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吹气竟然真的有效么!”

甘四娘的改变,在她身前的宋采唐和温元思最先察觉,立刻收了手。

宋采唐力气耗尽,跌坐在地,好在人工呼吸要求她弯腰低头,手上还行,不像温元思,手肘僵的弯不了,指尖都开始颤抖了。

她探手捏了捏甘四娘的脉,点点头:“好了。”

一声咳嗽后,跟着的是数声咳嗽,咳出了好多水,甘四娘醒来,浑身沉重绵软,一时动不了,却已能说出话:“宋……采唐?”

她视线一转,又看到了温元思。

眨眨眼,咳两声,摸摸自己的脸,甘四娘明白自己这是活过来了。

之前眸底空茫懵懂不在,她撑着爬起来,醒来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感谢别人救她,而是再次朝湖里走了过去。

她要再投湖!

这下围观群众就不愿意了,不消别人说,离的近的冲上去就拦了:“你这妇人是不是有病!别人救了你,你一句谢不说,还转头又要死,别人闲的慌救你么!”

“你疯了么!”

“有什么事解决不了,非得死!”

“我还告诉你,别的时候就算了,今儿个大家伙在,你别想再投湖,死一回,咱们拦一回!叫你求死不能,活着受罪,是不是啊老少爷们们!”

“是!”

甘四娘投不了湖,十分愤怒,可面对一群男人,她抵抗力量不够,又发不出大火,蹲下大哭:“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想要了,为什么不行!”

“我就是想死,十五年前就该死了,可一直害怕,一直不敢,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们是我的谁!我就是不想活了,为什么不行!”

她这话发自肺腑,似声声泣血,有人不忍心,好言好语劝:“你要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啊。”

“不……”

甘四娘目光空茫,看着自己的手:“活着,没有希望。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恐怖……死了,才能解脱。”

赵挚踢了甘志轩一脚,把他踢出人群。

做为甘四娘儿子,这个人拿着甘四娘遗书找到官府的时候,掉了两滴泪,看到甘四娘‘尸身’,却完全没反应,没哭没喊,也没情绪激动的扑上去,整个人好像傻了,又蠢又怂,可他的出现,必须能引起甘四娘情绪变化。

甘志轩身体微微颤抖,膝盖一软,对着甘四娘跪了下去:“娘……”

甘四娘却一眼都没看他,别开头,声音冷硬:“你既然已经长大成人,自可撑家,以后一切,皆同我无关,你滚吧,别再烦我。”

甘志轩何曾被生母这般对待过?

特别委屈,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娘……你不要我了吗?娘——我不走,我还要考出来当官,让你过好日子——”

“啪”一声,甘四娘一巴掌甩上甘志轩的脸,落下大大的,红红的,清晰的掌印:“我不需要!”

很多熟悉母子二人的暗暗咂舌,不知道这是怎么一个情况,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心中通明。

甘四娘是故意的。

她疼爱甘志轩那么多年,怎么会立刻改变?

比如现在,她狠狠抽了甘志轩巴掌,看似强硬,实则她的手在颤抖。

她并不忍心。

做这一切,甘四娘是有原因的。

她怀疑,或者因为什么,确定甘志轩是凶手,所以不惜一切为他顶罪。

虽然具体经过不知道,线索模糊,话没问出来,但就现在事实发展状态分析,这是唯一解释。

宋采唐看着眼角通红,指尖颤抖,控制着不让情绪外泄,完全不顾自己是否整洁,是否还美的甘四娘,微微转了头。

湖面一如既往,微风拂起水波嶙嶙。

甘四娘说十五年前就该死,可她没有,独自生活,产子,一步步把甘志轩带到现在,个中困难,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几分。

她是怎么说服自己留书投湖,用什么心情换上最喜欢的衣服,投入这冰冷的湖水里,任无穷无尽的水冲入她的肺,怎么呛水难受,还是忍着不出来……

如此决绝,奋不顾身,坚定不移。

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或者说,一个背影,宋采唐有些怔忡。

类似的事……

她像也经历过。

但她不是救人的那个,是被救的。

是谁……

为了她,也曾这样不惜一切?

……

甘四娘把儿子推到一边,冲到宋采唐和温元思身前:“卢光宗是我杀的!我恨他,他破坏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杀了他!”

温元思却已看够了戏,直接转向甘志轩:“卢大人是你杀的吧。”

甘志轩指着自己鼻子,似乎没反应过来:“我?”

温元思点了点头,甘志轩下意识反驳:“不是啊,不是我。”

说完话,看着周围眼光,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劲,别人是真的在质疑他!

他赶紧提高音量申辩,连连摆着手:“怎么可能是我!我连杀鸡都不敢,看都不敢看的,真的,怎么敢杀人!卢大人与我又没深仇大恨,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是我爹,怎么可能杀他!”

这一次,愣住的就是甘四娘了。

没谁比她更了解儿子,甘志轩这话,这反应,这神情,不似做假。

她双眼紧紧盯着甘志轩:“真不是你杀的?”

甘志轩十分委屈:“娘……我是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别人怀疑也就罢了,你也要怀疑我?没有……真没有,我真没有杀人。”

说着话,甘志轩跪倒,捏住甘四娘裙角,委屈的哭了。

甘四娘突然软倒在地,搂着儿子,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这是意识到自己错了,白投湖一回。

离死亡那么近,她也是害怕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也不用说什么暗话刺激了,温元思继续问甘志轩:“你做了什么,让你娘怀疑你,甚至替你去死?”

甘志轩终于明白了眼下状况,吓的够呛,脸白的很,拉着甘四娘衣角不敢放,整个人愣愣的:“我……我不知道啊……”

温元思弹弹手指:“那你说说,那日小酒馆里,你做了什么,为何隐瞒不说。”

甘志轩缩了缩脖子。

温元思微笑:“不想说?那本官只有把你娘先抓起来了,来人——”

“我说!”

甘志轩咬牙:“我说还不行吗!你叫他们停住!”

温元思挥挥手,让衙役停住,甘志轩才开了口。

“其实那天我拉肚子,如厕时看到卢大人,并非没注意,而是……说了会儿话。”

甘志轩吞了口口水:“我拉住他,问他是不是知道我爹是谁。”

109.死者说请我帮个忙

身世之秘, 是甘志轩和甘四娘最大的分歧。

甘志轩一直努力想知道亲爹是谁,甘四娘一直努力不让他知道。

从小到大,甘志轩不知问过多少次, 甘四娘从来不说, 诓,哄, 吓, 骗,所有招数用完, 不再有用,干脆什么招也不使了, 就一样,哭。

只要甘志轩问,她就哭,甘志轩问不出来, 只有另外想办法。

这件事几乎成了甘志轩的执念, 甘志轩的心魔。

他总感觉他娘藏着非常大的秘密,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拥有的,他娘又长的美,还识字……

他觉得自己出身很不一般。

他的爹, 应该是个大人物。

“我就不懂,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为什么我娘一定要按着我在这里, 任人谩骂瞧不起,哪怕是庶子,或者外室子,我也不怕的,我已成年,内宅妇人见识浅薄的算计已经没什么大用,我能保护好我自己。我只需要一点助力,一点点就好,我一定能飞上青天,带我娘一起过好日子的,可她就是不听……”

甘志轩声音喃喃,絮絮叨叨,说了同甘四娘的诸多争吵,诉了很多委屈,神态间满是真诚。

“卢大人同我娘的关系很微妙,我娘好像并不喜欢卢大人,可有麻烦时,还是会寻他;卢大人平日与我们并无往来,还很嫌弃,并不愿接近,可我娘有麻烦去找他时,他通常不会拒绝。我就觉得……他有可能是我爹。”

“我去试探过几次,他没认。但后来,他隐隐透出些意思,说知道我爹是谁,可因为我娘的关系,他不能告诉我。”

甘志轩小心的看了甘四娘一眼,捏着她衣角的指尖泛白:“我心中不服,找到机会,就去缠卢大人,怎奈圈子不一样,他是官,我是民,很难碰到。那日在小酒馆,我瞧他状态不对,不似以往那般沉稳冷硬,觉得有戏,就找机会缠了他半晌……”

温元思眯眼:“如果只是这样,你没有瞒的必要,可以避开你娘,悄悄同官府说。”

“但当时卢大人说了一句话……”甘志轩头低下去,“他说他有事走不开,让我帮他一个忙,只要我做了,隔天他就照约定告诉我,我爹是谁。”

温元思:“他让你做什么?”

甘志轩看看四周,声音压的低低,只让温元思一人听到:“他让我天亮之后,在东城门往左三里,离地面五寸高,也就是大概半个小腿的高高度,用硬石划个‘归’字。”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归’字,为什么是东城门往左三里?”

“这我哪知道!都是卢光宗自己说的!”

“那你去了么?”

“当然没有!”

甘志轩猛摇头:“第二天卢光宗就死了啊……死在猪圈,那么惨……这肯定是要命的大事,我哪还敢干!万一我也死了怎么办,我还要带着我娘过好日子呢!”

“再说卢光宗死了,肯定也不能告诉我爹是谁了……”

温元思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甘志轩不敢说。

因为他害怕。

如果他没有说谎,在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他受到的嘱托非常敏感,明显有猫匿,没准是凶手也在找的东西。他不敢和官府说,不敢和甘四娘说,甚至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不敢说梦话。

他会被这个‘归’字,压的惶惶不可终日。

一旦有人察觉,或者时机变的敏感,他会非常害怕,非常心虚。

因这没说出口的秘密,他可能被凶手灭口,或者被官府认为凶手。

甘志轩揪着自己头发,眼眶发红,显然也是这些日子受够了:“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到底哪里过分了?”

甘四娘气的发抖,手掌连连拍打上甘志轩:“为什么不同我讲!为什么不告诉我!”

甘志轩双手捂头:“我敢和你说吗!你哭起来没完没了,我哪里有辙!”

甘四娘紧咬下唇,盯着甘志轩的眼睛:“那卤味卖完,离开小酒馆往家走,你借口如厕再次离开,让我自己先走,可足足近四更天,你才回家……你干什么去了?”

“原来娘你一直在等我啊,我瞧你房间黑漆漆的,以为你睡着了,就没过去同你说我回来了。”

甘四娘磨牙:“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蹲坑啊……我那天晚上吃的东西不对,有点跑肚,小酒馆里不也去了厕房一趟?我的身体我知道,不是什么病,拉完就会好,每回我的事你都大惊小怪怪烦的,我就没同你细说。”

甘志轩叹了口气:“本以为能坚持到家,谁知道半路就憋不住了,肚子擎给劲儿,外头茅厕还不好找,我干脆拉一会儿歇一会儿,确定完事了才回家。”

“这点事我一个人就能行,大半夜的不值当把你拉上,就没提。”

甘四娘看看宽深的湖,看看湿透的狼狈的自己,想想今天经历的一切,悲从中来,抱着膝盖呜呜哭,特别特别伤心,连男人眼神目光都顾不上管了。

甘志轩怂怂的靠着她,抓着她的衣角,什么话都不敢说,等着她哭完。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各自心中叹气。

甘四娘这是后怕,后悔了。

她以为儿子杀了人,事实确凿,无法脱罪,干脆自己顶了,用自己性命挽救儿子,哪知儿子并没有……她白死了一回。

母子二人信息上没有沟通完全,造成一定的隔阂,误会,被人利用引导,就有了现在的结果。

被人利用……

谁?

凶手还是其他?

宋采唐往前两步,走到甘四娘身边:“你不知道甘志轩当夜和卢光宗说过什么,只知道他那夜回来很晚,只凭这个,你不可能认定他是凶手。是谁做了什么,让你如此笃定?”

甘四娘哭声渐消,声音仍然有些抖:“是一张字条……说好像在那夜看到了我儿杀人,提醒我小心我儿。我怎么可能小心我儿,我的儿……不会害我……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未来,不能被案子连累……”

宋采唐眯眼:“纸条呢?”

甘四娘头都没抬:“我当时带着投湖了……现在已找不到。”

她在撒谎。

宋采唐直接点她的名字:“甘四娘,你当时看到的不是纸条,是一个人吧。”

甘四娘一愣,抬头看宋采唐,头摇的很快:“不不没人,谁都没有,就是一张字条!”

“在哪,怎么看到的?”

“就在墙角,不知道谁扔了进来……”

宋采唐叹了口气,慢慢俯下身,往前:“甘四娘,你觉得别人都很好骗是么?今晨起,你一切照常,完全没自杀的意思,直到给你的花盆浇花。当时你双脚冲着门口,看到了什么,因为过于震惊,水溅到腰间,手还控制不住力道,把衣服撕破了。”

“是什么人,把你吓成那个样子?这个人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一句话,往前探一点,甘四娘的脸就白一分。

为什么……

为什么宋采唐都知道!

难道她看到了!

不,不可能。

宋采唐双眉修长,眸底似有灵光,映着湖光天色,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在等着她回话。

甘四娘重重咬了舌尖一口,稳住心神,哪怕颤抖着,语气也很坚决“我……我不知道宋姑娘在说什么……我真的没什么看到什么人,就看到一张字条。那字条在墙角,门边的……墙角,字写的大,我眼睛好,一看就看到了……”

不管甘四娘遇到了什么事,这个表态很清楚:不配合。

她不想说。

哪怕宋采唐救了她。

对付卢慎甘志轩,还可以诱,可以吓,但现在,面对意志坚决的甘四娘,这些方法都没用。

而且甘四娘的身体状态并不好,现在必须得回去休息治病了。

宋采唐和温元思没办法,只得暂时放弃,等等再说。

温元思力气已然恢复,积极安排百姓们离开湖边,遣人护送甘四娘母子回家。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风再清再冽,也吹不开暗色漫延。

宋采唐目送甘氏母子背影走远,总觉得脑海里刚刚滑过一道灵光,至关重要,可她没抓住,怎么用力想,都想不起来……

今日这一场,除了开始,后面赵挚一直站在边上,没有说话。

祁言溜过去:“挚哥,没事了,咱们回吧?”

见赵挚不走,还一直看着湖,他还笑了:“挚哥是不是遗憾没下水?也是,想当初挚哥可是浪里白条,满汴梁的公子哥,谁游水都不及你!”

赵挚仿佛没听到他说话,眉心拧的深深,目光盯着湖水,一刻未离。

今日湖上这一番动静,莫名戳了他的心。