滑。师父倒还是一副出家人的样子,沉默寡言,而九念的男儿扮相,也还是一副白面小生的面孔。

姜竹内比较关心坊间散播的一些朝内大事,亦或是边疆战况,而二师兄钟爱打听市井趣闻,所以一路上九念、秦义和师父从不会寂寞,光是听他们二人讲的这些市井奇闻、国家大事,竟比那说书唱戏的还要有趣。

听姜竹内说,自从圣上登基之后,番邦霍乱便从没停止过,先有吐蕃占领了安西四镇,后有突厥侵扰灵州,如今就连地处东北的营州也被突厥占领了。

九念、姜竹内、秦义、二师兄、师父五人刚刚进入冀州城的时候,九念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耳际,九念觉得这样丑极了,还不如光头的时候顺眼些,便不分昼夜的戴着青色的幞头帽子。

...

远远便望见了城楼上那个两个熟悉的“冀州”二字,九念有些感概,脚步也放慢了下来。

二师兄催促道:“小师弟,你看了半天了,进城啊!”

九念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却被马上坐着的师父唤住了:“清境,你看,这城外连怎么一个进出城门的人都没有,如此冷清?”

师父十分信任九念,他觉得九念虽是徒儿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稳重最有心计的,便事事都喜欢和九念商量,而没一句正经的二师兄和木讷的秦义,师父向来很少问话。

九念也发现了,这城外竟是诡异的安静。

城门口有两排官兵把守,九念远远的瞄了一眼,竟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以前,在九念还是在冀州的时候,同这些城门口的官兵处得极好,尤其钱关钱明两兄弟,更将九念视作挚交,在曾家出事的时候,钱关钱明还曾为救九念而阻止她进城。

可是如今竟是一张熟面孔都没有了,而且,这些城门口的官兵个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并非冀州本地人的模样。

师父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他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便让所有人都退到了城外的树林里,没有贸然进城,观望着城门口的动静。

果然,打老远便看见,有个背着行囊的老者走到了城门口,双手合十在和那官兵乞求着什么,那官兵不耐,老者便跪下了,非要进城,没想到城门里突然走出一个拎着刀的官兵,二话不说,直接将那老者的头颅砍了下去,手起到落,那老者便躺在了血泊之中。

“天哪...”二师兄吓傻了,握了握九念的胳膊:“小师弟,这就是你所说的富饶美丽的冀州城?”

九念也躲在树干后呆住了,怎么会这样,那老者不过就是想进城而已,身为朝廷的官兵怎么能随便杀人呢?

姜竹内眯了眯眼睛,突然说道:“那不是朝廷的官兵!”

秦义问道:“不是朝廷的官兵怎么会站在冀州城门口守城呢?”

姜竹内当了一辈子的捕快,洞察力极强,说道:“你看那些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鼻高额宽,不想中原人,更像契丹人的长相,且他们方才杀人时的动作,是内握刀柄往上挑,而不是砍,这是契丹人握惯了短弯刀的习惯!”

九念不由心惊:“难道这冀州城被契丹人占领了?可这么大的事儿,来时路上我们四处打探,并没有听人提起啊!”

正说着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踏踏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驿卒穿着的人骑着马在驿道上飞奔而来。

九念回头一看,竟然意外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李逾辉!

李逾辉是谁,正是冀州驿的一名驿卒,也是姐姐的崔仙芝喜欢的男子。

九念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她与李逾辉的交情十分深厚,便想拦下他的马问他个究竟。

“李逾辉!我是曾九念!逾辉!”她兴奋的冲上了驿道,朝越来越近的他招了招手。

这是李逾辉今天的最后一趟奔走,传完了信件他便可以回家休息了,可是就快到城门的时候,便看见了一个白面小生冲上了驿道,叫喊着他的名字。

李逾辉正捉摸着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阻碍驿卒办公,定睛一看,却让他吓了一跳!

曾九念。

那可是前冀州驿驿长曾泓之女,他的好友曾九念!

李逾辉本想拉紧缰绳停下来,可转念一想,忽然就松了手,不行,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不能与曾九念有任何交集。

想到这里,李逾辉马不停蹄的往前走,权当作没有看见她。

“哒哒哒哒——”李逾辉骑着驿马一溜烟儿似的从她身边而过,九念急了,为什么不停下!她分明看见李逾辉已经看到了她!

二师兄上前嘲讽道:“小师弟,以后别总吹牛说你在冀州朋友多,你叫人家名字人家都不搭理你!”

曾九念眉心一凛,望着那驿马的背影,忽然将手指放在唇边,有规律的吹了三声马哨!这马哨一响,就连她身旁的奔宵都是仰头鸣叫了一声!

“咴儿——”

李逾辉的坐骑耳朵一支,忽然就停了下来!

任凭李逾辉如何鞭打,那马儿就是不肯走,九念一高兴,立刻又吹了两声口哨,只见那马儿像疯了一般调转头来,驼着李逾辉朝九念奔来!

二师兄、秦义,还是师父,三人皆是惊愕的神态,望着那匹朝他们狂奔而来的骏马。

“我的老天!”二师兄对秦义道:“那马是因为听懂了小师弟的口哨吗?”

秦义惊讶的摇摇头,嘴巴微张,也觉得不可思议!

九念望着那匹毛发黑亮且头上戴着一繓白毛的驿马,双眼弯成了两个月牙!

这匹马儿的名字叫“越影”,是一匹九念看着它出生,训着它长大的驿马,除了奔宵以外,九念最常骑的就是越影了,所以它对九念的哨子十分敏感。

李逾辉不得不被越影驼到九念面前,无奈之下,只好踩镫下马,表情有一些拘谨和慌张,赶紧看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