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没理会他,双眼狠毒地看着龙椅上的人。

“瞧,小王叔,我这忘了我这杯子是喝过酒的,沾了酒味,使不得使不得,”在他上首的太子转过身,拦住了世子的身体,也挡住了上面朝下望来的眼神,他朝世子温笑道:“我这让宫人给您奉个崭新的来。”

“来人啊…”太子死死地拦在了两人之间,拦住了世子的冲动,拦住了皇帝那双无情看向他的眼。

“来人啊,”太子的话刚毕,龙椅上的皇帝突然出声,“把世子拿下。”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笙歌鼎沸,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停的殿堂在片刻之间静如死寂。

“圣上,”皇帝下面,与丞相同坐一席的宋韧端着笑脸,笑得一团和气开了口,“圣上,老臣敬您一杯。”

他站了起来,不等皇帝说话,撑着老腰,颤颤悠悠一鞠到底。

“圣上,小臣敬您一杯。”坐在后尾的宋大郎站了起来,随老父一般,双手握觥,一鞠到底。

“圣上,”宋大郎同朝的忘年之交,刚点为殿试状元不久的小神童昂起脑袋,朝上位的皇帝陛下脆声敬道:“小臣敬您一杯,愿你寿福高过于山,圣名渊长如海。”

“圣上,微臣敬您一杯。”宋韧一手提拔起来的弟子,这些年治河有功的工部主事站了起来,低首别头双手奉杯往上。

“圣上…”

“圣上…”

“圣上…”不断有人站了起来。

陆陆续续地,朝贺之臣,站起了十之一二…

“圣上,臣敬您一杯!”武臣那边,为护国将军的前西北元帅撑桌而起,大力跪下,铿锵道。

“圣上,臣…”元帅的旧日部下看着师长跪下,心中一横,亦站起在长官后面跪了下去。

要死就一起死罢。

“哈哈哈哈哈,”皇帝看着一个紧接一个跪下的臣子,攸地朗声大笑出声,“好,好!”

皇帝大笑了起来,笑到眼中闪起了水光,一个挨一个地仔细打量着这些随着宋阁老朝他道贺的臣子们。

他没想到,不在朝中的宋阁老和德王的党羽竟如此之多。

皇帝笑着一一观量着他们,等对上符简,他的笑容渐渐止了。

符简之手搭在杯盏上。

皇帝从符简的手,看到了符简的脸上,他冷下了眉眼,与符相淡淡道:“丞相,你也想敬朕一杯?”

符简搭着杯盏的手一直未松,也未抬,直到此时皇帝出言,他释然一笑,抬起杯子一喝而尽,朝皇帝亮杯,“臣先喝为敬。”

他目光赤诚,态度磊落地看向皇帝。

帝为明君,他为贤臣;帝为昏君,他——只能为逆臣了。

他忠的是明君,是天下万千子民,他不能眼看法家大成在际,却由人由一己私欲毁灭殆尽。

看着连个女人孩子都不放过,非要跟旧事旧情过不去的皇帝,符简这次真真是失望了。

那位王妃再不好,她给这天下带来了无数的实际功劳;世子再不好,他现亦是一介稚子;德王再不好,他亦为了江山、为了皇帝一退再退…

怎么就非容不下?

他连一个对他有诸多纵容的德王容不下,有朝一日也容不下他们执法于手、说一不二的法家诸人罢?

容不下的,符相现已毫无侥幸之心,清楚知道除非法家改为皇帝成全私欲的鹰爪,若不德王一府的今日就是他法家的明日。

“好!”皇帝拍桌怒声而起,正欲要暴怒之际,看着磊落坦然非常的符简,他收拢了五爪藏于袖内,忍着怒焰转身快步而去。

他怕他再多留一下,当面就把符简撤了。

皇帝走后,大殿不少人才得已喘息,纷纷抬袖擦头,这厢世子走到了外祖身边,朝外祖跪了下去。

“这是为何?”宋韧速速扶他起来,“使不得。”

宋韧把人扶起,见世子双眼赤红,他不禁手一抖,忍了又忍方道:“可是哪儿忤逆了圣上?快快请罪去罢。”

世子紧紧一握外祖的手,沉着浅笑:“外孙这就去。”

他怕是不容易出去了,母妃与这一位的恩怨已被触发。

母妃说这位不敢,但他敢。

第233章

世子身边只带有喜宝和孟子乾、丁维三人,德王府铁卫们皆在皇宫北门边上等候,没有传召不得入宫。

世子带着他的人前往正德殿,尚未走到一半,就被拦下。

“世子,您这是?”

“公公,”世子微微垂首,“周承求见皇帝陛下。”

“世子,圣上身体有些不适,您看?”公公弯腰客气道。

“那,承改日再来。”

拦着周承的公公闻言挑眉,眉梢高高吊起,“世子这就要回了?这午宴刚过,晚宴还没开始呢。”

“承回去稍作歇息,稍晚即归。”

“世子乃圣上挚亲皇弟,又刚刚归来为圣上贺寿,圣上与奴婢等说过了,这皇宫内就是您的家,这家里怎么说都有您歇脚的地方,世子如要稍作歇息,请随奴婢来。”

“承想起家里还有一献给皇兄的物什没有带过来,想去取过来献给皇兄。”

“世子客气,”拦住周承的郭太监皮笑肉不笑,“这种事情,交给奴婢等下人就行了…”

“来人啊!”郭太监脸一肃,肃白的脸上就如糊了一层死皮一般纹丝不动,“前去德王王府请世子献给圣上的大礼!”

“是!”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带刀侍卫喝声应道,随即转身,拔步凌厉而去。

这公公一个转脸,面向周承,死脸上又泛起了那客气周到的笑容,“世子,请!”

不是想休息吗?这就带他去。

“谢公公。”周承出去无门,眼看还把自己送进了龙潭虎穴,倒也不慌乱,谢了这太监一声,启步就走。

“哎呀,世子,”这厢喜宝在后一声叫,大力拍了下自个儿脑袋,一脸纠结,“宋阁老大人那您还未知会一声呢,还有您刚才跟郡王爷他们说回去还要他们喝一杯呢,奴婢是不是要代您去知会一声?”

“嗯,去罢。”

“是。”

在场之人正回神,喜宝一溜烟跑了。

他跑得甚快,像一阵风呼啸而过。

“去,跟着世子的人,也去代为说一声!”郭公公的死人脸一下又没了人样,等有人紧跟着人去了,他掉头,眼神坚锐,“世子这个下人脚力委实不凡。”

世子看着风一样的公公在视线里没了影,眼睛漫不经心地从那道紧随而去的背影转了回来,看向郭公公。

直把郭公公看得低下了头,世子方淡道:“公公谬赞。”

“哪里,世子,请。”郭公公不屑与他争口舌之快,把人关紧了最为要紧。

这小世子聪明是聪明,但只是小聪明,不等他们这一行人请他入瓮,他自个儿就把自个儿套紧了,真真是个小蠢货。

这还是老妖婆与德王生的唯一一个儿子,哼,可笑至极,不过如此。

郭公公心中耻笑不已,面上却丝毫未现心思,当下就把德王世子请入了近北门已重兵把守的“留侯殿”。

周承一入“留侯宫”,就见到了宫殿内外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得密不透风的守卫,一个小小的“留侯殿”,不过一进一出的小小宫殿,目测已有三十余人…

这若不是早有预谋,谁信?

直至此,母亲愿与他一道进都的喜悦荡然无踪,世子第一次生起了让她来的悔意。

她不来就是安全的。她来了,父王又不在,他年幼无知,如何护她?为一己之私就枉顾大局,他真真是…

先生们教他的大局,他一概忘了。

世子心中生起悔意,真真焦灼不已,当下盘腿坐于椅上吐息不止。

跟着进来的郭公公见他心焦气躁,已然沉不住气,嘴角一勾,“世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不打扰您了。”

闭着眼的世子未出声。

他已被软禁,是阶下囚,没什么好说的。

“奴婢告退。”郭公公不以为然,行了一礼周全了礼仪,倒退着出了高高的宫殿门槛,当下腰背一直,急步穿过守卫森森的“留侯殿”,前往正德宫。

燕帝听罢周承的反应,冷冷地扯动了下嘴角。

“不过如此。”他道。

孙公公在一旁应道:“可不正是如此,还自个儿设套给自个儿钻,奴婢呵呵呵呵呵…”

就没见过这般蠢的,孙公公掩嘴笑了好几声,方收声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尔尔。”

这厢,燕帝嘴角翘起。

孙公公瞄到,见皇帝高兴了,这心总算是放了下去,挨近格外讨好道:“您就等着那外面的妖妇朝您举手投降罢。”

“去盯紧着。”这下皇帝却没那么容易高兴,谁也不知宋氏下一次的手段,她做的皆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事。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孙公公心中一咯噔,这下不敢再往下说,低头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

宋小五前脚刚被铁卫送进王府,后脚宫中就来人,客客气气地说应世子之托,请来取落下的给圣上的大礼。

宋小五让人拿了件东西前去。

这宫人很快就走了,留下了一句“圣上多年未见世子,欲留世子在宫里多住几日,叙几日兄弟情”的话。

“王妃,”刚把王妃救回来的立春一身的血迹,立下手中刀跪于王妃前面,沉声道:“属下带铁卫前往。”

“我们人太少。”宋小五摇头。

“属下有法子声东击西,救出世子。”

宋小五摇头,简言,“出不了城。”

救出来无用,逃不是法子。

“还请王妃赐下!”立春重重往下弯下头颅。

王爷让他率众护王妃世子安危,自铁卫成营,从未出现过主公出事,死卫却不能拔刀前往相救之事。

“让我想想。”

“王妃。”

宋小五接过女卫上前奉送的温帕,温和地朝眼前的人点了点头,擦洗起了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王妃,衣已备好。”又有女卫上前。

“等会儿。”宋小五洗好污渍,朝立春道:“坐着说话罢。”

立春抬首看她,见王妃似已想好对策,胸有成竹,当下撑刀而起,“是!”

“这次,怕是无法善了了。”宋小五说到这,想起她曾对皇帝的评价,有些好笑。

她以为他不敢,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江山、屁股底下的椅子作赌,这个判断还是失误了。

但失误不是太大,恰恰是他太在乎他的江山、他的椅子、他所得到的一切,不想被人染指,过度在乎就成了过度丧失理智、过度穷凶极恶。

自古愈是上位者,愈是要自我约束,一旦个人欲望泛滥到高于世情之上,就会得万里江山,毁于自身这个蚁穴之果。

这其中的分寸,皇帝就没拿好过,现在是根本就不想拿了。

她小看就小看在了他的心胸上,她以为经过大天下这几年的浸淫和影响,国泰民安是何等地让人大生气魄啊,却未曾想,气魄没生出来,原本是如何的心思,现在还是什么样的心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还是太把皇帝太当人物,太当回事了。

“您说,”本就无法善了,立春无谓生死,按着手中刀垂下头,言简意赅:“属下照办。”

宋小五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她的眼睛扫过了殿外已聚集成队的铁卫…

这次她又要擅作主张,替他们两个人一并做一个决定了。

她带铁卫们来,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是想震慑燕帝,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后面要是能平安过渡她也想平安过渡。

纷争起朝廷乱,朝廷乱了,最不好过的却是百姓们——上面一不稳,底下心一乱,有的是拿钱拿粮坐地为王者,而被鱼肉剥削的就是最底层。

这一乱,乱的是全天下,代价太大。

以前召康不想兵变,是觉得那个位置不值得牺牲他所在乎的周家和天下,现在他其实还是这个想法。

本性难移的,不只是一个皇帝。

但这次是不太顾得上他的想法了,这朝廷得乱上一乱了。

好在现在的朝廷和天下没以前那么脆弱,百姓衣食尚且自足,加之法家当朝多年,各地官员风气目前算得上都有所作为,民心所向朝廷,这天下太平就不太容易乱得起来,速战速决的话,这代价还是付得起的。

王妃的话未让立春有所波动,依旧垂首恭敬听着,等候指令。

“报!”

宋小五说话的时候,有探卫冲了进来跪下。

“说。”宋小五颔首。

“宋府已被御林军围下!”探卫道。

立春当即站起来,双手往前一拱,“请王妃娘娘示下,王爷说过,但凡在外,您即如他!”

是以,就吩咐罢,都城内外,但凡听令者无一不从。

“雨水…”宋小五朝边上叫了一声。

大殿侧边一个不起眼的灰衣小厮抬头,见王妃朝他看过来,便走了出来,上前跪下,“雨水听令!”

“去见董太傅一面,告诉他,他当年答应我的事情,到了他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当年董太傅让她当一个好人,当一个天下的圣人,当一个德王的好妻子,她都做到了,现在到了他屡行承诺的时候了。

“是!”当年暗室董太傅作出承诺时,雨水在场,他知王妃为何叫他出来了。

“路上小心。”

雨水点头应是,低头匆匆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