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辰停在了殿中,眼睛盯着倒映烛光的玉石砖板,眼角的余光只看到左右两侧各六张的红垫靠背椅。

此外,就是女官们的薄黑绢靴,还有楼云绯红色的官袍前摆。

伴驾的谢道清不知道在哪里,她伴着的官家就更不见影子了。

但楼云那眼色让她知道,官家召她来,是真有事要问。

她双手作揖,一躬到地,冲着没有人的正中红垫大靠椅行了大礼。

教她礼节的中使,并没有告诉她见皇帝要三叩九拜。她当然就从善如流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却从她身后突然响起。

赤红团龙纹的衣袍的男子从她刚刚走进来的殿外走入,步向了正中的红垫靠背大椅。

他在灯下的身影几乎与她擦肩而过。

嗅到了官家身上似有若无的香熏,季青辰再是沉稳,背上的冷汗一瞬间就渗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刚才她进殿前,在廊口看到殿前的一处古拙的假山花圃,曲复中隐约有花在月光下盛开,花香浮动。

她那时嗅到的花香并不是花香,而是官家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料。

官家当时正在殿外赏花,看着她走了进来。(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

184 宫中奏对

“免礼。”

明显年轻的男子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

她缓缓把腰伸直些,继续低着头,按着中使教的礼节轻声回答道:

“小臣谢陛下。”

“虽然是海外归来,却和别的夷部不同。听说你是随宋僧长大的?可懂得佛理?”

殿上仍然没见着谢道清的影子,季青辰却感觉出眼前这位宋朝皇帝在后宫似乎很放松。

他开门见山地和她扯着闲话,这当然是难得的皇恩。

她知道些佛理的事,应该是谢道清告诉他的。

“小臣不敢说知佛理,却自知是与佛有缘,才让臣得到宋地高僧的教养。这也是陛下的威德所在。”

听到她最后的马屁,官家淡笑了起来。

他又仔细问了宋僧在海外的事情,听闻十二名老僧都已经故去,自然也有些嗟叹。

倒是空明出身的山西金阁寺,这位官家比她季青辰还清楚。

金阁寺在北宋时,算得上是天下佛宗。

他推算着年纪,知道空明其实是靖康之变后出生的宋人了。

更是惋惜这十二位逃国的老僧。

她自然也要陪着说上几句佛经,除了在空明身边的耳濡目染,她也早有准备。

她打听过:

宫中有佛寺、道观不下七八座。

官家在每日起床洗漱后,都会由一女尼一女道引路,到宫中佛、道两观烧香,然后再去垂拱殿上朝听政。

而从高宗起,临安城四代官家都把他们在宫外的潜邸王府捐出,建了道观。

当朝官家捐的嘉王府就在城南清波门附近。如今唤作佑圣观。

所以,她低着头,顺着年轻官家的兴头,接了几句玄奘西行,鉴真东渡这类的佛门传说,当然少不了要拍马屁。

楼云深知她讨好人的巧嘴,倒也不担心她失言。只是含笑听着。

她在官家面前说起。唐代一位西行、一位东渡的高僧,他们能有如此德行,自然是盛世名君的治下才能有的百世善果。

就像如今。有空明这样不忘故国的高僧,就有当朝官家这样的圣君。

楼云忍不住微笑,在官家的假谦逊中,他附合着季青辰的马屁。

季青辰进宫前是早有思虑的。说这些话不仅是为了讨好皇帝。

接着,她把别在衣领上的飞天佛钗取了下来。

女官从她手上接过这钗形的袈裟扣。呈到了官家手上。

因为看到了那佛钗背后印着东大寺的残余汉字佛印,官家也吃了一惊。

东大寺正是鉴真东去扶桑后所建,史书里已有记载。

所以这飞天佛钗已经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

她只是要让官家更加确信她的身份。

“看着像是唐时的工艺,楼卿。你以为如何?”

官家明显不认为这精巧的袈裟扣佛器是扶桑所治,仔细在手上看了,又递给了楼云。

楼云早见过她抱着嫁妆箱子擦银器的样子。所以回到大宋后,他就开始收集金银佛器。

他本来是想。随时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现在正巧有官家问起,他当然就侃侃而谈。

他从唐时的佛器一直说到五代十国的各地佛宗。

这三四百年来,从北方的龙门、云岗石窟的佛像雕工,他延伸说到了吴越的寺院风格,他严肃认真地指点着这袈裟扣。

他鉴定出这佛器上,飞天女的眉目是北魏工艺,但折叠的机关却应该是南方工艺。

季青辰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说了这许多的学究话,微带惊色。

上面的官家自然含笑点头,露出“我家养的翰林学士果然很有内涵,没有白花银子”的满意神色。

楼云维持着学究脸,暗中瞥到殿中的女官们也纷纷倾耳细听。

楼云自然不是要引起她们的赞叹,他才不会傻到在宫中和官家抢风头。

但他在西南夷山里身经百战的经验告诉他,追求女子时,讨好巴结是下下之策。

他的上策从来都是展示出自己英俊帅气,展示出自己狩猎天天有猎物的强壮,展示出他出寨做交易时,回回占便宜的聪明。

这些才是让女子们产生爱慕之心的根本。

更加上他和女子打交道时体贴温和,不时说上几句逗趣的笑话,让她们见着他就开心。

如此一来,西南山寨里喜欢他楼云的蛮夷女子简直是前仆后继。

在大宋也是一样。

只有楼大、楼春那些笨蛋小子,才以为天天和女子口花花,巴结讨好就是泡妞密技了。

那是用来哄楼铃那样不懂事小姑娘的,不是用来追老婆的。

楼云对季青辰眼中露出的吃惊神色,表示很满意。

眼前季二郎和金国人有牵扯的情况下,他根本不用担心陈、季两家马上成亲。

他前阵子有些焦虑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

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吸引季青辰的注意力。

他才不要听楼春他们的劝,偷偷摸摸,寻着机会去接近她。他更不需要顶着破坏人家订亲关系的名头去讨好季青辰。

他光明正大去求亲,而他只要足够好,他就不怕季青辰不喜欢他。

没错,他本来就比陈文昌强上一百倍!

没错,季青辰只要眼睛不瞎,就应该选他!

季青辰虽然听不到楼云傲气到天上去的呐喊心声,却感觉出楼云对佛器了解得如此之多,这绝不是他在扶桑时就学会的。

然而,此时她无暇去多想这些。

官家听说这是空明留给她的嫁妆后,笑着把这佛钗回赐给了她。

他还答应了,如果时机合适,允许她去山西金阁寺把空明的舍利安葬。

如此宽厚体恤,几乎叫她想不起。眼前这一位是五年前逼退了亲生父母,登基为帝的人物。

光宗太上皇与皇太后,都已经在退位三年后病逝了。

她在这位官家面前,可不敢掉以轻心。

“你宋话的口音连朕也听不出来是哪一地的。朕每日在这殿中见两位要外任的外朝官,怎么耳朵今日居然不灵了——”

季青辰听得心中微凛,正要开口来解说自己的口音,然而这位官家却又不像是在怀疑。反倒岔开了话题。笑道:

“楼卿,看来是朕有些倦了。”

说话间,他站了起来。

季青辰知道。北面垂拱殿里的中秋宴,是去准备的时候了。

官家不喜欢去见金国使团,但他再想留在后宫看美貌妃子们,今天也必须得去垂拱殿摆这一夜的中秋宴。

这位官家没有马上问她东海女真的事情。倒让她觉得,他颇为沉得住气。

“季文郎也随朕来吧。”

因为这句话。她就只有跟着官家一行人,随着他绕过屏风,向前殿走去。

悉索的衣裳声中,她的眼角余光能看到伴驾的谢道清被女官们簇拥着。退在了一边。

曾经提着鸡蛋来她家的那名谢氏女子,现在头戴着宫中妃嫔的高圆四角垂花冠,穿着八裙的玉色绢裙。深红折枝花绣的帛带上缀着珍珠花粒。

冠上垂下来的六瓣串珠花颤颤,在玉板地砖上勾勒着谢夫人低垂的头。

楼云明显也低着头。紧随着官家。

她当然是落在后面的,所以能看到这延和殿的屏风上,果然如谢老大人说过的一样。

屏风上画着全宋地图,各地县、州、府的名称外,地图上还标了地方官的名字。

出了前殿,就是一片空敞的教场。

从孝宗皇帝起,官家平常听学士们讲学后累了,就是在此地打马球和射箭。

这类活动的目的也很明确。

全是为了以后北伐时,皇帝至少能骑马和射箭。

踏上了横穿宫城的锦胭廊,这长达几里的宫中格木廊道在起伏的丘陵中起伏不定。

偶尔高起时,她在爬山廊上可以看清凤凰山下的这座临安宫城。

因为是夜晚,与山势园林交错而建的宫室里,最耀眼的还是北面垂拱殿上的月夜华灯。

“官家看着欢喜,是又得了好诗?”

楼云的声音传来,他笑语着,极恭敬中带着三分得宠清贵士人的随意,

“臣进殿时,见得外面的凌宵花开得极好了。”

“朕一时没还有得,倒是谢夫人得了两首,所以把你叫了进来。”

因为中间的路途不算太短,官家和谢夫人都各自坐了小辇。

楼云伴着官家,谢夫人的小辇在后。

季青辰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和谢夫人说话。

她等于被晾在了一边,在女官们中间听着官家在前面兴致大发,和楼云闲聊谈笑。

官家说着他刚才与谢夫人游园,站在殿外的爬山廊上看到的凌宵花。

接着,谢夫人谢道清也笑语着,命随身女官追上去,送上了写好的两首诗,递给了楼云。

她本来还诧异楼云居然也是个诗人,连官家得了诗都要拉他进宫里来讨论?

仔细听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发现,其实是官家自己不擅长写诗,然后发现自己的翰林学士里居然也有人不擅长写诗。

官家总算觉得心理平衡了,又觉得楼云是军职出身,不擅长诗词是瑕不掩玉。

所以,官家经常在楼云轮值的时候把他唤进宫里来,谈论诗文。

她虽然诧异楼云现在还没有去福州,还抢到了今晚轮值的任务,但他必定有他的办法。

今晚,他看来是要伴驾去垂拱殿的。

她一直没有抬头,只能仔细听着谢道清说话的声音。

史内侍也在内侍群中,但这位谢氏进宫后,季青辰是第一次有机会直接了解她的情况。(未完待续)

185 君前应答

通义郡夫人并没有多说话,偶尔两句只听出她的声音仍然温柔细腻。

似乎和她在宫外时并没有多少的变化。

这也许就是好现象。

撇开得宠的信诚郡贾夫人不提,同为郡夫人却没有赐号的胡四娘子已经生产。

孩子是个男孩,生下来就夭折了。

听说明州城的胡纲首在痛哭了一场后,知道好梦成空。他只能通过嫁在王家的亲妹妹,与四明王家修复着关系。

四姓族女同时进宫,胡四娘子再次得宠的机会太小了。

眼看着出了廊,向南过了梅坡和宫中小西湖,一路上的亭阁无数。

在月夜下让人目光流连。

季青辰当然会在心中赞叹临安宫城的园林之美。

离垂拱殿不远的澄碧堂前,官家下了辇,和谢夫人一起进了堂内。

楼云和她一样都候在了堂外,女官们沉默停立。

楼云一看月色正好,四面幽静,完全就是人约黄昏后的天然环境,女官们完全可以当成不存在。

所以,他头一个反应就是要上前去和季青辰说话。

然而他在宫中值守不止这一次,知道外面的说话声堂里面能听到。

季青辰侧目向他看了过来,越是明丽清艳的容貌越是叫楼云猛然清醒。

对她仅是巴结讨好是没用的,必须得矜持住。

楼云闭上了嘴,耐心等待下一个让他展示优越的机会,为了掩盖刚才的冲动,他摆出了严肃脸。给季青辰递了个眼色。

季青辰就知道,站在外面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她定下心,远远听到了宫中佛钟的鸣响。

她猜测官家应该是进堂去换衣裳了。

皇帝见外国使臣当然是要换大衣裳的。

至于见她这样的小蕃首,似乎就不需要这样客气。

她瞥了楼云在堂前月下静立的倒影一眼,琢磨着官家召她来的目的。

除了东海女真的事情,她没有忘记,楼云提醒过。官家是忌讳韩宰相势力过大的。

“佛说众生平等。却又说善人善果。”

官家换衣走出后,突然开口,“季文郎以为。万乘之尊的前世善行如何?今世善果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