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营外果然有道观,只可惜不是全真教,她去上了香,就坐车回来了。

一揭帘,就看到王世强坐在他帐子里,她也没有惊慌。

她的帐子单独支在一处溪流边的树影下。

四面都是高耸的军营栅栏,楼叶和家将们的营帐挡在东面。南方是军中文官的营帐,算得上又安静又安全。

但只要从文官们的营帐中穿过,王世强可以从他的中军大帐直接到她的帐子后面。

他迟早要来的。

“王副相是打算退回西京城驻守,还是去成都府?”

她站在了帐子里,只是问了一句。

随行的侍女们压根就没跟着她进来,当然是早就得了吩咐。

她并不意外。

只要她出门时,楼叶他们是随叫随到,她就放了一半的心。

她知道,王世强还不至于嚣张到对着她胡来。

“是走是留,这自然是看官家的旨意。”

王世强本还打算以退为进,忍耐个七八年,突然间又翻身再起,甚至还有了救驾之功,他自然是笑得分外惬意。

“你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他坐在了她平常小息的十二柱云榻上,内里是束玉腰带的重紫色常服,外面系着玄锦披风,他头上束着镶玉乌发冠,英眉俊目,威重而又闲逸的模样。

他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她的伤在手臂上,怎么可能给他看。

她没有理睬。

“我累了,要休息。王副相还请回吧。”

“…鸾佩去楚州了。”

王副相不急不忙,一语惊人,“要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就送你去济州那边。让你和楼云团聚又何妨?”

季青辰虽然很镇定,也忍不住有了当场想骂人的冲动。

楼鸾佩是打算和她抢人抢到底吗?

她就把楼云送给她,打折清仓彻底不要了。

然而王世强正含笑盯着她呢。

她咬唇瞪了他半晌,在他的耐心等待中,她缓步走了过去。

帐子里铺了两层厚草席子一层粗毛毡,才铺好上深红织百花的细绒地毯。她的脚步无声,王世强笑着看她走近。

不出意料。她停在了三步外。他正想开口说话,道:

她却又走近了两步。

她站在榻前,低头看着他。她系着的绣锦披风与他的重紫锦衫交缠在了一起。

这一回兵败是在深冬,帐子里燃着熏香暖炭,从帐顶垂下来的绣花幕帷隔开了前后帐,也隔开了侧面的厅间。

隔出这一处小小的坐歇茶室。

四面垂帐。静谧暖人。

王世强仰头看着她,他于女色上虽然随意。但少年时和她相处七年,又曾想娶她为妻,总习惯了不冒然行事。

他揣测着她的心意,鼻端却嗅到了她衣发间的熏香。

他感觉到了。她呼吸中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

他伸出手去,想握住她披风下的双手。

“以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日后…”

她隔着披风把手一挥,打开了他的手。盯着他的脸庞笑道:

“怎么,王副相听着了王夫人去楚州,心里又恼了?”

“…何必胡乱猜疑我?”

王世强这回没被她说怔,反倒失笑,

“与其猜疑我,你怎么不想想楼云?”

“我想什么?除非他们一起去金国做野人,难不成他们还能怎么样?”

季青辰淡定的很,

“要是他们也回成都府,岂不是正中你的下怀?”

楼云和楼鸾佩就算是旧情复燃,她可不信一个不要了二品的高官,一个不要了二品的诰命,就敢议起亲。

穷山沟里的村夫村妇还要一张脸呢,更何况是他们?

至于成都府外的西南夷寨子,这更不是好地方。

他们只要敢落到了王世强手上,不一起死上几十回,王世强也不用姓王了。

“我难道就这样见不得他们好?”

王世强笑着,自然不去和她争辩这些。

他再一次伸手,隔着披风揽住了她的细腰,在她没有排斥的情形下,他圈住了她,微笑着仰头,慢慢吻到了她唇上。

她一偏头,还是避开了。

王世强也不着急,紧抱住了她,哄着道:

“我知道你生气呢。想着楼云心里没了你,你就故意和我好?叫他知道了,让他也尝尝伤心是什么滋味?”

季青辰被他一语说中,心里只觉恨到了极处。

“你知道就好。”

她自知这般蠢得可笑,反手就推开了他。

王世强哪里肯放,把她紧圈在了身前。

他看到她侧过去的脸,抿紧的唇,还有她眼帘间隐约的泪意。

“你这样为了他伤心…”

他凝视着她,柔声说着,道:

“对不住。当初我在明州城成了婚。也叫你伤心了…”

季青辰没有看他,只是用力推搡,想叫他马上离开,免得自己这倒霉样子被他全到了。

王世强紧抱着她,在她耳边反复地说着,道:

“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就这样挣扎和纠缠之中,她的泪水滴落,不知是为了谁。

突然间,她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季家小院里。

因为他的离去,她躲在了屋子里,独自度日,哭泣了不知多少回。

但为了回到大宋,为了在南宋末年带着三万人一起生存下去,她仍然要平静地面对着他。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王世强暖热的吻终于落到了她的眼帘上,想要吻去她的泪。

季青辰一瞬间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多年前的旧伤和眼前的新伤重叠到了一起,她猛然间爆发了出来。

一声闷响,她狠狠一记耳光打在了王世强的脸上。

她满脸是泪,看着王世强,颤抖叫道:

“你也知道你不好?那你怎么还有脸来和我说这些——!”(未完待续)

330 夫妻之义(上)

深冬之际,金军在黄河岔口败了一阵后,结寨与宋军西大营对峙。

王世强托病不出,没有在中军大帐升帐议事,休息了四五天才把巴掌印消去。

但赵端宁他是不能不见的。

过了两日,季青辰收拾了心情,去向赵端宁问安时,就被赵端宁着实打量了两眼。

“王卿昨日和朕说,想娶你为妻。”

他顿了顿,眼睛一直停在了她的脸上。

经过观察后,他觉得季青辰应该不是被王世强欺负所以暴力反抗。

他也就猜测到,王世强脸上的耳光是这一男一女为了以前的旧事吵了架,

“你打他了?

季青辰的神色还好。

虽然伤心哭了几回,但她揍人出气后,总算把这几年来积累的旧怨发泄了出来。

她微一曲膝,又对赵端宁点了点头,轻声道:

“是臣妾失礼了。”

赵端宁以前在吴逆府里,问起她抢人家首功的原因,那时她用王世强负心的事情当做借口,掩盖了她忌惮王世强势力坐大的忧心。

赵端宁自问,他在那时就已经看出了季青辰对王世强有情绪。

那是一种“早就想打了。但一直忍着”的情绪。

现在回想,王世强的右脸上肿得有些发紫,她下手果然没有轻重。

也许她就出够气了?

“原来他还记得你们以前的情份。”

赵端宁如今总算明白,当初逼人休妻时那种诡异的顺利感是怎么回事。

帐子里火炭深红,香茶泌脾,他却不敢去多想十多万御营大军溃散之后,在这寒日里能活下多少人。

他只能苦笑叹道:

“既是有一段旧情。现在又要如何了局?王卿说只等你和楼卿把话说清,他就准备提亲了。”

所谓把话说清,不就是夫妻反目,恩断义绝?

赵端宁觉得,事情完全不应该向这个方向走。这太不成体统了。

“王卿。”

他意外之后,是这样劝过王世强的,

“且不提楼卿还在楚州驻守。如果不是有了吴逆在四川谋反。先皇时不会有江、史两家婚事的变故。朕日前劝你断绝与明州楼氏的姻亲关系,也是为了朝堂安定,是为了不让陈王一系坐大。但如今的局面。你与楼卿断断不能失和。再者——”

再者,现在季青辰和楼云的不合,大不了就是夫妻为外室吵几句嘴吧?

怎么就闹到不可收拾了?

“楼卿半点没有纳妾的意思。”

他向季青辰暗示着。

夫妻是合两姓之好,就算楼云偶尔在外沾花惹草被她捉到。只要他适可而止,她还是不要太闹腾的好。

好歹他身为皇帝也做了表率。他和正妻夫妻恩爱,膝下有子,后宫有四妃、九嫔、十二承御,却没有在宫里弄出个贾贵妃那样的专宠之人。

这些臣子却不让他省心。

“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端宁心中不解。

和旧情人私会一两回这算是人之常情。他赵端宁也不是个古板之人,但王世强明明被打了,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却是“她对我下狠手。对楼云就更是会十部百倍地断了情份。”。

他完全等着提亲的模样。

“难不成,楼卿背着你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了庶子了?”

他尽量往正妻最不能忍的方向猜测。

“…楼相公他。心里怕是没有臣妾。”

季青辰只是提了这一句,

“王副相的事,还请官家让他绝了这门心思。我听说王夫人已经出发去成都府了?想必是为了找他的。”

赵端宁听得楼鸾佩要来找王世强,他这个始作俑者居然还感叹了起来。

“果然是书香世家的女子。”

虽然被夫君无情休弃,但依旧一秉女德,哀而不怨千里寻夫,这才是书香大族的人伦之礼。

“所谓夫妻之义,即是君臣之礼,朕也受教良多了。”

季青辰突然发现,赵端宁居然是个做皇帝的料。

他争夺利害,折散人家夫妻时说的是朝廷大局。

等到如今要安定人心时,又大赞书香世家的人伦之礼。

“依朕看,楼卿是想与你白头偕老,夫妻百年的。”

她退出帐子后,回想着赵端宁最后的这句劝说,

“至于他心里如何想的,你又何必胡乱猜测?只看他事事依顺于你,这就是夫妻的情份了。”

赵端宁显然又双重标准了,楼鸾佩对王世强那可是百依百顺了。

还不是该休就休。

帐外没有飘雪,但黄河上吹来的河风像刀子一样,大管事楼叶上前送了出毛锦披风给季青辰,然后悄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眼见得她拢着披风脸色黯淡,缓步走过了军营,他心里也想劝一劝。

“夫人,我直接请土司给相公传信,让相公来西营接夫人回去,可好?”

楼叶悄声地试探。

“不用麻烦了。营里几位土司虽然是西南出身,却还是在王副相的底下做事,将来也少不了和王副相这位四川宣抚使长久打交道。王夫人的消息承他们转告就已经是不易了。”

楼叶打从看到王世强挨了耳光从她帐子里出来,他就觉得不对劲。

接着挨打的王世强仍然差了左平前面后面地殷勤照应,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妙了。

所以他从土司那边接到楼云的传信,马上就禀告了季青辰:

对于楼云把楼鸾佩事情告诉她,在她这里打个报备,她不觉得意外

成婚两年,她和楼云算得上是夫妻恩爱。

如果争吵,也就是为了楼鸾佩,还有楼云小心眼时不时就要翻翻陈文昌的旧帐。

而她,她只是在打了王世强之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楼云和楼鸾佩,如果不是同姓,本就应该在一起了。

她不就是个多余的人?

“我是不好。当初负了心就不应该再来你面前惹你难过。只是我娶了楼氏之后,就天天想着原来她是早有倾心之人。我本来以为我是不会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